孽情:湿身为妃

041 临别之前

走上囚车的宛然,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干涸了的湖水,只剩下干涩与死灰一片。

而对于宛然,炎陌峰是愧疚的,因为,虽然这一切都是宛然咎由自取,可,嘴开始将她推入这场纷争纠葛中的,是他炎陌峰。

“宛然,这一生,是我愧对于你。只望你……一路走好。”

面对因点了穴道而无法言语的宛然,炎陌峰弯下腰,深深地施了一礼。

是歉意,是送别,亦是去往黄泉路上时,他所能给予她的最后一点儿尊严。

宛然轻轻牵起嘴角,似是笑了,眼中盛满了泪水,那么久的隐忍,在此刻终于决堤。

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伴随着那样心酸而苦涩的笑容,直到囚车开始前行,直到消失在这条路的尽头,都没有间断。

腰斩,就要对那么一个正处于人生最为美好的时光时,被腰斩,以致于死无全尸。

炎陌峰似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种血溅当场的凄惨,她完整的身体成了两半,那双漆黑眸子死死瞪着碧落苍天,她张着嘴,想要呼喊,却未能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想象而已,却都已让炎陌峰无法忍受。

所以,他没有去往刑场,因为他会胆怯,甚至会害怕。

他亦不知道到得生命的最后时刻,宛然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恨,或者,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空茫一片,如同即将逝去的生命,烟消云散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炎陌峰只是觉得很难过,似乎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像现在这么难过过,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心脏被硬生生地扯裂。如此撕心裂肺的痛感,令他眼角也涩痛难当。

这场纷争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吧,那么,谁是赢家?又是谁,输了一切?

世间输输赢赢,永远都无法说清。

……

见过了宛然之后,炎陌峰便决定离开京城,去往他在西北的总舵所在。

离开的前一日,他进了宫,只为告别。

因为炎陌峰之前曾有意无意协助过朝廷抓捕贺兰明澈,并在赵明暄失踪之时倾尽全力寻找过,所以,在他请求进宫时,很容易便被允许了。

赵明暄此时还在上书房与几位朝中大臣议事,所以,炎陌峰只见到了苏枕月——其实离开之前决定进宫一行,为的,也只是要见苏枕月而已罢。

“炎大当家离京后,是直接回去西北么?”苏枕月坐在桌边,神色有些慵懒疲惫。

炎陌峰坐在另一边,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才道:“不,我先去江南,将那处小院卖掉,然后再去西北总舵。”

闻言,苏枕月指尖一颤,“卖掉?”

“对,那里已经没有主人了,便只有卖掉。”炎陌峰放下茶盏,抬眼,深深凝视着苏枕月,仿佛每说一句话,都在斟酌着词句,所以,他说得极缓极慢:“枕月,我原本以为,我们会一起在江南过年,可如今……”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点点苦涩,“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如同人生一样,从来都不会按照我们所想的那样去行进。”

苏枕月迎上他投射而来的视线,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所透出的不舍情意,那般清晰而坦然,让苏枕月觉得惊诧的同时,亦感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重。

她真的没想到,炎陌峰会……喜欢上她。

“炎大当家,谢谢你。”真诚地说完这句话之后,苏枕月便别开了眼,垂眼而笑,“其实,能住在江南小院,是我一直以来的向往,可如今……如今为了他,我宁愿放弃那种恬静而美好的生活。”

因为,在那段失去赵明暄的日子里,苏枕月明白了一个事实,那便是,也许只有陪在赵明暄左右,自己的生活、人生才能够完整。

即使前方满地荆棘,也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炎陌峰明白苏枕月的心思,也因为懂得而感到异常的酸涩与心痛。

他无比清楚地知晓,眼前这个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爱上的女子,终其一生,都不会爱上他。

然而,虽然苦涩,尽管不甘,炎陌峰仍是觉得甘之若饴。

这便是红尘情爱,由不得你如何小心谨慎,一旦触碰踏入,便只有抛却一切去迎上,无法挣脱。

“枕月,我……”炎陌峰将后面两个字咽了回去,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苏枕月转过脸看向他,衣袖下的手指蜷缩,又伸开。

他没能将最后一层隐忍说破,这不管对于苏枕月,还是对于炎陌峰自己,都是最好的方式。

就这样做至交好友,已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最好的结果。

离开皇宫前,炎陌峰已恢复惯常般肆意洒脱的姿态。他甚至上千拍了拍苏枕月的肩膀,抬手一抹鼻尖,笑着道:“若得了空,便和你家皇帝陛下来本座的总舵玩玩,本座也会抽时间去江南,看江南的烟雨,再娶一个那里的娇侬美人儿。”苏枕月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随之放松了下来。她点头称好,并亲自将他送到了宫门外。

“枕月,回去吧,天气冷,你怀有身孕,受不得冻。”炎陌峰敛住笑,沉声劝苏枕月留步。

苏枕月微笑着点头,然后挥手告别,看着他走上马车,渐行渐远。

那厢里,炎陌峰掀起窗帘看向车外,沿途皆是冬季萧瑟的景色,浓霜未退,寒风凌冽。

可此时的他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畅然,因为,至少,他喜欢的女子,已经知道了他心中的情意。就算没有挑明,没有诉诸出口,炎陌峰也感到异常满足。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也要让对方喜欢。

但至少,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情,这样才不至于太过苦涩。

所以,苏枕月她知道了,不是吗?

