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心

十八

真像是约定好了一样,不再给彼此折磨。

武琉渊隔天一早便向武琉煜请了旨,不顾任何人阻拦,当天就迁去了渊王府。

而席怜心醒来后,也只字未提武琉煜为何会送她回宫的事,也在当天辞别王太贵妃住回元帅府。唯一意外的,是席怜惜没有跟她一起回府。

转眼五月便过去了,在荷花绽放的时候,宫里又将喜服送来修改过几次,到了七月下旬,宫里委派诸多宫人开始教她宫廷礼制。而朝廷中,各郡国盟友送来的新婚贺礼也都陆陆续续到了,为数众多的使臣让宫中顿时忙碌起来。

八月初几里,席元帅偕同席夫人回到淮昌,席怜惜跟着回了府,隔了几天礼部将喜服送过来,大家开始粘贴喜字,府中上下皆是一片欢喜。

很快到了十五前夕,元帅府摆开桌子,招呼全府上下坐下吃喝。元帅府常年空置,只有为数不多的下人打扫,此时聚在一起不过两桌,嘻哈吵闹十分温馨。

席怜心在房中与席夫人说着话。

“等进了宫,就不能再像家里这样肆无忌惮了,每天都要记得去给皇太后请安,往后与后宫嫔妃之间也要知道忍让,切不能使小性子。”席夫人反复叮嘱她。

她眯着眼笑,“我已经学过礼制啦,知道该怎么做。”

席夫人却笑不出来,伸手抚摸她的脸,又道,“我知道你与皇上没有什么感情,但为了你的未来,你要尽快为皇上生下个孩子,只有这样,你才能在那宫里面抬起头,才能保住你的后位不被抢走。”

她轻轻点头,“嗯,知道。”

凤冠霞帔摆放着床前,鲜红得像血一样。

这一夜,武琉渊也无法像往常一样呆在王府,拒绝了福顺的跟随,只身进了宫。

已是秋天,杏树叶子都不再那么葱绿,泛着清淡的黄色,被风一吹沙沙作响,有几分萧瑟。

而那些刻意被压制的记忆,此时也都随着风涌现出来。

校场里初见,她持枪向他挑衅,幼稚脸上满满是对他的轻蔑。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新奇。明明没有马腿高,仰起的脸却勇敢无畏,明明只是一个小丫头,却偏偏在他心里画下一道朱色。

他想知道,究竟是看过怎样的风景,才会让她有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睛。

而之后,她的无畏无惧,她的骄傲自持,她的越战越勇,终于将那道朱色慢慢晕开,逐渐汇成一副画卷。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等醒悟时,世界早已满满都是她。

想靠近她,想拥有她,想成为她眼中的风景。

想与她走过人世百年,想与她合棺相拥长眠。

而当他终于走进她的眼中时,命运与他开了玩笑。

君子一言,皆付尘埃。

微凉的风里他微微合了眼。

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武琉煜站在杏园门口,声音里似有叹息,“你果然在这里。”

十四的月大而圆,荧光如雪。两道影子在地面拉长。

“福平说你进了宫却没看到你,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武琉煜学着他仰起脸看着那泛黄树梢,“我看过你的折子了,真的已经决定好了?”

下午时候,福平递给他一道折子,说是渊王爷递上来的,内容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其中意思也无非是想辞行离开淮昌。虽然一早猜到他会有这个决定,但还是想亲口问一问他。

武琉渊敛了眉目,“请皇兄恩准。”

宫中都知道他与怜心的事,他若是不走,皇兄如何自处?况且新皇登基不久,他这个前太子留在位前,那些大臣又岂会无动于衷?

不如主动离去,与谁都是最好。

武琉煜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笑了笑,“出去走走也好。。。”离开这伤心地,或许他们都能好受一些。

“那决定好去处了吗?”他问。

武琉渊一顿,眼里有了些许朦胧。

想去容城。

想看看她成长的地方,想看看她眼中的风景,想看看她奔驰过的那个草原。

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

席元帅常驻容城,涉及边关重地,他这个前太子过去那边,可能要比留在淮昌更让人猜忌。

武琉煜却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想去容城?”

