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东升

第五十七章 女真国策

苏翎与袁应泰听到李永芳带来的好消息,心情自是大为放松,倒让连日来的紧张感引出几丝疲惫来。

那袁应泰的体质自然算是最差的,连李永芳都赶不上,此时听到这里,袁应泰便命何丹旭取出一小瓶自制的药酒,喝上一小口,算是补一补精神。而李永芳与苏翎也暂时停下不说,等待袁应泰恢复神气。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也不知袁应泰弄得什么祖传秘方,显然十分见效,袁应泰的眉目间立时便有了起色。

“接着说吧,”袁应泰大约是见自己的举止实在有些不妥,连忙说道。不过,这苏翎不知道的是,这种提神方法,袁应泰袁大人可是一直算是私下里的秘事,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这多少也是将苏翎看作自己人的表示,可惜,苏翎全然不知。不然的话,怎么也得说上几句,才对得起袁大人的一番心意。

苏翎见袁应泰有了精神,便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说道:“坐下说吧。今日要商议的还很多。”

“谢将军。”李永芳欠身说道,然后小步走到椅子边,斜斜地坐下。

“袁大人,那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人,也得奖赏一下吧?”苏翎笑着问道。

“自然,”袁应泰说道,“这可是一个兆头。”

袁应泰欲言又止,显然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苏翎笑着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说这辽事屡败以来,这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个牛录首领,还是头一个归顺的人,这对朝廷也该是个好消息吧?”

袁应泰也笑了,点头说道:“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个我来办好了。我会上书给朝廷。看朝廷能给其什么赏赐。我这里先给每人......”

袁应泰想了想。再次说道:“每人二十两赏银。”

“也好。”苏翎说道。“我看。还是将那些女真人都安置到镇江堡去。也算是一个不错地去处。”

袁应泰点头说道:“好。这个你办就是。”

苏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时没有再说话。袁应泰也未发问。李永芳则等着继续说事。但看苏翎地神色。又只好等一等再说。

过了一会儿。苏翎才开口说道:“袁大人。这女真人。一向是在山里。但其如今已不全然是靠狩猎、采摘山货为生。看赫图阿拉一带地土地。开垦成农田地。也有上万亩。这女真人也是以农耕为主了。”

袁应泰点点头。但并未说话。继续等待着苏翎地下文。

“袁大人。”苏翎再次看先袁应泰,说道:“这对待女真人,朝廷以往是用的什么法子?”

“你是问原来的女真部族?”袁应泰说道。

“对,不管是努尔哈赤这一带的女真人,还有海西、东海那边的。”苏翎说道。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对待女真人......实际上不光是女真人,还有蒙古人也是,朝廷一向是采用羁縻之策。与辽东一样。设立都司、卫、所。以军管民。”

苏翎想了想,又说道:“袁大人不妨说得细一些。”

袁应泰一怔。此时可不是商议这些旧事地时机吧?

苏翎望见袁应泰的表情,便又说:“袁大人。此事可与这些女真人降人有关,咱们趁此机会,一并说说,大人也好在奏书中向朝廷提及。这回算是头一批,想必以后还有。袁大人,”

苏翎笑了笑,接着说道:“待到日后辽事平定,这治理女真人,可都得由大人此时的奏书而起。这个日子,想必也不会太久。怎么,袁大人以为这努尔哈赤还能威风多久?一年?五年?”

苏翎这前一句话,可是触到了袁应泰的心底最深处。文官嘛,治理民事才为主要职责,这将朝廷视为大患地女真部族治理好了,那可当真是名气大振,载入史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袁应泰对辽东的往事,可是做了一番功课的,那些记载中的名字,袁应泰当真希望也能有自己的名字。

至于后者,眼下这个征兆已经显示出努尔哈赤的衰败势头,怎么还会延续多年?若真是此时袁应泰的奏书中便提及此事,那可不当真算是有“先见之明”?

这不过片刻工夫,袁应泰已然被苏翎地话所打动,欣然讲述起辽东的史记来。

说起辽东,还是在洪武初年,明太祖朱元璋正率兵忙于平定中原,但也同时派遣使臣抵达辽东,诏谕元朝遣将归顺大明。当时的辽东还叫做元辽阳行省,其主官是辽阳行省平章刘益。明太祖朱元璋那时武力正盛,刘益是被一纸诏书,便降附大明朝。明太祖朱元璋在接管辽东之后,立时便设立辽东卫指挥使司(公元1371年)、定辽都卫指挥使司和辽东二十五卫。其辖境东至鸭绿江,西到山海关,南达旅顺口,北抵开原。这便是辽东都司最初地管辖范围。

到了明永乐元年(公元140年),明成祖再次派遣邢枢和知县张斌前往奴儿干、吉烈迷(系指黑龙江下游到库页岛等东海之滨的广大地区)诸部,仍然是只带了圣旨,抵达后便宣布皇帝诏谕,于是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和东海女真各部首领,也被一纸诏书之下,相继前来归附。随后,大明朝便又开设奴儿干都司。只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大明朝便将松花江、黑龙江、精奇里江、鄂嫩河、格林河、亨滚河、乌第河和乌苏里江流域的大片土地,全部纳入大明朝的管辖之下。此时,大明朝的疆域,若是画在图上,可是前所未有的广大。

