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米戈

住在白菜芯深处

米戈稍稍转了一下车把手,一下滑进小区的大门,什么叫做一路风行,新买的跑车算是让他真正体会了一把那种感觉,轮子轻捷得像片羽毛,唰唰唰,空气也像绸子一样抖动抖动。

轮子忽然重了,米戈手心用劲,使出一吨的力气,才保持住原来风一样飞驰的速度。

"借光,搭段顺风车!"身后随之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米戈转头,一个直发披肩的女孩,简单的白汗衫,米色卡其口袋裤,最醒目的是两道女孩子家少见的剑眉,看上去20岁上下,骑着一辆半旧的车子,链子掉下来了,哗啦啦拖在地上。

女孩的车把上挂着一大袋子大白菜,好几棵,看起来死沉死沉。她脸色潮红,鼻尖上冒着汗珠,肯定是累坏了。

米戈点一下头,"口恩"了一声,轻得像耳语,就继续埋头前进,出点力不打紧,他一般和陌生女孩说话紧张,何况是比自己大的 总不见得开口就叫人家姐姐吧。

"停,我到了!"女孩把车停好,"等一下!"她长长的手臂一伸,拉住米戈的衣角。接下来她一连串动作宛如快镜头:从车斗里翻出一把大号水果刀,当场大刀阔斧削白菜,动作麻利干脆。米戈眼见着一颗体积庞大的白菜叶子层层飞快剥落,几秒之内,一颗嫩嫩的芯子宛如玉兰花,漂亮地在她手心盛开,发出白玉一样的光泽。

"给你!"她双手递过来,"搁在窗台、茶几都行,水灵灵的,特招人爱!""啊?"米戈眼花缭乱,一时反映不过来。呵呵,第一次见面就送棵白菜芯,这个女孩真有点把他弄晕了。

"是嫌这东西贱吧?"女孩自嘲地一笑,"真是的,什么不好送,送颗白菜芯子!"手一扬,一道弧线划过,消失在远处绿地边上的灌木丛中......等米戈回过神来,女孩也消失在楼道深处。

2米戈站在灌木丛边上的街沿,走到这里他就突然停顿了,时间的长度也由一个顿号一点点延展成一个长长的破折号。

刚才看着看着书,觉得有那么一小件事情放不下,抬头,目光和窗台上那盆水灵灵的植物碰个正着,所以跟妈妈说了声要出去散个步就急急出了门。

远远的,她来了,臂弯里躺着只黑不溜秋的小狗,一脸温柔,两道硬朗的剑眉的眉弓处也不知不觉弯成了甜美的弧度。

米戈一惊,呀,要是她以为他是在这里等他,那可臭大了。头一低,他想逃,已经来不及,"喂--"那个声音窜在他面前,"不用找了,早成菜干了!""是么?"米戈吞吞吐吐的,"可是我妈妈已经养在白瓷盆里了,没想到昨天是母亲节,结果我歪打正着......""哈,"女孩迅速由意外转为惊喜,"要用薄胎的细瓷装才漂亮呢,整一个清秀佳人!""昨天,对、对不起呀!"米戈轻轻道歉。

"是我不好,怎么可以和小男孩生气呢。"女孩说着伸出手来,"握个手吧,我叫与格,呀,原来你叫米戈,呵呵,听起来倒象姐姐弟弟。"虽然不大受用她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过米戈很喜欢与格那一口爽脆的北方口音,包括她那股喜怒形于色的爽朗劲儿。

"再帮个忙,"与格把小狗往米戈手里一塞,"替我看一会会,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小狗在米戈臂弯里扭来扭去,与格拍拍它丑丑的小脑袋,"与其乖乖,姐姐给你买火腿肠,马上回来哦。"小狗果真安静下来,馋巴巴吐出舌头。

与格推开便利店。扫了几圈货架,眼珠一跳,径直大踏步走进去,三下两下选好货品。收银机咯吱咯吱吐单子的时候,她取了一管润唇膏,旋开管子,飞快涂几下嘴唇,稍微抿抿,嘴唇就泛起亚光。她正要出门,迎面被人拦住了,站在外面等候的米戈随之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景观:先是一个小胖子,然后是卖牛奶的阿姨,最后连营业员也着了魔,他们轮流站到与格面前,一个接一个张大嘴巴。连那个自以为是住他家搂上的经理也乖乖俯下身体,和别人一样张嘴,"啊--"与格还笑嘻嘻捏了捏他下巴。

