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心

二十二

冬至那天,收到武琉渊的信笺。

他决定留在容城了。

信中言辞简练,只说看了营中那些将士的操练,难抑心中激扬热血,决定投于席元帅门下,以普通将士的身份为大武效力。

信的结尾还附上一句:望皇兄成全。

武琉煜笑容里喜忧参半,或许从猜出他想去容城的那个时候,就已经猜到会有这种结果,并不感觉惊讶,只是原以为他起码会回来过个年,哪想,他已是如此不愿再回淮昌。

他静静想了片刻,正要提笔,席怜心的身影便从门外跨进来了。天气转冷之后,她也换了冬衣,黑红的正服,领口和衣襟边都绣上了黑红绒毛,衬着她渐渐变得白皙的肌肤,看起来十分端庄。

“在写什么呢?”

一愣神下,她已走到了他身边,也看到他手中信笺,只是一顿,便一把夺了过去,惊诧道:“这是琉渊的字迹!”

“嗯。”武琉煜放松地往后靠了靠,面容在烛火中格外白皙,“他说今年不回来过年了,也准备投入你父亲门下,我正要拟旨给你父亲让他同意。”

“可他是王爷,投入我父亲门下,合适么?”席怜心努嘴,“而且,你让一个前太子接触将门,朝中百官会答应么?”

“自然要瞒着他们。”武琉煜眸色柔亮,“这道圣旨会直接送去你父亲手里,我会在圣旨中言明保密一事,至于之后如何安排琉渊,那就是你父亲的事了,我不会插手。”

她眼睛湛亮,“既然你都答应了,我父亲肯定会想办法的。”

他微微一笑,提了笔正要写,她又凑上前,笑得贼兮兮,“皇上,也帮我捎一封信呗~”

他顿时一僵,“不行。”

“你还没问给谁捎呢,怎么就直接拒绝了。”她嘟囔。

他又不搭理她了。

而接到圣旨的席元帅,倒一时为难了。

这么大一个人放去营里自然会引人怀疑。你光明正大说是王爷吧,皇上在圣旨中要求了保密;你随便捏造个身份进去吧,又不能委屈王爷,况且做将士是要冲在最前头打战的,目前大滇蠢蠢欲动,万一真打起来,让王爷冲在最前头。。。这要是被皇上知道了,非不拧下他脑袋去喂马!

而且,他也分辨不清皇上这么做的目的。

让一位王爷投入军营,到底是为培植他的势力,还是为克制他的势力?

唉,这年头,真是干啥都难呐。

“要不,就让王爷进元帅帐下做个军谋吧?”席夫人提议着,“军谋是个文官,不会有什么危险,虽能参与军机,但无多大实权,不正好适合王爷的身份吗?皇上那边无论何种心思,你也能交代过去。”

席元帅沉吟片刻,“只好如此了。”

后院里,席怜惜趴在墙头,看着武琉渊一遍遍擦拭着她姐姐的长枪。

“王爷,你真的不回淮昌了吗?”

“嗯。”

她偏了偏头,“以后都不回去了吗?”

他顿了顿动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哦。”她似懂非懂,歪着头看他,“那淮昌过年的时候,是什么的样子的呀?好玩么?热闹么?”

“嗯,很热闹。”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浮现些微迷蒙,但很快又清澈沉静,也问起她来,“那容城过年是什么样子的?”

“反正你也在这过年,到时候不就知道了么。”她笑嘻嘻地说,“很好玩的。”

“好玩?”

小姑娘嘿嘿一笑,“不告诉你,说了到时候就不好玩了~”

他欲追问,小姑娘却顺着墙头的梯子爬下去,笑嘻嘻地跑开了。他失笑地在墙头颓自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下去,忽而风起,有一道身影在他身边落下,恭敬地将一封信奉上,等他接过又悄然隐去。

他嘴角有了笑意,拆开信,信中字迹灵秀其骨,极有武琉煜的斯文气韵。

信有两张,第一张写的简单朴实,多是让他在容城保重身体。在结尾处,却又添了几句话,语气上看的出十分无奈:“承渊一诺,自当竭力,然心未定,如能安歇。”

他似是没看明白,接着翻到下一张,却猛然怔住了。

第二张纸上没有首尾,只有短短十几个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起来,整个人无法动弹,可心脏却似是要跳出胸口,剧烈到疼痛。( 平南)

是她的字迹。

她说想他。

可最初的激动过去,思绪又逐渐清明起来,确实是怜心的字迹,但皇兄为何会这么做?