大明朝廷对居住在辽东都司以及努尔干都司辖内的女真各部,依旧是按照大明朝在山海关以内对于军伍地设置,设立各级卫、所。同时,对数不清地各部大小首领,都分别授予都督、都指挥、指挥使、千户、百户、镇抚等官职。要说的是,这些官职可都是由女真人充任,与原来地部族首领、头目只是名义上的不同。实际上对于女真各部族没有丝毫改变。

当然,这样做对大明朝廷来说也是不得已,这一是派不出人手,且愿意去如此偏远地带地官员。几乎没有。二来,这些被关内大明称为野人地区地无数部族之间,彼此连年征战,从未休止,大明朝也无法做出谁对谁错的论断,便干脆让其自生自灭,只要听从大明朝的命令,也不去管谁赢谁输。就算某一卫的都指挥们被杀。只管让其儿子世袭便是。于是,这基本上算是助长了女真各部族之间地争斗,你杀了我的家人。我便复仇,而对方更是冤冤相报,世代无休。要说这官职不过是个名义上职衔,未必值得彼此拿命去换,但实际上这官职带来的好处,可不是称呼上的尊贵。

在大明设立辽东都司,努尔干都司的最初几年,每个受到封赏的女真各部都被允许派遣朝贡的使臣到京城朝贡。且大明朝廷对每一批朝贡的使臣都给以最好地接待。朝廷规矩。凡是建州、海西各部都督带领从人朝贡来京城,每次均被允许带领十五人。以敕书(明朝政府发给女真首领的文凭)为凭证。其中,建州、毛怜等卫给敕书五百道。海西各卫准给敕书一千道。每道敕书可以携带马一匹入京城朝贡。

至于朝贡的时间,大明朝廷也规定了时间,大多是在每年地十月,由边吏验放后进京。为了安抚以及更好地执行对这些偏远地带疆域的羁縻策略,当然要好好接待这些来自远方部族的朝贡使臣。大明朝廷在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在京城长安右门专门设立了“四夷馆”,共分作八馆,其中便有“女直”馆,专门接待女真各部族派遣的的人京朝贡入员。并且在第二年,又设立了“会同馆”,专门用来宴、赏边区各族的贡使。

对于这些朝贡的使臣,每餐几乎都是“宴赏”。内容十分丰富,酒肉佳肴,尽情饮食。这可是在整个辽东都吃不到的东西,光是那酒香,闻到就足以令朝贡地使臣们醉倒。对于这项内容,大明朝廷地光禄寺会专门派人办理此事。

当然,朝贡的人可不仅仅是吃些宴席而已。大明朝廷对女真各部族来京地朝贡使臣,用的是“厚往薄来”地方法。凡是女真各部族首领带领部众到京城朝贡的,大明朝廷都给予十分丰厚的赏赐。

按照大明朝廷的常用规矩,一般是给朝贡的使臣每人彩缎一表里(一表里包含彩缎、绢若干匹),{丝宁}丝衣两件。若是实力较大,地位较高的女真部族首领抵达京城时,还要给予加厚赏赐。

赏赐的类别,是各按官职高低,有所区别。其中都督一级的,给彩缎、绢六表里;都指挥、镇抚等各五表里;舍人四表里。除了朝贡队外,大明朝廷还允许贡使在京城街市自由贸易五日,然后任意自行出京。并且,在朝贡的沿途城镇,也可以自由买卖,毫无限制。

这样一来,手执大明朝廷颁予的敕书,便等于是有了巨额收入的钥匙。并且,将辽东一带的人参、山珍等物产,运至大明关内卖出,再买回辽东山中稀少的布匹等货物,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对于那时的女真各个部族,可是财富的象征。大明朝的这个策略,在初年时,不论是京城里的官员,还是边疆上驻守的将领,都还不敢肆意贪污,索要金银、物产,所以,大明朝的这个“厚往薄来”的政策,使得各部女真都争先朝贡,谨守臣礼,相安无事。

但到了后来,一切都变了。

首先是大明朝的官员开始刁难、勒索。这从驻守边镇的将领开始,不给点好处,便不许入关,以至各部女真部族首领空自拿着敕书,也没了用处。当然,勒索、贿赂也算过得去,至少。朝廷给予的好处,还是远远大于这些付出的金钱、物产。但随后,各部女真部族之间,因长期的贫富不均,以及世代仇恨交加在一起。让彼此之间的征战更加频繁,这些朝廷颁发地敕书,也算是原因之一,谁得到了敕书。谁便有了得到财富的保证,从而能使得自己的部族比别的部族更加强大。

于是,这在大明朝初年还显出好处的手段,如今却成了一个火药引线,点燃更多地战火。那努尔哈赤的祖先,便也是其中的一个火苗。

袁应泰一口气将这些往事说下来,有些口干舌燥,便端起茶杯猛喝了几口。倒有些象苏翎日常的模样,又少了几分文臣地风采。

这些往事,苏翎有些曾经耳闻。有些是推测而来,此时倒是算上了一课。而李永芳更是听得入神,这些往事,不是朝中大臣,万难得到如此详尽的资料。

苏翎待袁应泰喝茶解了渴,这才说道:“袁大人,你说朝廷对待女人的法子,有何不妥?”