米戈呆掉了,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呀?手随之一松,小狗狗从他臂弯里跌入,"嗷"地一声惨叫,仰面躺着,怎么也翻不转身来。

便利店门里的与格像是有心灵感应,几乎在同一秒里冲出来,抢在米戈前面抱起小黑狗狗,"摔没摔痛?你不知道我们家与其不会跑路呀?"米戈的眼睛在一刹那放大,他甚至没顾上理会与格责备的眼神,天,天呢,与其竟然没有爪子,四条腿,像四根光溜溜的棍子!!!

3 不管怎么样 米戈的生活多了一个小小内容,每天准点出去散一次短短的步,差不多都能等着与格,他给她抱着与其,与格飞快地进便利店拿牛奶、拿火腿肠、拿"农夫山泉"......米戈有点奇怪,小区都装了净水管没,厨房龙头放出的水就能直接喝呀。

与格象是明白他心思,自言自语道:"我的白菜芯爱喝哩,一喝到山泉,就象回到老家。"米戈觉得与格不同于他认识的任何其他女生,她养一条秃爪小黑狗,总有人见到她就条件反射一样自动张嘴。而且她看上去对什么花都不感兴趣,常常抱个几棵大白菜回去削成白菜芯,用清水养着。

天气很快热起来,与其似乎不那么乐意让人抱着散步了,看着它青蛙跳一样,在地上一蹦一蹦进行着特慢散步,米戈实在看不下去。下次散步就推了一辆旧滑板改造的小车,与其坐在里面,简直一路风行。

"呀,你这孩子还挺有心哩。"与格快活地叫起来。

干么老是孩子孩子地叫,好象自己多老似的,米戈微微皱眉,可是马上又微笑了,有点骄傲地问,"看得出么,车厢是老收音机壳子改造的?""我可不能这么欠你的。"与格剑眉一扫,对着米戈勾勾小指,低声命令:"过来,张嘴!"这个眼睛炯炯有神的大女孩好象有股魔力,她上前来一捏米戈的下巴,米戈不由自主就张了嘴,紧接着他感觉到两道目光X光一样穿透了口腔。

"一、二、三,"与格小声数着,一边啧啧叫起来,"孩子,你有三个洞,赶紧跟我去补!""不用,不用!"米戈涨红脸,拼命摆手,可不一会儿还是被与格连拉带拽弄上了一张舒服的电动沙发椅子上。

原来与格就在这家天蓝的诊所里工作呀,她麻利地换上了水粉红制服,面貌焕然一新,完完全全一个简约清秀的牙医助理。怪不得小区里那么多人见她都乖乖张嘴,米戈恍然大悟。

"好啦,最大的一个补上了。回去让你妈妈多炒点韭菜、芹菜给你吃,要多摩擦牙面!"天蓝窗帘在与格身后飘呀飘,与格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目光清澈、专注,仰面躺着的男孩有点害羞,眼神怯怯地跳开去。

"啊!啊!"突然,从他被撑开的嘴里,发出几声喜悦的叫声。窗台、茶几、器械柜、只要有立面的地方,到处搁着大大小小养在清水里的白菜芯,米戈从来没有被一种植物这么打动过,它们静悄悄地、腼腆地立在泛着莹润光泽的薄胎瓷盘里,落满了他的视线,出水芙蓉一般清新,粉琢玉雕一般精致,那么清雅那么温润。

补牙完毕,米戈开口说第一句话就是"它们真像最好看的牙齿么,一颗一颗一颗......"与格褪下一次性手套,拿起距离手边最近的一盆小小的新鲜的白菜芯,在手心里转呀转,"是呀,最好看的牙齿不是雪白的,是这样的玉白,有玉一样的光泽,叶片一样的清新......"4与格的眼神恍惚起来,记忆里童年的冬天多么寂寞呀,大雪封路,家里的地窖早早储满了大白菜。连着吃上两三个月大白菜,窗外边望出去什么也没有,这样没有色彩没有滋味暗淡的日子里,只有妈妈的微笑照亮着与格和弟弟的生活。

