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九一 一片冰心在玉壶(二)

一九一 一片冰心在玉壶(二)

灯烛色里,少年人眼波如同深秋清潭,不动不移,不带一丝莫须有的意绪。烛光微晃,那光影落入他眼中,如同坠入深水,激不起半分波澜。

“世子,”甘棠试探着低声唤,“这封信,当真要送出去么?”

半晌,白夜点了一下头,将信折起封好,递到他手里。

“世子,此事……”话到一半,终于还是收起了。

“信上内容你已知晓,”白夜声音寂静,“是否告知国后,你自行定度。信必须送到兰柯王手中。”

“国后若知,必定会设法拦截。此举终究是……”

“引火烧身,我知道。”

好一阵安静。甘棠朝他一揖:“国后监视世子,就是因为世子太过看重昔日恩义。然正因如此,甘棠才情愿背弃国后,尽忠世子。这封信,不会告知国后。”

白夜没有出声。

“世子保重。”甘棠再一揖,转身走出房间。

待到四下俱寂,白夜方慢慢移开案头砚台,露出下压着的一样东西。

灯烛色里,那是一枚小小的银杏叶。叶片久已干枯,灿灿金色却留了下来,一如当初雪梦渊交到他手中的样子。

他将砚台再移回去,然后吹熄灯烛,起身走到榻前。周焉的夏来得迟去得快,夜晚已带了丝丝凉意。四周很安静,世子府中连夏虫的鸣声都听不到,适合睡觉。

将至半夜,忽然起了喧哗。白夜醒来后翻身趴在枕头上,但是既然无人能看到他被吵醒时的恼火神情,也就只好自己闷闷地趴了一会,直到外面拍门拍到震天响,才慢吞吞穿起衣服去开门。

一开门,就见到白礼那双呼呼冒火的桃花眼。

“白夜,”他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分明恨得快要咬碎了牙,“你知不知自己害了多少人!”

白夜轻易便望见他背后的无数火把。白颂白秀都在,甘棠被一把长刀逼得跪在地上。而人群最前的,是他的父王,周焉王白言。

他绕过白礼在阶前跪下,这样的礼节于他依然十分陌生:“父王。”

白言将手中书信伸向前,信上兰柯王的名号清晰得刺目。虽然幼时同在书房听讲,白夜的字却一直没有雪晴然和玄明的峻峭或端丽,横是横竖是竖,朴直无华。

“这是你写的?”

白夜点一点头。白礼顿时恨不能踹死他的样子。

白颂在旁蹙眉叹道:“夜世子,你是周焉的世子,为何一再与别国皇族纠缠不清。先是横云,如今又牵扯到兰柯王,若传出去,别人岂不要笑我周焉被自己的世子出卖?”

白夜听得“出卖”二字,微抬起头看了白颂一眼。那一眼十分安静,却有百尺玄冰般极寒,让白颂瞬间顿住话锋。

周焉王眼中看不出任何喜怒之色,他仍拿着那封信:“你不怕人指证你勾结外人?”

白夜归国以来,周焉王一直未曾将自己的看法表露半分,今夜此时确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和长子讲话,却是这样一句“勾结外人”。

白夜说:“不怕。”

周焉王略回头,将手中书信交与白颂。

“拆信,读。”

白礼立时在白夜身边双膝跪下:“陛下,横云无道,空有万里山河。世间大国莫过周焉与兰柯,此事传扬出去,于人于己都有不利,不如听凭世子和白朝自行了断。世子刚刚归国,怎能--”

“陛下已说了读信。”白颂手上丝毫不停,已将信拆开,“夜世子本人也未曾言语,礼王就别再阻拦了。别让人以为这信是你指使的。”

“指使你的脑袋!”白礼眉眼皆怒,“白颂,你这煽风点火唯恐不乱的样子怎的和横云那些佞臣那么像?我还没问你,大半夜守在王世子府墙外你想干什么?想来给你女儿说媒啊?”

