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二一六 郁郁嘉城掩碧血

二一六 郁郁嘉城掩碧血

这一夜风雪掩盖了城下声音,周焉人从山中运来许多枯竹茅草,将千岁城的百尺高墙下全部堆满。天亮时,风雪终于停歇。横云守将看到的是包围了整座城的柴草和不远处铺天盖地的周焉人。

全城陷入震惊。历代征战中,极少有人会做出烧城这样残忍的举动,因这实在是一桩无利的买卖。城中男女老幼全部出动,从各家各户的水井边一直排到城上的出水口,以备周焉人放火烧城时能够第一时间灭火。

天色大亮,白秀走向城下时最后看了看玄明:“云王,此计当真可行?”

“可行。”玄明简短地说。

于是白秀提起沉重的盾牌走到城下,借玄术将清越的声音传得很远:“点火。”

浓重的烟雾四处升起,随之而来的是城上倾泻而下的水流。千岁城上处处露出隐藏的排水口,滚沸的水落地四溅,城下的周焉兵将纷纷后退,才点好的火不多时便熄了。等到城下的人再想去点火,发觉柴草已被打湿冻硬,不仅不能点燃,甚至连移动都不能。同时还有新的威胁出现,便是城上已经开始放箭。

更多的柴草被点燃扔到冻结的旧柴堆上,双方开始重复上演堆柴,倒水,再堆,再倒水的戏码。周焉折损了些人,开始后退,但少数仍然不屈不挠地堆起更多柴草,仿佛个个脑子里只长了一根筋。而且他们的大部人马始终迟迟不到城下,城中守军因此也大多不上城,而是在城内据守,生怕出了差池。这时柴草堆上已经满是冻结的箭簇,城下的周焉士兵也大多退得很远。城上不再放箭,开始怀疑地审视城下那些周焉人。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空气中传来一个断裂的声音。白秀牵牵唇角,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清澈笑颜。

“登城。”他说。

城下的皑皑白雪,突然一同扬起,变成了千万隐藏在雪下的周焉士兵,朝着被冰冻结起来的柴草堆踏风而去。他们以周焉人独有的可怕忍耐力,在雪下埋伏了大半夜,只等着茅草被冻到大半座城墙的高度,便可借这一半是由横云人筑起的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千岁城。此时城中守军若想再登城相抗,已是插翅难及。

玄明回转身,从炭炉上取下茶壶,倒了一盏滚烫的甜茶垫在帕上,递到一旁马车中。

“城上也有御敌的热油,”他温和一笑,“但他们现在再倒油的话,原本烧不起来的城墙也不得不烧成灰了。”

雪晴然接过茶盏,那茶水里放了羊乳和酥油,闻起来浓浓的好香,足可以掩住即将到来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就在此时,突然从城上传来了铮琮琴声。她手上一停,旋即又稳住,慢慢饮了茶,这才掀开车帘往外看。

狂龙似的弦梦从千岁城上奔腾而下,横扫过已登上城墙的周焉兵将,跟着击打在冻结的柴草上,将草木冰雪皆卷得四散凌乱。形势陡然生变,周焉人顷刻间失去了优势。

雪晴然不往琴声传来的方向看,只仰起脸看着玄明:“现在怎么办?你已和小白安排好了么?”

玄明点点头:“好在他的琴,终究没有冰结得快。城破不过是早晚的事,慢慢来。”

雪晴然看了他一会,迟疑道:“你已差人连夜将油引入暗渠,一直通到城内军营,万事俱备。为何不早些在城中放火,早点破城……”

玄明略一沉默,在她鬓发上轻抚了一下。

“让他多受点罪,不好么。”

两人一起向城上望去。依稀可见那里坐着个身材高大的人,青衣翩跹,墨弦急响。千岁城危危将倾,他一人在应对城下的千军万马。雪晴然已经辨出那激越琴音里不断出现的错漏,饶是他弦梦正宗传人,也不能妄想靠一己之力救下整座城池。

她不知自己何时蹙眉,又是何时含泪。她的手又一次落在自己肚腹,那时候她是怎样的苦苦哀求,却只换得千霜掩住她的嘴,几乎掩得她窒息。她整个人都快被他撕碎,那时的痛是她永生难忘。今时今日看他在城上徒劳顽抗,真是让人好欢喜。只是她心中还有更多痛楚无处言说,那是不能随横云的倾颓而得半分削减的悲凉。她最爱的人一个个离开了,纵然她可以看着横云覆灭,可以将所有仇人千刀万剐,却终究无法将那些人唤回。

“玄明,”她轻声说,“让他们放火吧。”

