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心

二十九

之后的日子一直很平静。

席怜惜被席怜心接进椒淑宫里住着,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原因害得父母身死,受了一些刺激,变得不爱说话,席怜心怕她闷坏,时常带着她到宫里走动,皇太后和燕太贵妃都十分喜爱她,赏赐了诸多事物,燕贵太妃也经常下厨给她做些糕点,将她当女儿一样疼着,慢慢地,偶尔也能见她露出一些笑容。

朝堂上也很平静。

武琉渊自席元帅下葬后就回归了早朝,朝上之事虽出言不多,但每出一言总能点出弊端,拿出的方案也总被皇上采纳,百官们看在眼里,也都明白皇上的袒护心思,对渊王爷的归朝也渐渐不再那么排斥。

而大滇方面,本以为席元帅之死会让大滇有所行动,可过了清明,也没见容城那边有什么动静,一时平静得有些异常了,百官们都有些不安,武琉煜倒十分镇定,只颁了旨让容城三位将军严阵以待,就没有了下话。

端午过后,天气渐渐热起来。

武琉煜还是保持从前的习惯,午膳和晚膳都会去椒淑宫里吃,不过多了席怜惜之后,午膳用过就不再停留了,只有晚膳之后才会陪着席怜心在院里散着步说一会话。

“我姨娘有捎信回来么?”

春末的夜晚还余有凉意,两人并肩在轻缓的风里行走,她侧过脸看向他。他听见她的问询,也侧过脸看她,细柔的眉目在月色下分外好看。他想了想,道,“没收到信,不过跟着保护她的暗卫几日前传了消息,她这几日应该已到了牡丹河附近。”

“她没事跑牡丹河干什么?”牡丹河可是容城往南再翻好几座高山,她瞪他,“你没派给我姨娘什么奇怪的任务吧?”

他清淡地笑,“你姨娘在宫里闷了这么些年,难得出宫一趟,不该允她四处游山玩水吗?”

“也对。”她也比较好打发,“那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没有。”

“唉,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姨娘那样出宫游玩一下就好了。”她大大叹口气,又深深吸口气,“这宫里啊,迟早要把人给闷死了。”

他被逗得笑,“真有这么闷吗?”

“那是因为你没出去过,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她伸手戳他,哼唧着,“你要是去了容城,不出几个月,保证你再也不想回到宫里了,这里完全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他偏头想了想,“这样吧,过些日子,等朝事空闲一些,我看能不能带你出宫玩一玩。”

她眼睛霍然一亮,“真的吗?”

他也不敢十分保证,“具体还要再商议。”毕竟是皇上和皇后出行,先不说那些老臣什么态度,光是随行那些侍卫数量也够他一阵子的讨价还价了。

她却很高兴,笑得两眼弯弯,“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哟~”

他轻轻笑了笑,领着她往回走,轻声道,“明日我在贤暇阁设了宴席,你带着怜惜一同过来吧。”

“宴席?”她不解,“好端端的为何设宴席?”

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明日不是你的生辰吗?”还是他记错了,不是五月初七?

“都五月初七了啊。”她这才恍然,随即惆怅一叹,“时间可真过得快,不知不觉我都二十岁了。”

他笑了笑,颇有同感。

“那都有些什么人啊?”她问他。

他想了想,“人也不多。皇太后,母妃,你,怜惜,沐贵妃。”他顿了顿,“还有琉渊,他也会来。”说是宴席,其实也只能算是家宴,他原本的用意,也只是想在她生辰这日,让一家人坐下来陪陪她罢了。

她晃了下神,“琉渊也来吗?”

他看了她一眼,“不希望他来吗?”

“倒不是。”那日他口中那句对不起含义太重,重得她都不敢再靠近他了。她莫名地叹口气,“我只是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他没有接话。她叹完后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皇上,我这几日去昭沁宫里,母妃总是和我提起一件事,我觉得该和你说一下。”

他忽而沉默了下,“什么事?”

她停下脚步,有些苦恼道,“母妃总跟我提你的年纪,说你也有二十七了,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和琉渊都满地跑了。”

他笑了笑,“你听着就好了,不用回应她。”

“可也不是只有母妃在说呀。”她嘟起嘴,“皇太后也一直在提这些事。”

他不说话。

她看了看他,低声道,“皇太后告诉我,皇上的后宫一直都很空虚,除了我和沐贵妃以及各郡国进贡的美人之外,几年都没有添新,而各郡国送来的那些美人皇上是看都没看过,沐贵妃那边也极少过去,去了也只是稍微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根本就没有要子嗣的打算。”她缓了口气,“她让我劝劝皇上多去后宫走动。”

他音色轻轻,还是那句话,“往后皇太后和母妃说什么,你都不用理会。”

她却忽然叹了口气,“皇上,你不去后宫,不添子嗣,其实是为了保护我的皇后之位吧?”

他静静看着她,“那你想要这位置吗?”

