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心

十三

先皇去世,新皇本该守孝三年,但遵着先皇遗命与眼前大局,礼部硬是跳过守孝之事,将立后之事提上日程。

席元帅快马赶回容城。席夫人不忍见席怜心,狠了狠心跟着席元帅回了容城,只留下席怜惜陪伴。

桃花落尽时,牡丹花开。

婚期原定在六月初六,取六六大顺之意。可在皇上的要求下,硬是改成了八月十五,取中秋佳节,人之团圆,取其圆满。礼部一时无言以驳,只好更改日期。他们甚至不明白,现下的情况明明是越快成亲越能稳固皇位,为何皇上却反而想尽办法推迟呢?

福平心里最清楚。他家王爷不愿意当皇上,也不愿意娶席怜心。尽可能地想要多拖上一些时间,期望着渊王爷能赶在婚礼前醒来,好将皇位与怜心尽数归还。

他家王爷,还是太善良了。

卯时不到,窗外还黑着一片,福平已在殿外候着了。

寝宫里,沐贵妃捧了热水上前伺候人梳洗更衣。

“你不用每日都跟着起,让福平伺候就行了。”

武琉煜低眼看着沐贵妃前前后后为他打点朝服。他刚登基,后宫太过冷清,怕她一人在这宫里寂寞便一直宿在她宫里,可也因此累得她每日卯时不到就起身伺候他上早朝。

“臣妾是皇上的妃子,伺候皇上本是应当的。”

煜王登基为帝,身为正妻的煜王妃本该稳坐后位。可先皇留下的一道圣旨,硬生生将她从后座上拉扯下来,成了如今的沐贵妃。好在沐贵妃家教严谨,知书识礼,并没有因此生怨,依然如王妃时那样每日在她的丈夫身边伺候着,贤良淑德温柔体贴。

她动作轻柔地拉紧他腰间环带,配上各系环佩,又为他套上外披,细长手指抚平衣襟上的些微皱褶,又拉着他在铜镜前坐下,伸手为他梳发束冠。偶尔一抬眼与他镜中相视,眼神细软又温柔,柔声说,“皇上,昨儿臣妾在御花园里无意听宫女们说席小姐被王太贵妃给关起来了,虽说流言不知真假,但臣妾总觉得皇上得了空子也应该去朝冉宫看看,免得怠慢了席小姐。”

武琉煜沉默片刻,才轻轻说,“看了也不知该说什么。”

沐贵妃婉柔地笑,“都要成婚了还能说什么呢,皇上就问问她喜欢什么,隔日送些她喜欢的过去不就好了。”

他一笑,不说话。

沐贵妃替他盘好珠冠,对着镜子整理鬓发,轻笑说,“席小姐嘴上强硬,其实心也软着呢,皇上好好和她说,她也能听得进去的。”

“嗯,晚些时候看可有时间。”

“那皇上要去的话可要提前臣妾说一声。”沐贵妃柔柔地笑说,“臣妾让膳房备下了几条雀子湖的鲤鱼,本想做好给席小姐送过去,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只好麻烦皇上去的时候,顺手捎过去给她尝尝了。”

他露出一些笑,“好,去的时候让福平和你说一声。”

他起身往外走,沐贵妃又轻轻拉住他,拿过一只香包给他挂上,上面传来阵阵杏花清香。瞧着她微红的脸,他轻轻笑了笑,缓步离开。

早朝之后,照例去了东宫。

东宫里萦绕着袅袅檀香,伺候的宫人们见他进来轻声请安后识趣地退了出去。内殿里一片宁静,武琉煜撩开层层帷幔在床边坐下,低眼端详着**的人。丝绸锦被下,武琉渊双眼紧闭,正安然沉睡。

睡了一些时日,无法进食,只能靠着一些药物灌养着,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双颊都已经瘦得凹进去,脸廓棱角分明。武琉煜看在眼里,不知心中什么滋味。

“太医可说了什么?”

福平微躬下身子,低声道,“太医说还是老样子。( 平南)”

武琉煜微微皱眉,“什么还是老样子。也都过了这么些日子了,就找不出一点办法吗?”

“皇上息怒。”

武琉煜顿了顿,知道发脾气也是无用,低叹一声说,“总不能一直这样睡下去,你让他们尽快想想办法。”

“老奴待会儿就转告太医院。”

武琉煜又再度看了几眼,伸手掖好被子便起身往外走,福平跟上去,刚走到内殿门口,便听到外殿传来宫人们请安的声音。走出内殿,皇太后穿着一身暗红奢衣,正抬脚跨进殿来。福平跪身行礼,皇太后挥手让殿里的人都退下去。

武琉煜正要跟着行礼,皇太后点头后拉过他的手,说,“你在这正好,省得哀家去御书房找你。”

武琉煜扶着她,两人往内殿走去。

“母后找儿臣有事?”

