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九九 死人骸骨相支柱

一九九 死人骸骨相支柱

夜带一些微凉气息,天上的星辰映在湖泊中,难辨彼此。军中篝火也映在湖泊中,难辨真假。

在城上守军看来,这想必是一幅令人绝望的壮阔景象。

雪晴然从水中抽回手,静静看了一会眼前接天曳地的火把,然后起身背朝着城池向前走。她的白衣在夜色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莲儿--”

她抬起头,露出个笑颜,加快了脚步。玄明站在树下,并未带照明之物,而是抱着大捧秋百合。朦胧星光将他的眉眼氤氲在花香中,安静而美好。看雪晴然走近了,他便腾出一只手来牵着她:“天冷了,水也凉,以后还是留在帐中盥洗。”

雪晴然点点头,跟着他往回走,边走边说:“自从离开周焉,每到打仗时你和小白连看都不许我出来看。信芜关久攻不下,我来看看,歪打正着想出什么主意也说不定呢。”

玄明说:“战场终究是杀气重处。你身体弱,还是乖乖留在帐中的好。打仗是周焉人最擅长的事了,让他们尽情发挥去吧。”

雪晴然点一点头,不知不觉间双手都拉着他的手,仰起脸笑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翌日天已大亮,雪晴然才在百合花香中醒来。她自幼便有些嗜睡,自成婚以来,玄明更是天天守着让她睡到自然醒。随白夜出征后,玄明总是在离营地很远的地方单独落脚。有时周焉的军队一早就走了,他也还是要坚持等到她睡醒了再追上去。如此一来,她不像是随军出征,倒像是出来游玩。

这一天早上,她却是被院子里低声议论的声音吵醒。细听时,是甘棠的声音,说世子寻云王去。

玄明说:“我不去--”

甘棠像是早料到这个答案,赶紧说:“世子已经派了一百精锐护卫来保护云王妃,甘棠也会守在这里,万无一失。云王,世子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事,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玄明沉默片刻,匆匆回到帐中。雪晴然早已披了衣服起来,正等着他进来:“我和你一起去。”

“我速去速回,你休息吧。”

“我休息好了。”雪晴然眉心微蹙,“玄明,我也想出去走走。若是你和小白说话不想给我听,我就在外面等着也好。我想和你一起去……”

玄明一笑,并不言语,只走过来一吻堵住了她的嘴。好一会才放开她,含笑道:“外面那么毒的太阳,晒着你怎么办。”

雪晴然生怕外面那些玄术卓绝的周焉人已经听到了这番动静,只得红着脸说:“那,那你早点回来。”

等到玄明走了,她才自己轻手轻脚穿戴洗漱了。留一张字条,便隐起脚步,从帐篷后面溜了出去。她的身体才没那么弱,不需要他这样照料。她很想让玄明看到她健健康康站在阳光下的样子,不然这一路走下去,他不知要多辛苦。

雪晴然的住处照例远离周焉营地。不知为什么,才走出没多远,空气中便传来混浊的气息。她只当是帐中百合花香太浓,出来别觉得空气不好,未以为意。但越接近信芜关下,那难闻的气味越分明,令她不得不掩住半张面孔。

远远已经可以看到残缺的城墙。原来这一天早上白夜终于攻下了信芜关的前两道关隘,只剩最后一道,却因有位老将镇守,比前两道都更坚固。雪晴然猜想他们已将营地移至关内,连忙收了那耗人心神的玄术,直奔过去。

此处地势较低,要到城下才是平坦地形,之前都无法看清情况。她只觉得空气越来越糟糕,不禁有些疑惑,脚步也放慢。

忽然天上传来一声低沉喑哑的嘶叫。她循声望去,只见十几只黑色的兀鹫正在高处盘旋,不时俯冲下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

她从未见过这样凶禽,很想仔细多看一阵。只是此地空气十分浑浊,因此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兜兜转转,终于踏上了高地--雪晴然却一瞬间睁大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如同利刃瞬间劈开了身体,让人动也不能动。

血……

一眼望去,全都是血。成百上千数不清的人静静倒在血泊中,任凭凶残的鹰鹫俯冲下来啄食。盔甲碎片,断裂的肢体,还有一些让人不敢细看的东西,全都浸泡在血色里。

又一声低叫,兀鹫俯冲下来。这次雪晴然终于看得清楚,那些兀鹫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那是啄食了无数尸身后带了血色的阴鸷眼睛。