想及此,炎陌峰不禁心情大好,一边看着沿途风景,一边哼起了刚刚学会的江南小调。

马车刚行至城外,忽闻后方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炎大当家请留步。”

伴随着后面传来的唤声,马车与两旁的护卫渐渐停下,炎陌峰掀开车帘,跳下马车,见一个宫卫模样的人跳下了马背。

宫卫朝炎陌峰躬身施了一礼后,双手递上一纸信笺,道:“炎大当家,皇后娘娘有物相赠。”

炎陌峰一愣,微张着嘴,接过那张折好的信笺。

宫卫又施了一礼,便跳上马背策马而去。

炎陌峰歪着脑袋看了手里的信笺片刻,才将其打开来看。

娟秀的自己,却又透出几分刚毅。

如同那个女子本人一般,清丽纤细却异常坚毅。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

炎陌峰低喃着,接着折好信笺放入袖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朝着那个方向自言自语:“希望借你吉言,让我炎陌峰赶快遇到一个‘眼前人’。”

“大当家有何吩咐?”身后的护卫许是没听清,忽然突兀地问道。

炎陌峰倏地转过脸,恶狠狠地道:“什么什么吩咐啊!没看到本座正在伤感吗?!”

护卫被他凶狠的语气吓得一抖,猛地抬起头,满脸错愕。

炎陌峰冷冷地哼了一声,迈着八字步走到车前,一跃而上,人已进入马车,只听得怒吼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还愣着做什么!驾车,走!”

护卫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奔过去,一行人继续前行,直至消失不见。

隆冬时节最为寒冷,而寒冷过后,便预示着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新年将至,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京城之中到处都洋溢着温馨喜悦的气氛。

皇宫之中,宫人们也开始忙碌着置备各项事宜。庆国十分注重礼仪,所以,新年的祭祀、拜天,以及宫廷宴会,每一件都是大事,不可有半点疏忽。

赵明暄似乎对于这一次的新年不甚在意,其实从他回来之后,便一直忙着出兵宜良的事宜。

进入年底,各项政务都围绕着总结以及对来年的规划,出兵宜良被定在了正月初二,由封将军率八千兵马去往西南,协同西南守将一同覆灭宜良。

这一日,赵明暄从上书房回到永鸾殿时,已近深夜。

没有让公公通禀,赵明暄径自步入内殿。见苏枕月仍在灯下看书。

苏枕月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腹部在厚厚的锦袄下仍有明显的隆起。

见她这么晚还没休息,赵明暄不由皱起眉,走过去将她手中的书抽出放在一边,沉声道:“别看了,以后早些睡。”

苏枕月一怔,回头见是他,微笑道:“政事都处理完了?什么时候出兵宜良?”

“正月初二。”赵明暄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搂进怀里,一手习惯般地去抚她隆起的小腹,低声道:“快过年了,政事便暂且放下。这个新年,我想和你好好过。”

他抚得苏枕月很舒服,苏枕月不由闭上眼,靠在赵明暄怀里,莞尔,道:“怎么会只和我一人呢?新年宫宴上,会有众臣和各官眷命妇,还有后宫各妃嫔。”

她说的无心,可赵明暄听得有意。

感觉到搂住自己的那双长臂忽地一紧,苏枕月才回过神来,也知晓自己似乎说了不太妥当的话。

“皇上,我并不是……”

“我知道。”赵明暄截下了苏枕月未说完的话,然后松开手,径自来到床榻边,边脱衣服边道:“很晚了,早些歇息。”

苏枕月垂下眼帘,应了一声。她如常般替赵明暄的右臂抹了药,两人才一同睡下。

这一晚,一夜无语,只听得窗外北风呼啸而过的时断时续的声音。那风似乎吹进了人的心里,撩起透心般的寒凉。

第二日天未亮时,赵明暄便起床更衣,照例参加早朝。快到正午时分还没有回来。

九儿这几日都在宫外,一直未归。莫嫣留在宫里照应着苏枕月。

苏枕月身围貂皮锦裘,慢吞吞地沿着御花园里的白玉石廊走着。这日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树静无风。几株老梅树不畏严寒,在这寒冬腊月里依旧款款盛开,景色颇有几分别致。

“这梅花开得倒是比山上艳丽些。”苏枕月微眯起双眼仰头看着树枝上的红梅,微笑着道。

莫嫣知她又想起了山上的那片梅林,笑了笑,道:“山上的梅花没什么人照料,开得清寒。而且又是白梅,自是比不过宫里的红梅引人注目。”

苏枕月点了点头,“莫嫣说的在理。”

两人又逛了一会儿,莫嫣便扶着苏枕月准备回去。谁知,还没走多远,便见一个人影忽而从一处假山后窜出。

莫嫣神色一凛,手腕一动,跃身上前,挡在了苏枕月身前。

随侍的宫女内侍也是一怔,忙围成一团护住了苏枕月。

来人是个宫女,她并未到得苏枕月跟前,而是嗵得一声跪在园中,凄声道:“皇后娘娘,请您开恩啊!”