与她有关的,也只有容城。而容城是边关重地,所以他犹豫了。

武琉渊一震,正要解释,又听武琉煜音色温淡,“想去就去吧,见识一下草原的风光,等回来的时候也好说给我听。”

他这一辈子,估计也只能耗在这深宫了,容城虽然美好,可终究还是太遥远了。

武琉渊咽下话,“一言为定。”

“不过容城你不能光明正大的过去,我会拟道旨意遣你去豫林,你半路转道再过去容城。”豫林和容城相隔甚远,不会惹人怀疑,而又走同一条官道,半路换道也不会耽搁去容城的路程,两全其美,“我另外再拟道手谕你随身带着,说你是我派去暗访军饷被贪之事,你到了容城之后就拿给席元帅,让他不要声张你的行踪,你在容城也能自由些。”

“谢皇兄。”

武琉煜问他,“那你准备何时启程?”

“明天一早就走,现在就算向皇兄辞行了。”

“好。”武琉煜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他,“你身体未愈,长途跋涉要注意身体。”

武琉渊扬了扬嘴角,“皇兄在宫中也要保重。”

武琉煜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便朝杏园门口走去,可刚走到门口,武琉渊却又出声喊住他。

声音飘散在风里有些模糊,但武琉煜还是听清了。

他说,“皇兄,请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天终于亮了。

红毯从元帅府门前铺开,百丈鞭炮悬在门口两侧,大红灯笼上两只金喜字分外耀眼。

卧房内,席怜心已端坐在床边,丹朱唇,朝云鬓,凤凰步摇垂在额前,其下一双眼在红衣映衬下似剪秋水。席夫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开口,缓缓将鸳鸯帕给她盖上。

晨光镂空的时候,銮驾在府门口停下,节臣宣旨之后,席怜心给席氏夫妇行跪拜礼。

她跪在红蒲上,深深三叩拜,真挚而恭敬,感谢父母养育之恩,抬起身时,声音已有了哽咽,“女儿往后不能侍奉父亲母亲左右,望父亲母亲能够保重身体。”

席夫人红了眼睛,将脸埋在席元帅胸前,席元帅拍了拍她,似乎也觉得不好受,唉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看着她被红娘搀扶着往外走。

“姐姐!”

忽然,席怜惜从角落中跑出,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哭喊道:“姐姐!我舍不得你!你不要走。。。”

席怜心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摸上她的脸捏了捏,“往后姐姐不在,你要照顾好父亲母亲,知道吗?”

她还是哭,抱着她不放手,席夫人怕误了吉时,连忙将她拉开抱在怀里。红娘便扶着席怜心一路走出大厅。

踏上銮驾的一刻,她忽然停下脚步,盖头向某个方向偏了偏,看了好一会儿。

红娘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只是个空落的转角,什么也没有,正疑惑着,席怜心又转回了头,借着她的力道上了銮驾,她赶紧将帘子放下,示意起驾。

节臣一喊,声乐响起,鞭炮声顿时响彻震天。

銮驾一路向皇宫的方向驶去,人群也都潮涌着跟去看。

武琉渊从转角走出,看着銮驾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才转回头进了小巷。小巷口的另一边停着两辆马车,福顺和几个随从正等着他,待他上车后,一甩马鞭,马车很快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皇宫城墙门前,鲜红的旗帜在风里微扬,侍卫佩着刀严阵以待的门边,百姓们终于看到他们新登基的皇上。很是年轻,二十一二上下,鲜红的衣服映得那张脸极白,黑眸红唇,眉目俊美,仿佛就是从画中走一般。