妈妈又腌又炒又煮又煸,全家人每天不断发现着白菜的新滋味,大年三十,一家四口幸福地吃着白菜猪肉馅饺子,窗台、茶几、立柜、电视机,错错落落摆着系好红丝绳的清灵美丽的白菜芯,和妈妈玉白玉白的牙齿、灿烂灿烂的笑容交相辉映着。

妈妈的白菜魔法里,屋子里有无数颗星星闪耀起来了,与格觉得天堂也不过如此吧。

这样神奇的妈妈怎么可以所走就走,不就是小小的阑尾炎么,可载着急救医生的车子老开不进来,外面下了老大老大的雪,把整个小镇都封在山洼里。与格看着妈妈一点点失去血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干枯,她喊着妈妈等等、等等,妈妈不要走不要走呵!小小的弟弟趴在妈妈身边,问姐姐妈妈要去哪里?妈妈的手指一点点吃力地抬起,指向窗台,抬到一半,突然垂下来,所有的东西一下子褪成了白色。

弟弟不停不停问爸爸问姐姐,妈妈去哪了去哪了,他们无言以对。有一天弟弟突然露出很严肃的神情说:"我知道了妈妈在哪了,喏,"他指指窗台上那棵最大的白菜芯,"妈妈就住在那里,晚上妈妈会扒开叶子,跳出来抱我亲我呢!"就着最后一点妈妈做的腌白菜喝闷酒的爸爸呵斥弟弟:"瞎说什么!"弟弟掉头求证似地看着姐姐,与格明白妈妈临走时那一指,是想指着窗外的蓝天的,不是么,妈妈是去了天上不回来了。可妈妈已经没力气了,她的手指永远定格在窗台上那棵美丽的白菜芯的高度。

与格深深点头,不是么,妈妈虽然远在天边,但只要一看到那些清秀水灵在冬天里照样充满生机的植物,妈妈就就好象近在眼前,俯在那里勤快地浇水,拨弄着白净的叶苞,笑容闪闪发亮。

弟弟咧嘴笑了,洁白结实的牙齿让笑容灼灼放光。爸爸和与格都看痴了,弟弟真的好象好象妈妈呵。

与格担负起小主妇的责任,做饭、收拾屋子、看管弟弟,还要读书,疲惫不堪的她每次最后上桌吃饭,发觉把最大的肉片、最嫩的白菜、最好的鸡蛋饼子统统被夹在弟弟碗里,爸爸扔给她的只有一句话:"快吃,吃好了刷碗。有空再腌点白菜,你弟弟早上光吃馒头嘴淡!"下了课的与格头发蓬乱着,背着书包,拎着贼沉的白面和盐,刚进家门,与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世界的白菜叶子,从屋子一直到院落。她寻到地窖口,弟弟小狗一样撅着屁股,扒拉着最后几棵白菜。

"你在干什么?!"她尖叫起来。

弟弟的嘴一瘪一瘪,"我在找妈妈......"与格嗡一下脑袋大了,地窖里剩下的每一棵白菜,几乎都被弟弟都彻底掰开,一层层不剥到最里面一张叶子不罢休。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全家也许只能吃白菜干了。

与格丢下面粉袋,一跺脚,拿起擀面杖追着撵着要揍弟弟,弟弟冲出院门,跑去林场寻找爸爸的庇护。他小鸭子一样趴手趴脚飞奔的背影成了与格心里永远的痛。如果时光倒流,与格只希望能伸出一双巨掌来,生生把弟弟拽回家门。

5、"与格!""哐当!"与格手里的白菜芯掉在了地上,盘子碎成几瓣。

米戈探起身,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大叔,花白的剑眉,依稀与格的模样。他背上伏着一个清秀的男孩,探出头来喊了一声"姐姐!"一个鼓鼓的红花布被卷重重砸在地上,大叔好象累得撑不住了,一个趔趄,左膝盖就着了地,背上的男孩骨碌碌摔在地上。

米戈赶紧跳下椅子,伸出手去拉他,男孩没有伸手给米戈,他仰面躺着,露出无奈的笑容。米戈马上看见他底下两截不能动弹的黑裤管,心里一跳,叫了声"与其"?