“不想。”

她回得很快,也很坦白,但回了之后又紧接着道,“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是皇后了,以后我的日子会很难过,怜惜的日子也会难过,我席家所有亲系都会跟着我难过。”

大武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废后先列,但每一位废后的下场都十分凄惨,不是被赐死就是被永久囚禁在冷宫里,背后的家族势力也都受尽牵连,甚至被灭满门。她虽然不懂那些人心权政,但她只需要知道皇后之位对她席氏一门的重要性,这样就够了。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为了我自己和我重视的人,皇后之位即使不想要,我也必须握在手里。”

她倒是聪明了一回。

他眼里有笑,十分温柔,“那就好好握着吧。”

可她又苦笑了一声,“可我无法为皇上绵延子嗣,这皇后之位,恐怕迟早也会被废掉的吧。”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丝,声音含笑,“我的皇后只会是你,放心吧。”

她撇嘴,“你能保证?”

他笑容清雅,“要是连自己的皇后都保护不了,那我这皇上也不用做了。”

“不论你这句话是真是假,总之是谢谢你了。”她嘿嘿一笑,伸指戳了戳了他肩膀,“你这个朋友,果然还是值得交的。”

他嘴角弯起来,眼眸如浸了墨一样黝黑,温声道,“出来有一会儿了,先回去吧。明日午时前我去椒淑宫接你。”

“好。”

她哼着小调子回了宫。大殿中央,席怜惜正穿着一套粉色的新衣被沐贵妃拉着在铜镜前照看,见她回来立马有些无措地望着她,“姐姐。”

沐贵妃委身向她行礼,柔声道,“皇后可回来了。”

“你怎有空过来了?”

她扬了笑,几步走到桌边,桌上还放着另一只托盘,被红绸子盖着,沐贵妃走过去将红绸子掀开,露出一套衣服来,轻柔笑道,“臣妾上一次不是说帮皇后做几套衣裳吗,正巧在皇后生辰前做好了一件,便先拿过来了。”她笑着将衣服抖开,“皇后也穿来看合不合适。”

席怜心也不客气,任她帮忙穿上了,绯红的底子,衣襟和袖口都绣着浅色的杏花,十分大气又耐看。席怜心在铜镜前转了转,“这颜色会不会太艳丽了?”毕竟她还在孝期内,穿红色会不会太离谱了些?

“怎么会呢。”沐贵妃为她打理腰饰,低柔道,“难得生辰,偶尔穿些喜色的衣服,不会有人说,心情也会开朗许多。”

席怜心点点头,知道父亲娘亲在天上看着,肯定也不乐见她整天郁郁寡欢。她揽了席怜惜在怀里揉了揉,笑眯眯地道,“姐姐好不好看?”

席怜惜乖巧地点了点头,“好看。”

“皇后和二小姐喜欢便好。”

席怜心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辛苦你了。”

“皇后哪里的话,皇后不嫌弃是臣妾的福气。”沐贵妃脸颊泛起红晕,然后委身施礼,轻柔道,“天色也不早了,皇后与二小姐早些歇息,臣妾就先告辞了。”

“不喝杯茶再走么。”席怜心挽留道。沐贵妃听了捂了嘴一笑,柔道,“先下喝了茶怕是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臣妾改日再来喝就是了。”

席怜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隔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揉了揉怜惜的头发,“你说沐贵妃这么好的女人哪里去找,为啥皇上就看不上呢?”

席怜惜默默地不说话。

隔天一早,席怜心在院里耍了几套枪法,便将席怜惜从被窝里拽起来,唤来卿妆为她们梳洗装扮。

沐贵妃的手艺真是极好,昨晚上没细看,此时在清晨的阳光下一照,针眼细密,花瓣鲜嫩娇艳,如真的花朵一样,惹得卿妆一阵惊叹,“真好看。”

席怜心只笑不语,穿妥了衣裳,让卿妆为她挽了好看的发髻,还将皇太后送的簪子也戴上了,用心一番装扮,真是人比花娇。她朝卿妆眨了眨眼,“再怎么说我今日也是寿星,肯定要他们刮目相看。”

还真是刮目相看,起码武琉煜见了之后稍微愣了一下,随即柔和笑了起来,“这套衣服还挺适合你。”绯底浅花,一扫之前的萎靡,看起来很精神,一双眼睛灼亮又神气。

“那怜惜呢?”她将席怜惜推上前,小丫头羞得头垂得低低的,武琉煜礼貌地瞧了一眼,微微笑开,“也不错,很适合。”

席怜心得意地一笑,武琉煜一阵好笑,“好了,走吧。”

到了贤暇阁,其他人竟然都到齐了,连武琉煜都有些惊讶,一边向首位的皇太后及燕贵太妃行礼,一边轻笑问道,“都来得这么早,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沐贵妃上前挽了席怜心的手,轻笑道,“是皇太后的意思,说今日寿星最大,只有我们等,哪能让寿星等的道理,便提前来了。”

武琉渊起身向武琉煜拱了拱手,随即看向席怜心,礼貌地行礼,道,“祝皇嫂生辰愉快。”

席怜心看了他一眼,委身回了一礼,“劳渊王爷记挂。”

燕贵太妃也走过来拉了她们的手向里走,将席怜心按坐在皇太后的身边,招呼着他们,“好了,现下都是一家人,都别太客气了,快坐下吧。”