“这个......”袁应泰沉吟片刻。说道:“如今都已打成这样。说不妥也没什么用处。”

苏翎说道:“那袁大人对这些女真人如何处置?尤其是那些首领。”

袁应泰说道:“给予赏赐,安抚其心。这些归附的女真部族,划出一块土地给其耕种即可。”

苏翎又问:“袁大人。若是日后我们胜了,或是努尔哈赤麾下的某些大臣,甚至贝勒们,也归附我们,又如何处置?”

袁应泰想了想,半响才说道:“还是给其官职,令其勒管部属,使其听命于朝廷。”

苏翎笑了笑,说道:“袁大人,你这法子不是还是朝廷的那一套办法?又能延续多久?”

“这个......”袁应泰说不出来。

这纯属思路问题,大明朝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将女真人视为另类,从未算做是自己的子民。这一点,连辽东本地地百姓也都深受影响,单是“辽人”一说,便带着几分贬义。谁让辽东尽是些有罪充军、发配边关的人呢?

所以,袁应泰的想法依旧是让女真人自己管自己,大明朝只要不受其害,仍然是让其自生自灭。可从未从另外一个角度上去想,这解决辽东部族问题,大多还属于朝中大臣们地议题,那些处于边关的武将们,可从未有过发言的权利。如此时这般袁应泰与苏翎,一文一武坐在一起商议这等大事,在整个大明朝也算是头一例。

袁应泰独自闷在心里琢磨着,若是按其适才的说法,的确不过是按大明朝初年的规矩办,这与朝中大臣们想的不会两样,说不出有什么独到之处,更不要谈最初所想的那种载入史书地风光了。可以肯定地是,就算战胜努尔哈赤,只要不改变这种策略,那么不出几年,说不定又出现一个别的努尔哈赤来。那样,辽东还是会一片战火。但,还会有另一个袁应泰么?或者说,还会有另一个苏翎么?

想到这里,袁应泰面色一紧,坐正了身子,望向苏翎,问道:“你地法子呢?”

苏翎看了看袁应泰,又琢磨了片刻,才说道:“袁大人,这朝廷对待女真人,或者说,还有蒙古人,都是只治其表,未及根本。”

“根本?”袁应泰当然没想过这女真人、蒙古人的根本是什么?便问道:“你说说看,这根本在哪儿?”

苏翎说道:“大明朝要地便是边疆安定,国泰民安不是?”

“正是。”袁应泰正色道。

这也是历代皇帝以及大臣们、文官们所标榜的顶点,不过,大多是昙花一现,不能久远。

苏翎继续说道:“眼下这战火频生,要找根源,便要问为何会打起来。”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你是说那努尔哈赤所说的七大恨?”

苏翎摇摇头,说道:“七大恨,不过是努尔哈赤寻的一个由头。就算没有七恨,他照样要打进边墙的。”

袁应泰说道:“愿闻其详。”

苏翎缓缓说道:“袁大人,其实这女真人,也跟大明百姓一样,耕田种地,牧马放羊。只要有一口饭吃,这些女真人大多是老实人,不会作乱。相反,真正与大明为敌的,只是努尔哈赤,以及努尔哈赤的那些贝勒、大臣们。与其说是女真人攻打大明,不如说是这些女真贵族首领,来抢劫大明朝的财物。”

袁应泰不解,问道:“那不还是女真人么?”

苏翎说道:“这不同。其实看看李永芳带回来的那些降人便知道了。一般的女真百姓,也是要被那些女真首领们逼迫的。努尔哈赤麾下的那些贵族,只要自己的财富不够,从自己属下的女真百姓手里得不到,便要去抢别人的。这在以往各部女真部族之间的征战中,可见一斑。如今,努尔哈赤一统女真各部,这些征战的根子,便集中到了努尔哈赤以及八旗这里。”

袁应泰点头道:“努尔哈赤如今也没别处可抢,便只有抢大明的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苏翎说道,“所以,女真百姓没什么可说的。问题的根子,便在这些女真部族首领身上。大明朝廷一直给予其官职、赏赐,不是助长了其野心么?这没有努尔哈赤,也会最终出现一个别的女真首领。”

“你的意思,朝廷眼下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袁应泰问。

苏翎缓缓点头,说道:“差不多吧。那努尔哈赤昔日不跟着李成梁征战多年,又怎能学会统兵列阵?”

“那该如何才好?”袁应泰问道。

“将所有的女真百姓,都视为自己的子民,与汉人百姓一样对待,设立官员,劝勉农耕,提供粮种、农具,兴修水利。就如关内的州府一样处置。”苏翎说道。

“那些女真首领呢?”

苏翎眉头一动,说道:“也一样对待,只不过,从此女真没有部族首领一说。有本事的,凭本事立功升赏官职,没本事的,种地养马致富。若当武官,听命的,便调职它镇任命。至于那些仍想拥有独立人口的,一概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