男孩惊讶地张大嘴巴,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齿,新鲜、有光泽,就象、就象这天蓝的牙医诊所里到处摆放着的白菜芯子。

那边与格已经把大叔扶起,带着措手不及的神情,"啊,你、你们来了?"大叔来不及喘气,先俯身下去把男孩抱起放在米戈刚刚躺着补牙的沙发椅上,"与其,爸对不住你,摔痛没有?"一直伏在与格旁边的小黑狗"呜"地叫了一声,大叔瞟了它一眼,嘴唇突然哆嗦起来。

与格的眼里要有泪花冒出,她紧紧咬了一会嘴唇,向米戈摊开手掌,"借我一下车。"6、这家人有点古怪,明明重逢了,好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大叔背着儿子与其,与格拖着滑轮里的小狗与其,两个人都心事重重,视线一交错就迅速弹开。大叔的腿肚子一直在打颤,但他死不肯让别人搭把力。无奈,米戈只好把父子俩的被窝卷捆在车座后,一路推着跟在后面。男孩比米戈还小几岁的样子,伏在爸爸背上东张西望,看什么都好奇。

"与其呵,"大叔疼爱地拍拍儿子,"今天先休息,明天再出去好部?爸爸这次就是专门带你出来玩的。""我要看东方明珠、我要玩动物园、我要吃冰淇淋、我还要骑旋转木马......""行!行!行......"大叔一下一下点头。

与格住在小区最东的一幢住宅的底楼,住对门的房东阿姨听到动静,开门出来,看见灰头土脸的父子俩,手在当场鼻子边上扇呵扇,"怪不得闻到楼道里一股汗酸味,"她对着与格说:"哎,我看小姑娘家清清爽爽才租你的,我可不租给民工的!"大叔的脖子红了,花白的剑眉一拧,转身问米戈,"小伙子,这里附近哪里有旅馆?与其,我们走!"与格扯住了大叔的衣角,要哭出来的样子,"爸,你干么呵,别走!"一边对房东解释,"阿姨,我爸他们是来旅游的,住一阵就走。"房东瞟着米戈拎着的那个鼓鼓的铺盖卷,说了声"啊呦,看不出,我还以为是来打工的。"就关了门。

与格的房间很小,四个人一站,加上小狗狗,简直转不过身来,米戈赶紧告辞,与格喊住他,"求你件事......"她还没说下半句,米戈已经抱起小狗,说声,"明白。放心,我现在的妈妈心肠软得像面团,她肯定会照顾好它的。"晚上,最后一个洗完澡的与格看见窗台上一个熟悉的蓝边青瓷盘,里面立着一棵纤细温柔的玉白色白菜芯,像一棵盛开的无言的花。"姐姐,我把妈妈也搬来了。真好,一家人又在一起了!爸爸,姐姐,我不是在做梦吧?"与其说完,一翻身立马睡着了,嘴角兀自挂着欢喜的笑容"爸爸提前退休了!"与格听见爸爸重重叹了口气,沉沉开了口,"如今没树好砍了,林场里只留了十几个人看着林子不让人砍。爸爸没本事,一辈子只晓得砍树、砍树,还把你弟弟......""别说了!"与格的心剧烈地疼起来--"与其--"五年前林子深处那一声嘶声力竭的惨叫再次摇撼得她咯咯发抖。可怜的傻弟弟,明明知道姐姐叫骂一阵也就会熄声馁鼓,却还是拼命往爸爸的工地跑,结果,一棵点锯倒下的大树倒下来,当场压在与其的身上。

与其瘫痪了,与格哭得简直要断气。爸爸捶着墙壁喊。野兽一样嚎叫,"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是我的儿、我的儿啊!"突然,他一把拎起女儿,摁着与格的肩膀让她跪在与其的*前,"我肯定没你活得长,与格,你现在就给我发誓,全心全意照顾弟弟一辈子,要有一点半心半意,就天打五雷轰!"老爸的语气神情严厉得让与格难以承受。

她战战兢兢举起手,抖索着声音,"我、我发誓......"以后的几年里,与格自觉自愿地成了一个赎罪的姐姐,爸爸拼命加班赚钱,她从早到晚的服侍弟弟。与其成了全家的重中之重 爸爸一攒上点钱就带着与其到处看病。后来爸爸往一张扶手椅加了两个轮子,与格就可以推着与其到处走走了。镇上人常常可以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着大人的衣服,带着一种拉纤般负重的神情推着并不灵活的轮子和轮子上的弟弟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有一回不知不觉散步到离家很远的另一个镇,与其突然要尿尿,与格硬着头皮推他到男厕所,在门外闭着眼睛问里面有没有人,很久没声音,与格壮壮胆子进去,突然,一阵恶作剧地大笑炸得她头皮发麻。与格落荒而逃,结果让与其尿了裤子,大觉丢脸的弟弟那天坚决不肯吃晚饭,还说什么以后再不和姐姐出去玩了,要靠姐姐给把尿,太没面子了。

