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长门宫火
面尚化和荷面和。永鸾殿，赵明暄靠着椅背，凝神批阅奏折。张公公垂首站在一旁伺候，一时间异常静默。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守在门外的武卫朗声道。
“宣。”赵明暄放下奏折，抬手捏着眉心，一脸疲惫。
苏枕月缓步而入，在殿中跪下，将手里的名册高举头上：“禀皇上，三十六名秀女最终留名入册，请皇上过目。”
张公公忙躬身上前，接过名册交给赵明暄。
赵明暄随意打开，将上面的名字一扫而过，却是淡淡地问道：“那个沐……若惜安排在何处？”
苏枕月抬脸看了他一眼，回道：“三十六名秀女都被安排在储秀、掖庭两宫，沐小姐仍在储秀宫中。”
赵明暄“嗯”了一声，又道：“选秀之事也算圆满结束，倒是辛苦皇后了，朕会犒劳于你。朕还有事要忙，你且下去吧。”
“谢皇上，臣妾告退。”苏枕月俯身施礼，盈盈退下。
赵明暄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出了门再看不见，复又拿起那本名册，上面写着的陌生的名字竟让他想起了许久都不曾想起的过往从前。
三年一次的选秀，三年前、三年后，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却足以改变许多，比如那些纠缠，亦如那些原本沉寂在心底从不曾顾念的情感。
“皇上，敬事房总管来请示，新进的秀女牌子已做好了，不知皇上今日要翻谁的牌。”张公公弓着肥胖的身子为赵明暄倒茶，一边低声道。
赵明暄回过神，嗤了一声，冷笑道：“这名册才刚到朕的手里，就忙不及的来请示了。他们倒是比朕还积极。”
张公公人虽胖，年纪也大了，心思却敏捷得很，听赵明暄这么说，忙转而道：“那皇上是否去锺翠宫与皇后……”
“不必，”赵明暄随手将名册丢在桌上，道：“让那个沐若惜于甘露殿侍寝。”
“是。”
赵明暄再不理会其他，又拿起奏折，批阅了起来。
……
这厢，苏枕月刚走到殿外，崔小与莫嫣便忙走上前，崔小皱着细白脸，道：“娘娘，那个……那个淑妃似乎……”
苏枕月神色一凛，边走边道：“淑妃怎么了？”
“今儿给长门宫那边送饭的宫奴给奴才说，说是淑妃疯了似的喊娘娘的名字，还失手打伤了两个宫女，此时都还没消停呢。”
“既是已送去冷宫了，也不必管那许多。”莫嫣也听了一些有关长门宫和淑妃的事，此时见苏枕月面色有异，便如此劝慰道。
苏枕月略一沉吟，却摇了摇头，道：“淑妃也是个可怜人，你们随我去看看她也好。”
莫嫣与崔小对望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无奈地垂下了眼。
再次走进长门宫时，苏枕月没来由的心头一寒，忍不住全身也跟着一阵战栗。
“苏枕月！苏枕月你出来！你出来啊！”
“我要见皇上！我没有疯，放我出去，我要见皇上！”
“苏枕月你放我出去，放我去见皇上！”
……
“我没有疯，真的……真的没有疯……”
因嘶喊太久而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于此夜幕降临之时，显得比鬼魅哭嚎还要让人心惊胆战。
“娘娘……咱们还是回宫吧。”崔小皱着眉，忍不住劝着苏枕月。
“你们是不是……有些害怕？”苏枕月看着那道宫门，目光竟有些空洞，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声嘶哑的呼唤，她蓦地一笑，她说，“可我只感觉到悲凄，以及透骨的哀凉。”
说完，她便直直走进院子，示意守在门外的内侍打开宫门，抬眼，便看到那个疯了一般嘶吼着自己没疯的女人。
“淑妃。”苏枕月让莫嫣和崔小等在殿外，自己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淑妃披头散发，周围是碎了一地的杯盘茶盏，洒着饭菜汁水，撞翻了的桌椅突兀地横在中央，难闻的气味在鼻间缭绕不去。
听到苏枕月的唤声，淑妃全身剧颤，随即猛地抬起脸，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颊，只能透过缝隙看到那双通红凌厉的双眼。
“苏、枕、月。”从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却再没有下文。
“淑妃，你……”
“已到了选秀的时候了吧。”淑妃打断苏枕月未说完的话，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微歪着头，那样子竟有几分纯真，“当年我只是个小小的才人，用尽心思才引起皇上对我的注意。皇上可真是个俊美而霸气的男人，哪个女子不爱呢？后来我怀了龙子，那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做到四妃之中的淑妃，可是……可是孩子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都被毁了，被毁了！”