玄明低下头,安慰地在她额前吻了一下,然后取过一支横笛放在唇边。清越嘹亮的笛声穿过一切混乱,穿过云霄,仍是旧时的风流宛转。

是兰柯国的民谣。

没有名字?这首曲在兰柯人尽皆知,名唤青梅。

青梅,青梅,青梅戏得眼儿媚。媚眼望却花飞,飞花一点情醉。醉情,醉情,一生梦里卿卿。

随着这悠扬笛声,一道火光在千岁城中冲天而起,将半边苍穹映成血红。

即使离得这么远,也可听到千岁城中传来的绝望哭喊。那是许多人在火海中化作飞烟,凄惨覆灭的绝唱。

雪晴然下了马车,站在玄明身边遥望城上。那里有个穿着青衣的人,正住了琴声,静静望着这边。他的身影如同一只青鸟,曾经很美丽地翱翔在自由的天顶。

片刻后,他重新坐下,将琴摆好。瞬间的寂静,那琴弦上突然传出山呼海啸般的乐声,卷结成惊天动地的弦梦扑回城中。城中大火被烈风激得很高,又瞬间落下。千霜的弦梦如同神迹,在烈火中硬生生开出了一条通路。被火势冲散的士兵和百姓不消吩咐,已经拿起一切可能的容器,全力灭火。

城中火势骤减,千霜的弦梦再次转回城外,朝着周焉人落下。雪晴然不相信地摇着头:“不可能,玄明,他不可能结出这样的弦梦!”

说话间,她已抱过自己的琴,朝着城下踏风而去,同时拨动了琴弦。千霜的弦梦瞬间便被散去半数,他慢慢转动目光,正看到雪晴然立在城下,怨恨的颜色浓得像要从眼中流溢而出。他不禁指尖一颤,琴弦上的血也跟着一颤。那样惊天动地的弦梦,原是他用血才得结成。

“太子!”一位守将匆匆跑到他身边,浑身甲胄已经被鲜血遍染,“城中已经备下车马,请太子速带杨皇子离开千岁城!太子身高位重,保全平安要紧——”

他未能说完,雪晴然的弦梦从城下翻卷而上,将他整个人横扫出去,跌下了百尺高城。

她的弦梦是这样狠毒,残忍得不带一丝犹豫。千霜回想起当日紫篁山上雪夜初遇,那时她的笑颜多么干净,如同冬夜皎洁的明月,寒凉清澈,静观尘世。

“雪晴然!”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靠玄术传音,只朝着城下尽力一喊,“你回去!”

回答他的是更加狂乱的弦音来袭。

“傻丫头……”他解开她的所有弦梦,露出个无奈笑容,“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恼太久。只要种下弦梦的人死了,血里的弦梦也就散了……”

四周的风声,火声,厮杀声,混在一起湮没了他的声音。他停了停,急速地奏响了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曲迷魂引。一个细小的弦梦渐渐凝结,寸寸皆是血红颜色,穿过一切喧嚣,刺入了雪晴然眉心。

雪晴然看到那红色弦梦时,已经来不及躲开。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眉心开始,如水般弥漫到全身。再想朝着千霜拨动琴弦,便从骨头里传出钻心剜骨的剧痛。

玄明和白秀同时到得她身边,他们都看到她好好地抱着琴,周身没有流矢,没有火焰,甚至没有异样的风吹过。然后那张琴砰然落地,她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

那一声叫牵动得玄明心跳都要停了。他急急过去扶她,见她已痛得面色惨白,浑身打颤。

“雪千霜……”她颤颤念了这一声,挣扎着去摸到自己的琴,不顾一切地拨动了琴弦。断筋碎骨般的痛如同灭顶,她都不管,只将全部力量都释放出来,结成弦梦扑到城上。

千霜放下琴,声音也跟着发颤了:“雪晴然!你疯了!你想死么?”

无人比他更清楚弦梦带来的痛。连他也无法忍受那地狱般的痛楚,只能受人摆布。为何她那么柔弱的人,竟会如此死不回头!她到底想怎样!

这样下去,不就成了他杀了她么?

一瞬间他动也不敢动,因他每逆着她的意思动一动,她都要加倍痛。他已害得她不堪,难道今天还要夺她性命。可他此时又怎能为了她不顾城中千千万万无辜百姓,束手就擒。他一生都没遇到过这样无从抉择的境地,连冷汗都渗出来打透了衣衫。她和千岁城中万千人,哪一边都是那么无辜,哪一边都牵扯得他心痛。

就在这时,空气中穿过一个轻微的响声。

雪晴然的琴声突然停住,疼痛也停住。她愕然低头,看到七根琴弦全部崩断。隔了那么远击断了她琴弦的,是一块青玉的碎片。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城上:“杨,杨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