爸爸骂与格,与格顶嘴说要不是爸爸吝啬不肯买"尿不湿",就不会发生这挡子事。爸爸这下动了肝火,抄起擀面杖就揍,"滚,连弟弟都照顾不好,还要你做什么?!""滚就滚!"与格含泪看了一眼弟弟,"把我那份抚养费省下来,给弟弟买尿不湿好了!"爸爸的怒气象一把刀,与其就象一棵白菜被对半再对半剖开,陪伴弟弟一辈子的决心突然就象碎碎的叶瓣一样涣散了。于是与格远远地离开,考到上海一家卫生学校,毕业以后也总是找借口不回家,只是拼命攒钱寄到家里。

爸爸开始态度强硬,她寄去的钱原封不动给退回来,只对她说,"你留着自己用吧,爸爸将来是没钱给你办嫁妆了!"与格很倔,退回来了就再寄过去,一个月一个月地累加着寄。这样的相持大概是经过了一年多,爸爸终于没再退钱。与格又高兴又悲哀,高兴是爸爸终于接纳了她对弟弟的心意,悲哀是这意味着弟弟的病已经让爸爸的积蓄见底了。

爸爸是那么固执,爸爸是那样坚持到底的人,他活着的所有信念就是让与其重新站起来!与格努力地工作,节俭地生活,偶尔她会惶恐,不知道要挣多少钱,才能驱走家里那团灌着铅一样沉重的空气,让像妈妈一样明亮的笑容再回到他们中间?

这几年,与格一直在逃避,逃避弟弟,逃避爸爸,逃避那种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的负疚和责任,她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有时竟也能发出从前那种爽朗的笑声。对爸爸,对弟弟,她只有奇怪的感觉,很想念,却没有勇气靠近,好象那个木轮椅的车轱辘,已经深深碾过了她的心,留下一道道暗暗的伤痕。

可一个人时,她会盯着窗台上安静纯朴的白菜芯发呆落泪,想着一个五岁的男孩,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和毅力,居然把大半个地窖里的大白菜一棵棵一片片全掰开来看看,肯定是想妈妈想极了想疯了。

与格收养了一只残疾的小狗,喂养它、爱护它,常常抱着它自言自语,"与其,对不起;对不起,与其......"7、"闺女,在上海找个好医生,大概要花多少钱?"第二天一早,爸爸问与格。

"像弟弟这样的情况,最好是到专门的康复中心,一边治疗一边进行康复性训练。不过,"与格顿了顿,把声音降低,"费用非常贵。""先不管要花多少钱。你打听过大约多少时间可以见效?三个月、或者半年够不够?"爸爸露出急迫的神气。

"这很难说,与其已经瘫痪十年了,各方面肌能的恢复肯定是个漫长艰难的过程。"与格语气沉重。

"那就让最好的医生给他看,"爸爸取出一个旧旧的黑包,把里面的钱统统倒出来,顿时摊满一桌子,从一百元、五十元到十元再到一元的硬币都有,"我把所有家当都带来了,这里还有你的钱,爸爸对不住你了!""爸爸,"与格声音发颤,爸爸看起来又老又瘦,当年自己甩手走了,爸爸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挣的钱弟弟能花上,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呵!"一滴粗大的泪水落在一枚硬币上,爸爸慌忙摇头,"真是老了,哎,你给数数,够不够?"大票面的不算很多,与格数了一会,轻轻摇头,不过马上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再过一年我就可以转为正式医师了,到时我开个诊所,就可以赚更多的钱了。爸爸你就放心吧。""爸爸真的不想拖累你呵,闺女?" 一大朵乌云层层渗进他脸上纵横的沟沟壑壑里。"爸爸!"与格涨红了脸,"不许你这么说!"8爸爸说要带着与其出去兜兜,与格想到了要买个轮椅,爸爸坚决阻止了,说什么钱还是要花在刀口上。他让米戈带着到旧货市场走了一圈,结果被房东拦在门外不许进屋,理由是他们"扛了一堆废铜烂铁"。