皇太后伸手握了席怜心的手,笑道,“你今日这套衣裳穿着倒好看,这才像些皇后的样子。”说完对众人道,“寿星已经坐下了,你们也都坐下吧。”

各自落了座,又分别将礼物奉上,还没等得及拆看,宫人适时将长寿面端了上来,武琉煜坐在席怜心的另一边,将面端了给她,笑道,“据说要一口吃完才能福寿绵延,还不能吃断。”

她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那这个福气臣妾就转给皇上,皇上帮臣妾一口气吃了吧,不能吃断。”

武琉煜惊噎,轻轻咳了一声,其他人微微笑起来,武琉渊出声道,“不过在容城那边,长寿面是要切断与家人一同分享的,意同将自身福气分享给家人,皇嫂这碗面可不能独享。”

席怜心扯起嘴角笑了笑,“渊王爷都这样说了,那本宫也舍不得独享了。”伸手招了宫人过来,吩咐将面端下去分成六碗。

武琉煜看向武琉渊,缓声笑道,“看样子你在容城这几年还真学了不少东西。”

武琉渊回以谦逊一笑,“不多不多,也就刚刚好。”

皇太后眼里有笑,燕贵太妃也笑了开,细柔道,“琉渊在容城这几年别得不说,倒是开朗不少,之前可是从来不与人绕嘴皮子的。”

武琉渊眼眸清亮,“人嘛,总会随着时间改变,哪有一成不变的,那就没有意思了。”

席怜心轻轻垂了睫羽,武琉煜夹了鱼丸放入她碗中,面上笑容轻缓,道,“你再变,还能变了本性不成?你府里的那些墨宝,是不是也变得不想要了?”

“别。”武琉渊露出惊慌的神色,连忙道,“那可是臣弟唯有的几件珍藏了,皇兄怎么总惦记着。”

皇太后被逗得笑了开,掩了唇,道,“什么惦记不惦记的,你那几些玩意儿还不都是从你皇兄手上讨来的?你皇兄要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你藏着又有什么用。”

武琉渊叹一声,“连母后都不帮我说话了。”

皇太后笑着摇摇头。燕贵太妃噗呲一声笑,“你母后不帮你说话,本宫帮你说话。”说完便佯怒地瞪了武琉煜一眼,含笑道,“可不许同你弟弟争,无论是现下还是以后,什么都不许争,听到没有?”

武琉煜十分无奈,苦笑着,“母妃,您倒问问他,自小到大,我同他争过什么没有。”

桌上又是一阵笑,席怜心却有些晃神,好在笑过之后分好的长寿面就被端了上来。众人吃完长寿面,武琉煜开了一坛酒,每人都斟上一杯,几只杯子在桌面上碰响。

“祝寿星福寿绵延。”

宴席这才开始。

皇太后夹了些鱼肉放入席怜心的碗中,细柔眉目含了笑容,“今日一过,皇后也有二十了吧?”

她点了点头,“回母后,二十正了。”

皇太后眼中笑意更深了一些,看了武琉煜一眼又回到她身上,“之前皇上总嫌你年纪小,不愿让你太小就生育孩子,怕伤了身子,如今你也二十了,可要早些为哀家和你母妃添个孙子呀。”

席怜心脑中嗡了一下,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看向武琉渊,见他也正望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他眼眸是沉暗的颜色,看的她心中钝痛,顿时慌了起来,“我。。。”

随即一只手被人握住,冰凉的触感立马抚平了她的不安。武琉煜夹了一块笋子放进皇太后碗中,温和笑道,“母后,子嗣之事我与皇后心里都有主张,就不烦母后为我们费心了。”

“好,你们自己有数就好,母后就不跟着催你们了。”皇太后笑了笑,又夹了一块鱼给席怜心,“来,多吃点,你太瘦了,养得胖胖得才好。”

席怜心低了头,“谢母后。”

燕贵太妃看了武琉煜一眼,跟着笑了笑,道,“皇太后这么冷不丁一说,都把皇后说得害羞了。”她夹了些鱼肉,递到席怜心碗里,“不说这些了,都先吃饭吧。”说完,也夹了鱼放到武琉渊碗里,温柔笑道,“你也多吃些,这些年你在外面也瘦了不少。”

“谢姨母。”

沐贵妃坐在席怜惜上首,见她闷不作声便为她布菜添汤,大家谈笑之余,她也会跟着笑一笑,末了会看向席怜心,见她间隙里眼睛余光总瞥向武琉渊的方向,便也跟着看了武琉渊几眼,他也附和着在笑,但总觉得笑意没有进到眼睛里去。

不过,这一顿饭吃得十分融洽。

除了沐贵妃和席怜惜,其他人都喝了一些酒,每个人脸上都带了微醺醉意。皇太后被宫人搀扶着回了坤仪宫,特意叮嘱了沐贵妃送燕贵太妃回宫,转眼桌上就剩下了四人。

席怜惜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武琉渊适时起了身告辞,席怜心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走出门后也起了身走到门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

武琉煜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转角再没有了人影,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别看了,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