是为了成全,还是为了试探?

他又翻到第一页,反复看结尾那一句话,看着看着,忽然苦笑起来。

然心未定,如能安歇。

她的心未定,如何让她停下脚步。

是啊,怎会忘了,他认识的席怜心,从来都不是会服输的人。

那他呢?

他的心又该定不定?

转眼便到了新年。

继立后大典之后,宫里再度热闹起来。

历来除夕,御花园都会设流水宴,邀请文武百官及其妻子女一同跨年,场面十分壮观。席怜心作为皇后,自然要担起身份。

她认命穿起了节庆正服,黑底红纹的底衣,因为天冷,外面还套了黑色夹衣,头上挽了朝云髻,金凤步摇随着步伐在额前摇晃,除了步子有些僵硬,妆容和气度方面,还真颇有后宫之主的风采。

武琉煜却掩了唇,眼里盈上笑意。

“你笑什么?”她不满。

“看你走路姿势,感觉头冠随时会掉下来。”

“可不是?”她伸手戳了戳额头上的凤冠,“这个东西重死了,走个路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它掉下来!”又扯了扯额前的步摇,“摇来摇去烦死了,路都看不清!”抱怨完,又瞅了瞅他,他也穿了正服,黑红的衣服衬得那张脸雪白雪白的,红唇黑眸,十分耐看,“皇上,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他闻言一愣,随即无奈,“没有人告诉你,好看是不能形容男子的吗?”

“为什么不能形容,你确实长得很好看啊。”她坦然,“我之前也说过琉渊好看,但和你比起来,他还是缺少几分秀气。”

他一时无语,这算是夸赞吗?用比谁好看的方式?

“好了,宴席要开了,快过去吧。”

御花园里,除了皇太后与两位贵太妃,该来的人都到齐了。他们一来,便跪了一地,武琉煜让他们免礼之后,握了席怜心的手坐上主座。隔了片刻,皇太后与两位贵太妃也来了,等各行完礼落座,武琉煜轻笑着说开席,除夕宴便开动了。

容城在这天却下起了雪,但即使下雪,也阻挡不了席怜惜的喜悦和兴奋。

她催促着武琉渊换上她准备好的游牧族服,拉着他一路往城外走。沿路上,大多数人都穿了同样的衣服往城外走。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啦~!”

刚出城门,便听到一阵整齐的鼓声,循声看去,武琉渊果然吃惊了。

只见广袤的草原上堆起一丈多高的篝火台,火势正猛烈燃烧。而在篝火台外围,大家用战鼓围成了一个大圈,每个战鼓边上都站了一名游牧男子,**着上身,一下一下用力地敲击鼓边,气势雄雄。而每个鼓上,又都站了一名女子,天寒地冻中,竟都**了一只肩膀,随着鼓声一扬一动,十分妖娆。

“这是?”隐约好似在书上看到过,但因没有真正见识过,一时倒想不起了。

“这叫祭祀舞。”席怜惜拉着他往跑,“是游牧族感谢大武保护他们的草原而编出的舞蹈,每年除夕都会跳,我们快去占位子,去晚了被挤到后面去就看不到了!”

挤来挤去,总算是挤到前面去了,刚挤到前面去,鼓声却忽然停了,人群里一阵**,便看到大家伸手拉住左右身边人,在鼓圈的外围又围起一个圈来。

正疑惑着,他身边的人伸手主动拉他的手,转过头去,是位不认识的人,冲他善意一笑便转过去头了,他正要开口询问,席怜惜也适时伸过手来拉住他,望过去,她另一只手也拉了另一边的女子。