一个下午,米戈着迷地看着与格的爸爸在楼道外边敲敲打打,他那好心的妈妈坚决丢给与格爸爸一把半新的电脑转椅,傍晚的时候,一辆改装的轮椅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连那个很势利的房东也看傻了眼。与格的爸爸很细心,特意让个子和与其差不多的米戈在上面坐了坐,仔细调整了坐垫的高度,又在上面挖了一个圆洞,下面套了一个马甲袋。

"这干什么用的?""与其很难控制小便,外面的厕所又好难找,有时找到了也没有给瘫痪病人专用的坐便器。""喔。"米戈很感动地点头,他自告奋勇提出要当父子俩的导游。

"不、不用了!"与格的爸爸沉思着摇头,"你只要告诉我哪些地方最热闹就行了!"父子俩每天灌两可乐瓶的白开水,带几个面包或者包子,早出晚归。父子俩每天回来都很累的样子,米戈和与格说起这事。与格笑笑,"爸爸就是那样的人,只要想干一件事,就很拼命,哪怕是玩。爸爸是想好好弥补弟弟十年呆在家里的寂寞吧?"与格在诊所里加班加点,爸爸的一席话,让她决心更拼命地工作,把赚钱的速度加速再加速,根本无暇陪爸爸弟弟他们出去玩。

米戈没有告诉与格,他爸爸悄悄托过他妈妈给他随便找份活干,哪怕扛大包。米戈妈妈带他去过几个地方,人家一看他花白的头发,不自觉发颤的手,马上一口回绝。

大概是看看找工作没什么希望了,与格爸爸索性放开带着儿子痛痛快快玩了。

可是父子俩每天回家,脸上都没什么笑容,爸爸这样还可以理解,可与其应该很开心的呀,这次他实现了多年以来的愿望。米戈开始想不通了......9六月的第三个星期日,米戈买了一份《完全周末》,一边走路一边哗啦哗啦翻看,突然里面掉下一张深米色的卡片,正面写着几个挺拔的大字--父亲节快乐。以前,米戈还从不知道这个节日呢,可是一张卡片,到底是送给哪个爸爸,养父,还是自己的亲生爸爸?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不如送给与格吧。

诊所就开在小区里面,米戈很容易就找到与格。正好暂时没什么病人,与格很高兴地收下了米戈的卡片,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叫,"呀,全是父亲节的内容。这个美眉好有钱,居然要送老爸一个一万二的劳力士表。呵呵,待会下班,我给爸爸做一锅他最喜欢吃的白菜猪肉炖粉条,十二块不倒就搞定啦......"话音刚落,与格的手发抖了,紧接着手一松,报纸落叶一样撒满地板。

两张熟悉的脸容出现在某个版面的头条,标题那么触目--《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儿子?》米戈匆匆扫了几眼,也呆了,那则报道分明写着一个已经花尽所有积蓄遍找工作无着的外地爸爸推着瘫痪的儿子,有尊严地乞讨,他要为儿子挣得未来的健康!

一声哽咽,终于从与格的喉咙口冲出来,"爸爸呀--"一辆脚踏车撵着另一辆脚踏车,米戈紧紧跟着与格后面,她失控的样子让米戈有点怕,说不出是恼怒,还是伤心?

终于,米戈追上了与格,拦在她车头前,"你最好还是跟着我吧,你爸爸问过我哪几个地方最热闹?"与格想了想,虚弱地点头,"我跟你走!"这是她第一次不用姐姐般居高临下的语气和米戈说话。

找到第三个地方,香港名店街附近的地铁口,爸爸正端着一搪瓷碗的水要喂与其,与其把头拨开了,用手指指放在他脚边的那盆从东北老家千里迢迢带来的白菜芯子。爸爸蹲下来 一点点浇上去,父子俩都咧嘴笑了,笑容一模一样。

"为什么?!"与格痛心的声音,突然插进父子中间。

爸爸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粗大的汗珠一颗颗冒出来。

"你没看到我在拼命工作么?爸爸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呵?"与格的泪珠也一颗颗冒出来。

"没时间了!"他喃喃念叨着,"爸爸是因为实在等不及了才这么做的呀!""十年都等了,你就不能再等一年?"与格的声音因为恼怒而变形,"爸爸你知道这样做等于什么?等于在打我的耳光,啪啪啪!"与格的每一字都好象抽在爸爸脸上,他哀伤地抖动着嘴角,说不出话来。

