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七五 山在缥缈九重天

一七五 山在缥缈九重天

许是因为盼望春天的心情太殷切,周焉的春赛实际比新年要更早。而这一天对雪晴然而言恰是一个永生不会忘怀的日子。彻夜下雪,奉悦早已被玄明打发回宫,天亮时棠梨亦得了吩咐出去添置东西。雪晴然穿戴好,悄悄往行馆后的空院落中去。她一直穿着素色,这一天更结了朵白色绢花簪在头上。

没有风,雪花簌簌落下。她身体不堪再用千红之术,为了不惊动玄明,走得非常慢。才转过耐冬的树丛,却见那雪地里早有一人摆好了香烛,正朝着北方叩首。不是玄明又会是谁。

他已听到身后这轻轻的脚步,叩首毕便回过头来:“公主。”

雪晴然默默走过去,挨着他跪下,也虔心叩首三次,这才从他手中接过许多纸钱,在火盆中焚尽。

“今日是父亲生辰,”她的声音至少比自己想的要稳些许,“女儿如今不能陪在父亲身边,只愿有朝一日血债血偿,再回紫篁山陪着父亲母亲……”

从前雪亲王生辰之日,雪王府是何等风光。如今又到今日,光景却是这般苍凉。雪晴然心中渐渐又翻涌气恨,手脚都止不住要打颤,便极力咬着牙忍耐。好在她已习惯了这样忍耐着,还能克制着怨气慢慢调匀呼吸。

沉默间,玄明看出她脸色不好,一急之下紧紧握起她的手来。

“公主,你怎么了?”

雪晴然得了他这一问,反而忍不住含了泪,低声道:“口口声声说要回去报仇,眼下却只能眼睁睁呆在这里,连自己都照料不好,还连累了你。这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玄明愕然道:“你何曾连累了我?”

“我病弱至此,形同废人。若不是为我,小白直接带你一同回宫不就好了。就算有什么不测,你们也都可以应付,就只因有我拖累……”

她恼恨地抽回手,紧握起满手的积雪,却无法因此镇静。

玄明这几天时时陪在她身边,原本看她情绪安稳许多,笑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了,没想到她心中一直压着这许多一触即发的烦恼。他来不及多想,先将她双手里的冰雪挖出去,握起那双凉冰冰打着颤的手暖着,这才低声说:“公主,求你莫再说起什么拖累不拖累。是我贪恋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才没有早寻出路。我……我错得太离谱了。今日去宫中探明一切,回头便作打算。公主千万珍重身体,不要再把这些事压在心头。”

她的手渐渐暖了。玄明松开那双手,朝着横云的方向再拜一次。

周焉王宫果然张灯结彩,十分喜庆。换了周焉装束的雪晴然呆道:“怎么比横云的皇宫大那么多?”

同样换了周焉装束的玄明温和地一笑:“除了横云,举天下各国的亲王府都是和王宫同在一道墙内的。这是祖辈留下的遗训。”

雪晴然更加不解:“为何横云例外?”

“因为横云皇帝本是天子帝王,许多礼制都与别国不同。”停了停,“只是横云一直衰落,自己又丢弃了许多祖制,以致兰柯周焉为首,诸国都不肯再对横云称臣了。”

雪晴然听了这些话心中不知是痛苦还是痛快,转念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玄明说:“这……是公主小时候那个太学的先生亲口说的。”

求学不精的某人有些惭愧,连忙转移话题:“这样的通行方法,也是祖制么?”

巨大的王宫四周是一脉流水。天这么冷,那水却不结冰,明显是和雪王府的莲池水一样极寒。四方吊桥收起,只有正门前的水上悬空横着几条铁索。每条索上都有正在小心前行的人,更多人只能停在水岸这边张望。

玄明说:“既然水上原有吊桥,这当是检验来人玄术优劣的法子。不然身边这些人一起涌进去,怕宫里的人也吃不消。”

雪晴然啊了一声,心中略作权衡,觉得那铁索还不算太细,她眼下玄术虽比不得平时五成,但借着铁索越过水面应当可以,玄明身手灵活自然更没问题。遂向着水边走去。

玄明就料到她根本不会考虑找他帮忙,只望着她的背影一笑,跟在她身后跃上同一条铁索。他的脚步极轻,虽离她很近,却没有晃动锁链。

水面上升起腾腾寒气,雪晴然呛得想咳嗽,念着跃身而起只要两次就可以到对岸,便一纵身,轻飘飘跃出许远。

就在此时,突然起了风。风本不大,然而水面一晃,凝重的寒气也就随之**了几**,瞬间卷住人的衣衫。旁边几条索上的人都停下来,只有雪晴然刚刚落脚,身子又弱,不禁晃了几晃。正在努力稳住,忽然玄明从天而降落在面前,拉住了她。他估计着她应该不会有落水之忧,却终难放心,还是牵着她的手腕一同走了过去。