“别怕,这是群舞,跟着跳就好了。”席怜惜示意他看后面,他回过头去,发现大家正都牵着手,一圈又一圈地围开来,脸上都闪耀着喜庆光芒。

随即,一阵鼓声传来,响彻耳膜,震得胸口一阵烫热。

抬眼看去,鼓上女子随着鼓声开始跳动,每一个动作都会统一响起一阵铃声,举手投足间,能看到那些人手足上都用红线系着铃铛,合着阵阵鼓声,意外地感觉到一种神圣。

雪花细细地飘着,却一点也驱散不了草原上的热度。

随着人群的情绪高涨,鼓声也越来越紧凑,鼓上女子随着鼓声跳换着战鼓,时而从鼓上一跃而起,跳到一支鼓上,借着另一人力道,在空中转了一圈又落下,舞姿优美,而又不缺乏草原上的豪爽干练。

人群一阵响亮的叫好!

之后,鼓声一阵强过一阵,鼓上女子也跳得越来越快,在那渐渐加快的节奏中,大家也开始合着鼓声左右跳动起来。武琉渊一开始有些笨拙,但看了几轮,也渐渐摸出规律,再跟在后面跳时,不至于狼狈。

“好玩吧?”席怜惜在跳动的间隙里问他。

“嗯。”他眼里有笑,“每年都如此吗?”

“对呀~”席怜惜甜甜地笑,“你要是一直呆在这里,以后每年都能看到的。”

他不知想了什么,轻轻笑了下, 正要回答她,哪知脚下错开一步,被人拉得一个踉跄,惹得席怜惜哈哈笑起来,他自己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御花园里的宴席还在进行中。

武琉煜见席怜心不太适应这种场合,便带着她向皇太后两位贵太妃恭贺了几声,让她先离席了。

淮昌没有容城那么冷,但终究还是冷的。

杏园里的叶子早就落尽了,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被一盏琉璃灯照着,有些凄凉。

她往空气里哈了口气,看着白雾慢慢散去,轻轻笑起来。

容城现在应该很热闹吧?

怜惜有没有带他去看祭祀舞?他喜欢吗?

而她的信,他收到了吗?

如果收到了,他会不会回复呢?

应该不会吧。

毕竟,她已经是他嫂嫂了。

就算再爱她,他也不会跨越那道坎。

他就是那样的人,而她爱的,也正是那样的他。

冷风吹得眼睛有些发涩,她慢慢合上眼睛。

有脚步声靠近她,她没有回头去看,之后便有披风盖到她的身上,又轻轻帮她系上,声音柔和,“站在这里不冷吗?”

她摇摇头,“容城比这冷多了。”顿了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笑容清淡,“猜的。”

没在椒淑宫看到她,一猜也知道她会来这里。

就如之前的琉渊。

席怜心深吸了口气,“我曾经在这里,为他挑过合欢舞。”

“合欢舞?”他轻微一怔,随即淡笑起来,“一生只能跳一次,只能为一个人跳的舞?”

“嗯。”她眼神逐渐迷离,“可惜我当时只跳了一半,另一半本想留在我和他的新婚之夜再跳的,结果。。。”她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恐怕这辈子我都没有机会,再为他跳另外半支舞了。”

气氛顿时有些沉凝。

他沉默了下,然后笑道,“我有礼物送你。”

“嗯?”她不解。

他伸手拍了拍,福平提着琉璃灯带领着几位宫人走进来。

她顺着看过去,微微怔住。

那几位宫人手里捧着的,是一柄长枪。

她下意识地走过去拿起来掂了掂,重量适中,她又摸摸枪刃,刃身冰冷又厚实,是把好枪。

“这是?”她疑惑,“这是送我的?”

“嗯。”他笑着从福平手里拿起一套衣服递给她,她低头一看,可不正是武服。

他让人退下去,“我怕你在宫里待得烦闷,便遣人打造了这枪,以后你便能随时随地练武了,我来的时候也颁了旨,今后除了庆典,你在宫里随时都可以穿着武服进出,不会有任何人拦着你。”

“真的吗?”她瞅着他,“皇太后也不会?”

他笑容分外柔和,“不会。”

她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蹦跳着便拎着枪在空地上挥舞起来,抢走游龙,英姿飒爽,而那张脸上也终于露出原本属于她的活力。

等练到爽了,她终于停下来,也终于想起了一个问题,“皇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笑容干净,“因为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