"姐姐,不要怪爸爸呀,是我自己愿意的!"与其恳求地摇着与格的胳膊。与格低头,一把扯下挂在轮椅靠手上求助的标牌,推着与其疯了一样跑离那地方。与格跑跑跑,直到双腿好象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了一样,还再继续跑、跑、跑......"姐姐,姐姐!"与其害怕地叫着,与格只当没听见,她完全被一种难以名状的羞愧控制了,只想远远地避开人群。

"爸爸快死了!"突然,与其的嘴里发射出一颗原子弹,在与格的耳边尖啸着炸开。

她终于刹住脚步,不能置信地颤抖着,像蘑菇云下一座摇晃震撼的废墟。

"我死也不肯答应做这样的事情。爸爸哭着跪在我身边说真的来不及了,他已经肝癌晚期了。想到将来就这样要把毫无自理能力的我扔给柔弱的姐姐,爸爸就心如刀割。我说那么爸爸就带我一起去找妈妈吧,爸爸第一次揍了我,狠狠的,'与其,我们不能扔下你姐姐一个人懂么?所以你要答应爸爸,只要进了康复中心,就努力拼命地好起来。记住,唯一能让姐姐幸福的办法就是你最大限度的康复!"泪水暴风雨般噼里啪啦砸下来,与格张大嘴,抱着弟弟大哭起来,"哦,爸爸,爸爸。哦,与其,与其,你怎么也这么瘦?这两天你们吃什么,姐姐都没空管你们,放在桌子上的菜钱怎么只花掉一点点?""还好啦!"与其很轻松地笑着,"老爸说这里人好浪费,很嫩的白菜叶子都扔掉,他就拣回来了。鸭壳子也很便宜,三块钱一斤,撒了五香粉很好吃,爸爸放点白菜、粉丝一起煮,我一口气能吃两碗。"悄悄追上来的米戈和与格爸爸一直站在姐弟俩的背后,听着听着,米戈的鼻子也像被人打了一拳的,他一个劲地吸鼻子,在眼眶里兜兜乱转的眼泪才没掉下来。

与格眼睛红红地走向爸爸,一下一下捶着爸爸,"不许走,我和弟弟都不许你走!""噢,噢!"爸爸把女儿搂在胸前,慈爱地拍着她的背。与格哭得像个撒娇的小婴儿,泪水鼻涕水濡湿了爸爸的胸。她真的已经记不得爸爸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抱抱她了?

10"对不起,已经快关门了!""可今天不是环球嘉年华的最后一天么?"与格懊丧地跳着脚。

"那就等待下次的机会了!"看门人耸耸肩膀,这个老外,讲一口很溜的中文。

与其用眼睛无比渴望地张望着里面各种各样华丽到眩目的巨大的游戏设施:最后一班音乐速递的车子正随着劲节拍以45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转动。灵异火车在漆黑里行进,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极速大风车在将近20米的高空翻转、扭动、转向、摇摆和滚动......"你敢不敢玩?"米戈低声问他。

"我敢,我敢!"与其热切地叫着,眉毛也象小蝌蚪一样游动起来。

他叫得那么响亮,看门的老外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个坐在一辆看上去有点奇怪的轮椅上的男孩。他眼睛惊奇地一跳,"你是--?"" 啊,认出来了,你是报纸上的男孩。啊,还有你那个了不起的爸爸!"老外的蓝眼睛放出柔和的光泽。

"你能让我儿子进去一下么,哪怕只让摸摸也行。他想了整整十年的旋转木马呵!"与格的爸爸开口请求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老外摆了一下脑袋,大门顿时洞开,米戈推着与其冲锋在前,与格兴奋地一把抱住了爸爸。

