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二三三 陌上有蝶姗姗来

二三三 陌上有蝶姗姗来

流云镂花的香炉里,极淡的烟袅袅升起,到得一半,突然温润旋转,盘旋成云,向着一旁缭绕而去。

榻上倚着的年轻人,眉目清俊,眼眸寒凉。墨色长发轻轻滑落肩头,顺着莲白色衣襟慢慢落下,挡住了他手中奏折。

“你确定,在江夏袭击你的,是和官府勾结的贼寇?”

榻前凳上坐着的人略一点头,将微温的玉盏凑到唇边浅啜一下,确定温度刚好,然后递过来给他。

“不错,已查清了。轻杨,你看了一天奏折,该吃药了。”

雪轻杨接过药一饮而尽,将玉盏递回给他。这时香炉中不知怎的,薄烟蓦地腾起,又顷刻间消散在虚空中。

他凝视着又恢复了原状的烟,好一阵才开口:“江夏背后是桓海的浩瀚汪洋,并无退路。城中作乱,剿灭应当不难?”

“正是。”

雪轻杨想了想,慢慢侧身倚在一个玉枕上,合起眼:“便让皇叔的旧部去剿吧。”

“何必劳动那些老人家,不如——”

“你已涉险太多。”他重新睁开眼,“流夏,你不能有事。”

黛眸明艳的雪流夏展颜一笑:“我是横云的雪亲王,要做的自然是守住帝君,守住横云江山。”

“江山……”雪轻杨发出个轻促笑声。江山是什么?是比这曾经终年被人遗忘的凤箫宫更冷的东西罢了。那里葬着他的幼妹,他的叔叔,他落寞时光里聊以慰藉的心上人。

从流夏出生之时起,雪轻杨从未怀疑过他将是横云未来的帝君。翻云覆雨,坐拥千城,将自己的命牢牢抓在自己手中。而那时的他,便也不用再将病痛当做一招计谋,收收放放,真真假假。他可以静守一片竹林,做个只得虚名的亲王,每天下下棋,喝喝茶,安度余生。

谁知造化弄人,人人机关算尽,人人难得善终。世事亦如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没有谁能知晓它下一刻的变化。

“莫担心我。”雪流夏轻声说,忽而又笑了,“况且,我在江夏欠了一人许多饭钱未还。”

恩?雪轻杨断开思绪,略抬起眼。他的眼少有这样撤去一切淡漠寒凉的时候。

半晌的安静,他忽然在这寂静中明白了什么,微微扬起眉:“是个女子么?”

雪流夏唇角带了浅淡笑意:“是个茶楼说书的女子。我见她时,她正认真讲着‘英雄夏皇子’的故事。因我说了自己的不是,她跑过来打我。”

雪轻杨亦淡淡一笑:“那饭钱又是怎么回事?”

雪流夏稍微顿了顿。

“常去她家中吃饭,一次也未付钱。”

“几餐而已,罢了。”

“她因请我吃饭,卖了家中唯一的首饰。”

片刻安静。雪轻杨说:“是个茶楼说书的女子么?”

“是。”

“因家中穷困,所以在茶楼抛头露面?”

“父母早逝,独力抚养妹妹。”

“可有名字?”

“萧蝶陌。”

雪轻杨将手边的奏折举起遮住眼眸,倚在榻上像是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那奏折下传出个毫无睡意的沉静声音,如同落雪般寂静。

“带回来给母妃看看。”

“什么?”

“你吃了人家那么多饭,怎能不让她也来吃吃你家的。”

“轻杨,”雪流夏微微睁大黛色的眼,“你当知我并无他意。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没得什么能为自己做主。这样做对她太不公平。”

“只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雪轻杨露出个极淡的微笑,“她既仰慕‘英雄夏皇子’,想必也愿意来王城走走。”

他的弟弟,为何处处都要先为别人着想?公平不公平又有什么?这世上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如若不然,他现在理当是天子帝君,身边伴着最爱之人。

雪流夏默默点了下头。

“好。”

炉中香烟缭绕,室内一时寂然无声。

忽然门外传来侍者的声音:“陛下,金坠姑姑求见。”

雪轻杨应了一声。房门轻响,女官垂首进来,到他面前跪下。她头上依旧是那支醒目的金簪,只有眼神不再是身处藻玉宫时的刻薄精明。许多年过去,她终可以用原本的眼神示人。她的眼睛亦波澜不惊,静默深沉。

“陛下,”她轻声说,“皇陵那边,透出了点消息。”

“起来。”

金坠站起身,依然低垂着头:“雪千霜自到了皇陵,一句话都不肯讲。但近些日子不知怎的,身体忽然虚弱得厉害,因此说了些呓语,这才给守卫听出了一二……”

雪轻杨并不发问。金坠将声音压得极低:“重莲长公主那件事,坐实了是文淑公主陷害。雪千霜自己,愧悔至极。”

一声破碎的轻响,那个半透明的玉盏在雪流夏手中被捏得粉碎。

雪轻杨微抬眸,声音如同初冬的新雪轻缓坠落:“流夏,带上雪王兵符,去江夏吧。”

一阵太长的沉默,雪流夏终还是慢慢放下手中碎玉,恭顺起身。

“轻杨,保重身体。”

待到他离去的脚步完全消失,雪轻杨才猛地咳嗽起来。金坠奔到几案前倒了杯清水,急急给他:“陛下,别动气啊!”

好一会,咳嗽声终于勉强止住。金坠小心翼翼地扶他在榻上躺下,迟迟疑疑退到一旁,却不敢离开。

然而他再开口时,声音却意外地带了一抹微凉笑意:“你去吧,朕不会死。”

“陛下,”金坠眼中已带了一痕盈盈泪光,“陛下自会长命百岁。”

雪轻杨合起眼:“有一事我忘了说。以后流夏面前,莫要再提晴然。”

“是。”

“这炉中的重莲香,以后也别用了。”

“是。”

“你去吧。”

金坠再看他一眼,这才忧心忡忡退了出去。

一室寂然。许久,雪轻杨慢慢翻过身来,伸手将香炉拉近些。

“萧蝶陌……”他重复了一次那个新听到的名字。

穷困潦倒,一个人抚养妹妹,在茶楼酒肆抛头露面,对着全江夏的人讲夏皇子的故事。

“像,也不像。”他自言自语地说,“能让流夏展颜,已是不易。”

薄烟依旧从香炉中缭绕而起,变幻无穷。室内愈发显得寂静,雪轻杨带了倦意的声音轻若耳语。

“这次谁敢阻挠,朕将他碎尸万段……”

他的指尖慢慢描过香炉上绞丝嵌错出的九重莲花,眉心终还是微微蹙起。

衣衫轻响。横云的帝君起身离榻,一步步走到内室。

水墨点染的屏风后,清水瓮里养着大捧纯白的梨花。花下有个青色的细瓷瓶,静默无声。他在瓶上轻触了一下,露出个如雪般落寞的浅淡笑颜。

“时间总会还她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