“还不是为了你那未入门的皇后。”皇太后缓缓说道,“早上礼部差人询问你们两人的衣裳尺寸,说是要准备动工制作喜服了。你的衣裳尺寸已经拿过去了,至于席小姐那边,哀家和你母妃商量好了,等看过了渊儿就去朝冉宫看看,顺便把衣裳尺寸一起要来。”

武琉煜沉默了下,“还有四个月,会不会早了些。”

“这哪叫还早,哀家当年与你父皇成亲时穿的婚服可是提前半年就开始制作了。”皇太后似乎想起当年的事,眉宇间都盈着细腻温柔,“成亲本就是人生大事,连寻常人家的喜服都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更别说皇上和皇后的喜服了。可不能有一点马虎。”

他温顺地笑,“都听母后的。”

皇太后却忽然一叹,“哀家知道你不想成这婚,但这是你父皇留下的遗愿,哀家也是无能为力。只盼着你能与席家小姐夫妻和睦,白首偕老。”

他却垂着眼,不说话了。

皇太后伸手摸摸他的脸,“别愁眉苦脸了,成亲是大喜事,你该高兴才是。”

“母后高兴就好了。”他轻声回道。

皇太后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是道,“现在衣裳尺寸也拿过去了,想必过些天样衣就会拿过来,你到时候好好试试,不行了要他们再改,一定要做到最好,穿着最合适才行。”

“儿臣知道了。”

皇太后满意地点头道,“那晚些时候哀家再通知你一起去朝冉宫。”

武琉煜沉吟片刻说,“今日国事繁多,可能抽不出空子,不能陪母后去了。”

皇太后也不勉强他,“那你就安心忙着国事吧,这后宫事哀家就不拉着你搀和了。”

掌灯时分,福平俯身在他耳边轻轻禀告,说是皇太后偕同燕太贵妃带了很多绸缎首饰去了朝冉宫,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几个人笑意融融,看不出什么异样。

武琉煜落笔的动作顿了下,“见着人了吗?”

“没见着。据王太贵妃说是席小姐做错了事,正被罚着面壁,不能出门面见。皇太后和燕太贵妃也没有勉强,只要了衣裳尺寸,稍稍说了些话就出来了。”

“这么说,怜心确实是被关起来了?”他搁下笔,眉宇被烛火浸染成暖色,“你知道她被关在哪里吗?”

“关在梓颜居。但梓颜居戒备森严,王太贵妃不准任何人靠近,要见上一面怕是极难。”福平回道。

“总要试一试,总不能放着她不管。”他细白手指抚了抚眉心,“你去安排下,明天去朝冉宫一趟。”

“是。”

正午时分,朝冉宫中牡丹正开得好。

王太贵妃眉间点着朱砂,一双眼深沉难辨,面上却笑意盈盈,“皇上荣登大位,国事该是最繁忙的时候,怎有空来朝冉宫里喝茶。”

“再忙也是要过来看看的。”武琉煜放下茶盏,轻笑说道,“不知王姨能否行个方便,让儿侄与怜心见上一面。”

他言辞坦荡,一句王姨与儿侄自降了身份,只以晚辈之礼询问,并无半点帝王架子,多半含了恳求之意,一时倒让人不忍拒绝了。

王太贵妃凝视了他许久,之后转眼看向满园牡丹,惆怅轻道,“她不同意这门婚事,你见着了又能如何。”

“她若是同意了,才让人觉得奇怪。”他轻轻一笑,睫羽盈密映得瞳孔一片深黑,却又觉得分外温柔,轻道,“我过来只是想告诉她,婚期尚早,现下并非定局,希望她不要太为难自己。”

王太贵妃闻言笑了笑,说,“我看着你和琉渊长大,琉渊一路风光无限,集万众宠爱,而你却一直乖巧温顺,不争不抢甘心做了陪衬。我一直都觉得你太懦弱,如今想来,你只是太温柔了。即便现在成了家,做了这天下之主,你依然不改你谦逊贤让的性子,这是好事。”

她轻轻摇头道,“可惜没人知道你的好,反而觉得这是你应该的,你就不难过?”

他垂眼轻笑,“天下难过之事何其多,真要计较起来哪个不是痛彻心骨。琉渊是我的兄弟,我作为兄长,都该让着他。”

“可惜这江山并不是一桩东西,不是随便转让就能转让掉的。婚姻也不是。”王太贵妃认真地看他,“先皇将你们的婚事交付与我,要的就是不出意外。我不会为了你们所谓的儿女私情违背你父皇的遗愿。”

“儿侄自不会让王姨为难。”他轻轻地道。

王太贵妃看了他几眼,叹口气轻道,“回去吧,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到。”

那天下午,他在御书房中捧着一本折子坐到日落,直到掌灯时,福平轻声唤他才突然惊醒,之后放下折子,不理会福平的惊诧与询问,径直去了东宫。

东宫里悄然一片,层层帷幔像是隔开了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武琉渊独自沉睡。

“你究竟要睡到何时?”

“你不是允诺过我,任我此生潇洒自由,不会被皇权束缚吗?”他眼眸漆黑,唇色却是淡白的,“你不是也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很爱她,此生非她不娶吗?”

“那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烛光黯淡,照得人面色惨白。

“琉渊,醒来吧。只有你才能让我们各归其命,回到原本的生活。”

“她也在等你。”

“等你登上皇位,娶她为妻。”

一整夜过去,**的人依旧沉睡着,毫无变化。武琉煜却面色青白,甚是憔悴。

福平悄声走进来提醒他,“皇上,该早朝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福平本想再提醒一声,可一弯身就听到他家皇上苦笑了一声,转眼问他,“福平,你相信命吗?”

福平听得心中一涩,“回皇上,老奴一直都信。”

命运捉弄时,谁都抵抗不了。

他涩然一笑,不再说什么,起身朝殿外走去。福平小步跟上,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在他们走后,被层层帷幔遮掩的锦被下,修长手指却忽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