"父亲节快乐!"背后一声暖暖的祝福,随风荡漾在每个人的心间。

灿烂的夜色里,旋转木马的灯光哗一下亮了起来,发出五色的光芒,旋转木马伴着一首活泼的音乐声缓缓转动起来。

看着旋转木马周围五彩缤纷的光环,与其呆住了。与格上前拉住他的手,感觉弟弟在快乐地颤抖。与其眼睛睁得大大的,"啊爸爸,啊姐姐,我是不是在做梦,在做梦?"爸爸把与其抱上木马,转身又一把抱起与格,"去玩吧,我的小公主!"那段短短的路程,与格一直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与其坐在最前面、轮下来是与格,米戈殿后,他们在那首熟悉的曲子里快活地上上下下,快活地大声哼唱: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 亲爱的爸爸/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 慈祥的爸爸/他满口没有一颗牙满头是白头发/他整天嘻嘻又哈哈活像洋娃娃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 亲爱的爸爸/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 慈祥的爸爸/ 他昨天教我种花 今天又挂花/ 他整天忙忙又碌碌全为我长大......午夜的旋转木马,还有与其和与格,都让米戈觉得像一场梦。等他三天的期末考试考结束,提着妈妈裹的蛋黄粽子去找与格一家,发现已经人去屋空, 窗台上那棵从东北带来的水灵灵的白菜芯底下压着一张纸条--米戈,考试孩算顺利吧?你考试的这几天我也没闲着,给弟弟彻底清洁了牙齿,给爸爸做了两颗臼齿。爸爸埋怨我浪费钱,他用不了多长时间了。我哭了,一边哭一边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要和爸爸和弟弟一起要搬回白菜芯的故乡去住,他们都很想念那所曾经被妈妈摆满了系着红丝绳的白菜芯子幸福的小屋子,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米戈呵,在我离开的日子里,记住天天刷牙,记住我教你的刷牙方法,还要记住给我的白菜芯浇水喔!

好朋友与格上11米戈再没有与格一家的消息,那棵白菜芯子经过了夏天、秋天,到冬天的时候,开始发黄、再多清水也挽不回的枯萎。米戈的心沉沉下坠着,好象预感到了什么。可是他一直没舍得扔掉这棵与其和他的爸爸千里迢迢从东北带来的这棵白菜芯,时不时给盆子换水,就当它还活着一样地养着。春天来临的时候,有一天,在窗台浇水的妈妈突然惊喜地叫起来,米戈冲过去一看,枯萎的芯子里,两小片嫩得透明的芽正努力地探出脑袋......这天放学的时候,米戈经过那家天蓝的牙医诊所,习惯性抬头,猛然跳起来,窗台上,消失许久的白菜芯子又出现了。

他一头冲进去,诊所里静悄悄的,一个男孩正埋头雕着一颗莹白的植物,窗台、茶几、器械柜、只要有立面的地方,到处搁着大大小小养在清水里的白菜芯,比一年前更加千姿百态,更加楚楚动人。

"与其!"米戈欢叫,男孩竟然立起身子,拄着一根拐杖径直走过来。

"啊,与其,你、你真的好多了?"米戈更加惊喜地大叫,"与格呢?""当然好多了,我现在都可以当姐姐的下手了!姐姐--"与其朝着里间叫了一声,"看看谁来了!"与格走出来,她剪了短发,穿着短袖的天蓝医生制服,模样成熟甜美。她大踏步走过来,捏住米戈的下巴,毫不含糊地命令:"张嘴,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听我话认真刷牙?""刷了,当然刷了!"米戈突然想起什么了,飞快地转身,眨眼他又回到与格的诊所,手里多了一只熟悉的瓷盆,一株冒出了两点嫩芽的白菜芯。

米戈小心翼翼把它放在窗台,"看呵,连你交代我的那棵白菜芯子我都没忘了天天浇水,本来以为它熬不过冬天了。没想到天气一暖和,枯萎的老芯子里又爆出一对新芽哩,简直是奇迹!我就有预感,你们俩要回来了。"与格与其十指相扣,露出大雨过后彩虹般湿润明亮的笑容,姐弟俩忧伤又快乐注视着窗台上那棵年代久远、仿佛已经拥有灵魂的植株,无言的花,清澈的心,爸爸现在和妈妈一起住在了白菜芯的灵魂深处,正在窗台上注视着姐弟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呢。

囡囡莎: 这个世界不是有爱就够了 那要爱过的人才会明白。如果是我,我也回成全他的碧海蓝天祖母绿: 这两个人没有在一起,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吧,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生活就是这样吧!

蓝潇: 很美,与其说是"黑白配",倒不如说是"海之恋"**ō**千晴: 爱情不一定能够长久 其实他们彼此都把对方会深藏在自己心中呀往事随风: 没有结局的故事,是最完美的!爱就是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