苏枕月不解,却只是抿唇不语。

莫嫣皱眉,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说什么开恩不开恩?”

宫女磕着头,道:“奴婢是储秀宫里的,专侍候沐娘娘。沐娘娘她……她病重,就快要……”也不知是因为害怕紧张,还是因为担忧,她竟是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沐娘娘?沐若惜么?”苏枕月看向宫女,淡淡地道:“既是病重,便请御医去看看,却为何要让本宫开恩?”

“回娘娘的话,奴婢通禀了内务府,可……可是,内务府的人说……说皇上不允,让沐娘娘……自生自灭……”宫女啜泣着,结结巴巴地道,“奴婢刚刚听说皇后娘娘来了御花园,就……就一直等着……”

苏枕月心下了然,道:“本宫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本宫会差人去请御医。”

宫女忙不迭地磕头谢恩,却仍是咬着下唇,不肯离开。

“还有何事?”苏枕月身子不适,语气间也露出几分厌烦与不耐。

宫女抬脸看了苏枕月一眼,咬咬牙,鼓起勇气,道:“沐娘娘恐怕……恐怕不行了,她想见见大皇子。她不断地央求奴婢,奴婢实在是……皇后娘娘,沐娘娘现在真的很可怜,还望皇后开恩,让沐娘娘见大皇子最后……一眼吧。”

闻言,苏枕月心头一震。

她也是一个快要做母亲的人,她无比清楚一个母亲对于自己孩子的期盼与不舍。

不管沐若惜曾经如何陷害与自己,在孩子面前,她也不过是一个母亲而已。

于是,苏枕月心软了,再一次答应了宫女的请求。

可是,谁又能料得到,她这一时的心软,竟会酿成一件让她追悔莫及,却已经永远无法挽救的后果。

……

储秀宫最为僻静的角落里,那房间依旧陈旧不堪。

沐若惜空洞着两只眼,静静坐在床沿,苍白至极的脸上无丝毫表情,宛若死人。

“见到苏枕月了?”她的声音也是空茫的,仿佛从地下传来。

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点头,“是,奴婢见到了苏皇后。”

“好,很好。”沐若惜似是笑了,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她空洞的眼,扭曲的笑,狰狞而阴森。

随后,已近三岁的大皇子被带到那个几乎没怎么相处过的母亲面前,他眨着清亮无垢的双眼,有些胆怯,不敢出声。

“孩子,过来,到娘身边来。”沐若惜伸出双臂,探向虚无,枯瘦的食指微微蜷曲,如同瘦骨嶙峋的鬼魅。

孩子却后退了两步,身边的奶娘蹲下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才偏着脑袋,轻轻唤了一声:“娘。”

“嗯,乖孩子,我是你娘,娘想抱抱你,过来。”沐若惜依旧笑着,笑容中多了几分阴沉。

孩子点点头,挪动小腿走上前,扑进了沐若惜的怀里。

沐若惜紧紧搂住这个有着奶香气的柔软身体,勒得小孩快要喘不过气来,只皱着一张小脸,低叫着:“痛……娘,好痛……”

然而,沐若惜仿若未闻,仍是搂着,面上的笑容忽而变得阴毒。

“孩子,娘就要死了,你——”她的声音倏然尖利,如鬼一般,阴森扭曲,“你就陪着娘一同入黄泉吧!”

话音一落,她猛地抬起手,手中寒光迸闪间,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刺入怀里孩子的胸口!

小小的孩子瞪大了清澈的双眼,小嘴兀自张着,却只能发出微弱如小兽般哀戚的咯咯声。

他不懂,为何这个被自己称作“娘亲”的人,会让他胸口这么疼,他,亦来不及去懂得了。

“啊——!!”

奶娘与宫女凄厉而惊恐的尖叫在天地间回响,响彻这巍峨皇宫,直往苍天碧落之上。

农历腊月十六,永宣帝第一个孩子——大皇子赵彻被其母沐氏若惜亲手所杀。

永鸾殿,正在窗前奏琴的苏枕月闻讯,琴弦崩断,她猛地站起身,却忽觉眼前一黑,竟差点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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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五一了,今儿想休息下,就只更五千字了,亲们勿怪哈,偶真的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