雪晴然只觉得头皮发麻。她不是没见过死亡,可如此惨烈凄绝的景象,是她做梦都梦不出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地穿着横云军队的衣服,如同羔羊般惨死在周焉人手中。血腥和腐坏的气息在风中静静飘扬,飘向不知多远的远方。

为什么?她诧异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琴弦在耳畔铮铮作响,她仿佛又听到了白夜冰冷的声音:为我义妹报仇。

还有她自己亲口说出的话:如果这样会让雪擎风绝望,那就让横云变成地狱好了。

她机械地迈开脚,只觉得全身都已没有知觉。满地尸身当着她的去路,仿佛随时都会抓住她,质问她。问她为何要引狼入室,让周焉人**自己的故土。她走到血海深处,再也没有力气,从头到脚都打着颤。难怪白夜几乎声色俱厉不许她靠近战场,难怪玄明夜夜搜寻芬芳野花放在她枕边,难怪他们连提都不对她提起。她竟从没想到过,战争里人命竟如此之轻。这城下,怕有几千人吧?若没有她,他们可还会死得如此惨烈凄凉?横云果然化为了地狱,她可高兴么?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被毁的墙下,只知走到那里时,已经再没一分力气,只想快寻到一个活人。

然而墙里的景象更加令人无法卒睹。依然是尸山血海,不同的是这里死的都是普通百姓。白发苍苍的老人,青春妙龄的少女,甚至蹒跚学步的孩子,全都层层叠叠倒得满地。母亲死前徒然护着孩子,儿子死前伸手向父母求救,却终只是定格在最后的姿势。一个被血模糊了的头颅滚到她脚下,空茫的眼睛瞪得大大,正对着天空的方向。天高地远,金风秋阳,他们永不会再见了。

雪晴然颤颤跪下,伸手去覆那双眼睛,可那双眼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合起,固执地瞪着天空。她咬住嘴唇,将脸扭向一边。无论望向哪一边,总是看到许多无法合上的眼睛。悲怆的弦音在脑海中铮铮作响,难成曲调。脑中有一条弦绷得紧紧,就要断了。

突听有人远远喊:“那里有人!”

她呆呆回头,见是几个周焉士兵正跑过来。他们穿过这样令人绝望的地方,却个个都在笑,一如从前在校场中屠杀羔羊时的笑容。在这样惨烈的屠杀后,他们笑得如此清澈。

“是个好漂亮的女子。”为首的一人最先看清她,“你是横云人么?”

雪晴然无法回答。纵然发问的是个陌生的周焉人,她此时也没脸点头。

“看衣着是横云人。”那人笑了,“这里都是死人,你怕么?跟我们回去吧。”

说着作势来抱她。雪晴然一躲,碰着一旁的尸首堆,顿时沾了半身的血。

旁边一人低声道:“别这样,若给世子瞧见了,咱们都要挨打。”

前一人摇摇头:“世子说了受降归顺的城不准杀不准抢,却并未说过要赦免这些胆敢反抗的人。你看这个女子生得这样美,我们放了她也不过便宜给别人。”

那人仍摇头:“世子固然不会多加过问,但今天一早我看到云王来了。听说他为了屠城之事,近来和世子颇有些不和。虽然云王是横云人,但咱们都知道他两人亲如兄弟,万一这时候给抓到了,不是两边得罪,死路一条……”

雪晴然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就只有她茫然无知,玄明虽整天陪着她,却远非她那么清闲。

那人接着说:“既然她生得好看,不如送去给世子解闷。或是给云王,让他消消气。”

两人商议妥当,便来拉雪晴然。刚一伸手,突然啪的一声,一条鞭子抽过来,将那只手抽到一边。

两人回头时,见甘棠仍将鞭子向前伸着,叹道:“云王妃好身手,竟能绕过那么多侍卫一个人出来。再寻不到你,甘棠就要被醢了。”

玄明已经到了雪晴然身边,将她扶起来,轻声说:“我们回去。”

白夜冷眼看着一切,一言不发。忽然雪晴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什么都没说,然而那一眼的复杂却比任何语言都更令人心悸。

不解,痛苦,悲凉,永不能修复的伤。

他不禁微微睁大一双冷眼:“公主--”

“小白,”雪晴然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来寻我。”

说完再不吭声,缩在玄明身边,朝远处走去。

白夜立时怔住,任由雪晴然走出他的视线,走向与他完全不同的方向。甘棠的目光扫到他握紧的拳头,连忙避开。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冷:“走吧,我即刻绕路去千岁城等礼王,这里给云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