他静静凝望着銮驾慢慢驶近,迎着晌午清透而刺眼的阳光,眼前一幕感觉不到一点真实。

就像是被搬上戏台上的一出戏,各自穿了戏服,扮演各自花旦。

明知喜怒哀乐都是假的,只因这戏扮得太过逼真,以至于戏里戏外让人分辨不清。

节臣上前向他叩首,长长念了一大串词之后,他缓缓走到銮驾前,红娘掀开帘子,将人从里面扶出来,待下了銮驾,将她的手递到他身前。

他似乎有些犹豫,隔了半晌才轻轻托了她的指尖。

而她也在碰到他的时候瑟缩一下,随即平静下来,将手伸过去放进他手心里,轻轻握住他。

元帅府前,随行军在门前排列整齐,整装待发。

席夫人坐在席怜心的房里哭了很久,最后被席元帅劝着上了马车。

女儿出嫁,按照常理本也该留到三日归宁,可容城形势不容人耽搁,若不是这立后大典意义重大,估计此番也不会回到淮昌了。

席怜惜也在房间里整理行李,等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从床铺下掏出一封信来,她怔怔看了信片刻,胡乱塞进包袱,大步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几辆马车在百姓的注目中驶出城门。

从皇城门口到玄德殿有很长一段距离。

沿路铺着鲜红丝绸,两边鼓乐声随着他们的脚步一阵阵传来,走了很久才走到玄德殿前的玉阶下。因玄德殿是议事正殿,殿前玉阶九九八十一道,武琉煜怕她踩到裙角,她也害怕跌倒,两人的手终于紧紧交握,相扶着往上走。

殿内高座上,皇太后一身绛纱正装,正襟危坐。百官见两人进来,齐齐弯腰躬身。

礼官上前一步,喊道:“吉时进,新人入堂!”

从瑶华宫看不到玄德殿,可鞭炮和鼓乐声响彻整个宫廷,又哪能听不见。

沐贵妃在窗口边静静绣着花。

有丫头从外面走进,“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情绣花呀?!”

沐贵妃闻言抬头看她一眼,“那什么时候能绣花呢?”

“娘娘就会挑绵竹的话!”锦竹是沐贵妃陪嫁的丫头,胆子自然也比其他宫女大一些,“娘娘呀,您都不着急的吗?那个席怜心她要当皇后了!”

沐贵妃轻轻一笑,“为什么要着急?皇上大婚,不是应该高兴吗?”

绵竹一听就不淡定了,连忙搬来个凳子坐到她身边,“我的娘娘呀,您就没有问过皇上这其中原因吗?整个大武都知道您才是皇上明媒正娶的正妃,为什么先皇会下旨让皇上立那个席怜心为后呢?这明明在礼制上说不过去呀!”

“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沐贵妃专心绣着花,“在皇上登基之前先皇便将已我从皇室族谱上格去了,名义上是正妃,从礼制上,我只是一位侍妾,能在入宫后被提及贵妃位,已是先皇对我沐家格外恩宠了,还敢奢求什么。”

“什么?!”绵竹惊讶地张大嘴,急忙下连称呼也忘记了,“小姐你可是太傅之女,就算再怎么喜欢王爷,你也不能嫁给他做妾呀?!”

沐贵妃脸颊顿时红了。

玄德殿中,礼官声洪如钟:“一拜天地!”

席怜心被红娘转了个身,顺着她手上力道跪下去,深深拜了一次。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再度叩首。

皇太后抿了嘴,眼里分不出什么情绪。

——“夫妻对拜!”

武琉煜面向她,本欲松开她的手,可是她的手依旧用力抓着他,仿佛已经僵硬了。红娘见状本想拉下她的手,可武琉煜只是顿了下,复又握紧她的手。

礼官本想阻止,皇太后向他摇了摇头,由着殿中两人牵着手,行了半成的夫妻对拜。

礼成之后,礼官捧着祀文,长篇大论地朗读,等念完之后,百官伏地叩首,“恭祝皇上皇后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势洪大,响彻耳膜。

席怜心突然惊了一下。

像是刚从某个梦里惊醒一般,始终牵着武琉煜的那只手,终于无力地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