淑妃原本低柔的声音蓦地变得尖刻，然后踉跄着扑上前，苍白枯瘦的双手紧紧攥住苏枕月的双臂，目光凶狠亦悲戚，“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让皇上许下一生为后的誓言！你不能为皇上生孩子，你也没有绝世之颜，为什么就能得到皇上那般重的承诺！你有什么好！你究竟有什么好，让皇上如此爱你！”
“爱……我么？”苏枕月对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恍然未觉，只是在听到那个爱字的时候，忽然就心痛了起来。
“不，他并不爱我，他之所以许下那个承诺，只是因为我父亲当年助他扳倒太子推他坐上皇位而已。”苏枕月用及其平淡的语气说出事实。
淑妃一阵错愕，手上力道也随之一松。
苏枕月朝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看着灯笼跳跃的光，淡淡地道：“淑妃，若可以，下辈子，不要再入皇宫。”
淑妃身子晃了晃，瞪大了双眼盯着苏枕月，蓦地尖声道：“不，你骗我！你让我不要入宫，就是想要独占皇上的宠爱！我不允许，我不会让你得逞！绝对不会！”
她一边尖声喊着，一边扑向苏枕月，如疯了般揪扯着苏枕月的衣襟，似是想要将其撕碎、毁掉！
苏枕月完全没想到她会有此动作，还未回过神，便已被淑妃推倒在地。
手里的灯笼滚落一旁，燃烧起来，火苗点燃了殿中的轻纱帷幔，一下燎开，在暗夜里惊起最艳的颜色。
“我不甘心，不甘心他只爱你，他怎能只爱你！”淑妃死死压住苏枕月，通红的双眼怒瞪，似能滴出血来。
苏枕月被她掐住了脖子，想要喊，却终只是徒劳。
窒息的感觉将她淹没，看着窜上的火苗，苏枕月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实早就已经懂得了，只是，总也做不到，做不好。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随意心软。
因为她们两人都在内殿，而外殿宽敞，且宫奴都守在长门宫宫门外，所以，直到有人闻到了烟熏的味道，才发现事情不妙。
内侍宫女们被惊动了，在外面仓皇地奔跑着提水灭火。
崔小与莫嫣疯了一般想要跑进去，却又被浓烟逼得退了回来。
“娘娘！娘娘！奴才来救您，奴才救您！”崔小咬牙，闭上双眼往里冲，却又被人拉住胳膊，“放开我，放开我！娘娘在里面，皇后在里面啊！”
众人一听，皆是一震，那原本守在长门宫外的宫奴更吓得两腿发颤，却又紧咬着牙关忍着浓烟朝里面奔去。
而这厢，淑妃已放开了苏枕月，她看着周围烟雾迷蒙，火光刺眼，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苏枕月重重咳嗽着，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却在欲要奔出去时，复又回过了身。
“淑妃！”她喊她，伸出手想要去拉她。
然而，淑妃猛地后退，轻轻摇了摇头。
烟雾越来越浓，眼前已看不清了，苏枕月更是觉得全身一丝力气也无，软软向地下倒去。
可就在身体即将触地的一瞬间，一双手臂接住了她，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被裹上了什么东西，然后被一股力道十足的力量推了出去！
“娘娘！”
崔小与莫嫣见苏枕月出来，忙奔上前，与其他宫奴一同将她扶出了长门宫。
火势窜上了房梁，桐木的梁柱烧着了，发出“毕剥”的声响，火焰跳跃着、拂扭着，宛如青蛇的舞。火里，侬软的吴音却咿咿呀呀地转着，痴痴地吟唱春色婆娑。
苏枕月靠在莫嫣怀里，耳边的惊呼与呼唤声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听不清，也没有力气去分辨。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臂，看着被烟雾笼罩的长门宫，低低地唤了一声：“傅……采……月……”
傅采月，淑妃的闺名，许久许久都没人唤过了。也许，自她进宫有了妃嫔的头衔，那个名字，便也被许多人遗忘了吧。
可是，苏枕月没有忘记，每一个进宫的妃嫔的名字，她都不会忘记。
她亦不会忘记，傅采月在决定被火焰吞噬前，将自己推了出来，那一刻的决绝与绝望，她虽没经历过，却感同身受。
昏迷前，苏枕月的眼前浮现一双眼，淑妃的眼，通红通红的，兀自瞪着，仿佛下一刻便会流出血泪来……
抬起的手蓦地垂下，她闭上双眼，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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