两人走过铁索,穿过恢宏宫门。眼前展开的是一幅极喜庆的景象。暗红的长毡一路铺到远处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祷祝之物,三面皆是高高叠起的坐席,已经快要坐满。

雪晴然压低了声音说:“王宫如此大敞四开,若有不测怎么办。”

玄明将头上毡帽拉了拉,略微勾起唇角:“周焉王族自负玄术卓绝,才会这样傲慢。”

再往前走一会,忽然有一大队人浩浩****走来。所有人都离席跪下,雪晴然轻声说:“小白在呢。”

白夜确在队伍间,样子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双冷眼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场中的人。周焉后又穿一身金红辉煌的盛装,只是并不在白夜身边,而是伴着一个中年人。那人眉梢唇角皆是化不透的冷峻,连面容轮廓都像是雕刻出来般,华美然而冷硬。剑眉下亦生着双冷澈人心的眼,却没有白夜的那般澄澈,仿佛许许多多久远的岁月卷结着所有风霜所有阳光,都在那双眼里沉淀下来,凝结成不可动摇的深沉。他身上只是件寻常的玄色大氅,看不到一点奢华点缀,头上也只简单的束着发,并没有什么象征之物。然而任何人都可以一眼辨出,他就是周焉的王。

雪晴然打了个寒颤。她对周焉王的眼睛有些莫名畏惧。目光一转,又看到了走在白夜正前面的一个少年。望去应比白夜年幼,总不过十六七岁。与周焉王和白夜都不同,他的眼睛微有些狭长,别有一种十分外露的傲慢之色。嘴唇极薄,偏又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像是在蓄意争夺什么一样,又因此反而添了些稚嫩。

再往后有几个更小的孩子,小小年纪倒个个一本正经。再往后——雪晴然连忙低下头去。那分明是白礼,难得他也能严肃至此。

随着礼官的声音响起,一行人走到祭台前站定,正式开始了迎春节的祭祀。

谁都不说话。雪晴然倒不是看祭典看入了神,而是大半个周焉王室都在这里,这块场子几乎就是天下玄术高手密度最高的地方,若是在这里议论什么“探访周焉王宫”,实在是自寻晦气。

那礼官说了许多话,她都不关心,只偷偷去看白夜。周焉王位列最前,在他身后,周焉后与许多年龄不等的女子整齐地站在一边,显然是后妃并各府女眷,而另一边自是世子、王子和亲王等等。在这许多人中,白夜唯独站在了方才那狭目少年身后。

雪晴然心中疑惑,不知什么人小小年纪,竟可以越过世子,站在仅次于周焉王的地方。正思量,忽然周焉王转过身来,对着所有人沉声开口。

“一拜青云吹雪——”

他的声音亦如目光一般沉稳,借着玄术清楚传到每个角落。雪晴然立时呆住,不知道这念的是什么诡异祝辞,微一侧目,却见玄明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神色,旋即含笑依言叩首。周焉王也返身朝着祭台跪下,带着在场所有人隆重地行过大礼,这才站起身,又念了第二句祝辞。

“次拜宵风入暮——”

这一次他自己并未跪下,只站着拜了一下。其余王族也不跪,只有底下众人仍然行大礼。雪晴然留心到玄明这次只单膝跪下,只是不能开口询问。这时传来了周焉王的第三句祝辞。

“三拜万山浮白——”

这次又和第二句祝辞下的拜礼相同。周焉王再开口,仍是不知所以的祝辞:“光有作,雷填填,花千夜,林萧寒,田生谷,水无间。”

雪晴然已经认输,只当又是先生讲过的东西没听到。不料周焉王话音一落,忽然在场所有人都隆重地应和了一遍那些莫名其妙的祝辞。

祭典继续下去。玄明指尖轻触她的手掌,在她掌心悄悄写下三个字:九重天。

雪晴然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九重天是什么东西,想必当年先生也是在她睡着之后才讲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