白颂眼角微抽了两下,终还是忍住,兀自将信拆开,冷着脸开始念。

“请少国主救栀香国后族弟,雪亲王遗孤梦渊。周焉白夜。”

安静。

白礼最先抬头望过去:“……别告诉我念完了。”

白颂将信翻来调去看了几遍,脸色有些窘:“已念完了。”

说罢将信递给周焉王,一揖告退。他折腾了半夜,万料不到白夜如此兴师动众,不惜冒着世子封号被褫夺的险联络周焉王,竟然就为了写这么件无聊事。本以为这次可一举帮白朝得到世子之位,谁知被白夜狠狠坑了。

白礼跪在地上,尽力翻了白夜一眼,亦是无语。只得自动站起身道:“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回去歇下吧。”

周焉王却向前一步,沉声道:“都退下。”

众人依言迅速退开很远,只有白夜还跪在周焉王面前,如同一尊白色石像。

“阿夜,”周焉王声音很低,“为何如此?”

“理当如此。”

“深情厚义,难为君王。”

“薄情寡义,祸乱天下。”

周焉王俯身将他拉起,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牵挂至斯,却如此轻易放手。阿夜,为何要将那公主拱手让人?连守住一个女子的勇气也无,怎做得我周焉男儿?”

白夜抬起头,眼眸如夜色清澄冷冽:“若连放手的勇气也无,又怎做得一国世子。”

周焉王眼神微微颤了颤,仿佛有什么深坠水底的陈年旧梦被轻轻惊动。半晌,他近乎耳语地说:“今日放手,一生不得。如此遗憾,又当如何?”

“纵然遗憾,好过一生愧悔。”

雪晴然清早醒来,先嗅到极清新的香气。略一抬头,借淡淡晨光看到窗边有大束栀子花。

她不禁一笑,慢慢撑起身去取床头衣衫。玄明赶走了奉悦棠梨后,周焉后不知是不是很不高兴,再未派别的人来。虽则别院自有烹煮洗濯的仆妇随从,但贴身服侍的婢女却一个也无,她须得自己打理自己。

穿衣洗漱自然简单,唯独那一头了不得的长发绾起来需花许多时间。雪晴然正专心应付着头发,忽传来叩门声。她立时放下梳子,先赶过去开了门。

玄明已收拾得整整齐齐,端了早餐来。雪晴然连忙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一边笑道:“让那些人送来就好了……”

“不好。”他含笑应道,进来将东西放到桌上,便去取了她放在一边的梳子。

雪晴然乖乖在妆台前坐下,低声说:“头发未免太长,我选个日子,剪短些。”

玄明微扬眉,望着镜中的她牵起唇角:“怎么,我梳得不够好?”

雪晴然久病后苍白的脸上难得着了些绯色:“怎会不好。只是日日这般,辛苦了你……”

玄明只一笑,悄悄将手中长发挽起嗅了一下。如水如丝的长发从他指间缓缓流过,带着微凉的温度,浅淡莲香似有若无萦绕其中。他耐心将头发梳顺,只片刻便绾结成鬟,向窗边寻了些栀子花簪上。

两人一起看看镜子,都觉得好得不能再好。正在此时,两人玄术都听到了院中动静。雪晴然有些惊讶:“甘棠来了?”

待见得时,发现甘棠带了许多穿戴端严的侍女随从,还有一辆马车在后。

雪晴然站在玄明身后张望:“车中是小白么?”

“回公主,这车是世子派来接公主去府中的。”

雪晴然呆了呆:“为何?”

甘棠先看了玄明一眼,这才说:“按周焉礼制,女子成婚前要静守母家,不可随意外出。世子听说此事,所以来接公主。世子已择下了吉日,并着人装点了云王府。”

这番话着实说得突然,雪晴然目瞪口呆,习惯性地望向玄明--

旋即羞得面如桃花,抬袖遮住面孔。

甘棠尽量掩住面上笑意,低头道:“世子府一切安排妥当,公主,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