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七零 长夜无眠为卿卿

一七零 长夜无眠为卿卿

夜幕降坠,雪晴然半睡半醒倚在马车中,全身没有半分力气。百毒断肠散毒性未尽,她仍能感受到隐隐痛楚。但比这更让人痛的是夏皇子黛眸中的悲戚。

她就在他的注视下将金错刀给了玄明。那样的瞬间没有选择,便是再有千百次这般令人痛极的两难,她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对玄明更有利的做法。

玄明亦不出声,只俯身过来,轻轻搵去她眼角泪珠。雪晴然发出个低低的哽咽,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她的指尖无意触到他的手,冷得像冰。

“公主,”玄明低声唤她,“你冷么?”

雪晴然略点了一下头,她确是很冷,从内到外筋骨血肉都像是凉的。而她穿得实在不能算少,之前在凤箫宫,夏皇子早着人给她换了轻暖衣服,临行前白夜又将那件狐裘裹在了她身上。换作旁人,此时或许会热得流汗。

玄明将她拢到身边,默不作声地握起她的双手,合在自己手心。淡淡的暖意从他掌心蔓延而来,缓缓透过她的肌肤,渗入她的血骨。这已是她在苦寒世间仅有的依靠。雪晴然慢慢蜷起身,终于又陷入了不知是昏还是睡的黑暗中。

入夜,周焉的车马方停下安顿。雪晴然尚未醒来,玄明将那件狐裘严严裹好,抱她下车。周焉兵将随从皆不明白世子为何要带一个如此病弱垂死的女子同行,不免要朝着她观望。众目睽睽,各怀疑虑,像是要将狐裘中的人看穿。玄明紧了紧手臂,让她的脸再向里侧偏一偏,径直进了帐。

营帐刚刚撑起,尚十分寒凉。连灯烛也没有,只放着一炉尚未燃好的炭。他在简单铺起的卧榻上坐下,仍将雪晴然放在怀里。因那榻上实在太冷,与坐在雪地里无甚区别。借着炉火微光,可看到雪晴然的纤长睫毛上犹带着残存的泪水,与她青白的面色一起,看得人心也跟着揪起。

不知过了多久,周焉的侍者进来点灯送饭,又进来送饮水,送夜里要用的各种东西。每个进来的人都看到世子带来的年轻人抱着那垂危之中的公主,如同石像般动也不动。他的眼眸静得像冻结的湖水,除了她的影子,再不能映出任何其他。

雪晴然醒来时已是翌日凌晨。甫一睁眼,便看到玄明坐在一旁,单手支颐,就这样睡着了。

她挣扎几次才勉强撑起身,又试了几次,想将自己的狐裘搭在他身上。这番动静却将他惊醒,立时来扶她:“公主,你醒了--”

雪晴然孩子似的伏在他膝上:“你冷么……”

玄明摇摇头,轻声问:“公主觉得冷吧?还有哪里不舒服?”

雪晴然微一摇头。她身上的痛已经淡去一些,只是无力。但此时她有个更让人为难的情况。

玄明发觉到她的眼神变来变去,像是纠结得快哭了。那纠结之中又带了恼火和羞耻,在她眼中十分少见。

他心中顿时闪过无数揣度,最终隐隐摸出了个方向:“公主,这里没有别人,周焉人都守在国后帐外。有什么事,就告诉我。”

雪晴然只觉得尴尬得头皮都要炸了,却不得不开口:“我,我想……”

玄明说:“公主是想解手么?”

可叹雪晴然大病之中,竟能如此迅速地抬起衣袖掩住面孔。玄明不禁微牵了一下唇角,因她的模样实在别扭得可爱。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她身为公主,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处境。

这件事他早想到过。周焉尚检,国后也不像横云的妃嫔那样娇贵纤弱,就只带了两个侍卫在身边,什么需要服侍的事都是自己做的。因此这营中寻不到一个能来给雪晴然帮忙的人。

“我与公主自幼相熟,一起遇到过不知多少难事。这件事实在是最简单的。”他一边哄她,一边去拉开她遮住脸的衣袖,“我帮你就行了。”

其实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比从前应付白羽卫的追杀更轻松,但他说得确乎轻松,因此雪晴然也疑心这只是件大不了的事,呆呆点了点头。

此一折大大耗费了雪晴然许多精神,天亮出发后,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的大半日没有声息。快到晚上,白夜将周焉后路上备用的一些参片拿来给了她,她这才强提了精神跟着吃了些东西。

除了参片,白夜还送来了一把梳子。

因没有镜子,雪晴然不知自己已是形销骨立,面色憔悴至极。长发在藻玉宫地牢里已沾染了许多灰尘,路上车马劳顿,更使得那头发毛燥起来,看上去略有些狼狈。她拿着梳子看了看,觉得没力气用,便给玄明拿着,又睡过去了。

这一晚雪晴然蜷在狐裘中睡去后,玄明将一盆温水摆在榻前,自己取了那把梳子,一点点将她的头发梳顺。数日没有打理,加上她身体又不好,那长得要命的头发纷纷趁火打劫纠结在一起,如同满针线盒的细丝绣线都混在了一起。玄明又怕惊醒她,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将头发梳顺,整整齐齐摆在枕边。

他想了想,又换了盆水,浸湿帕子帮她擦净面孔。至此,她总算又是个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公主。何时不留神看到自己的模样时,她也不会觉得不好了。白夜也好,他也好,他们太清楚她的为人。若她觉得自己在周焉人面前的样子不好,不知还要纠结成什么样。

寒夜寂寂,满帐只有炉火微弱的燃烧声。玄明静静看着她全无知觉的睡颜,思绪不知飘出有多远。她的发梳得顺了,轻轻柔柔从他十指间滑下,丝丝缠在心间。他有些失神地想,若能一生替她梳顺这青丝似的发,直到它们苍然如雪,可有多好。若夜夜醒来时看到的都是她寂静的睡颜,不管外面世事浮沉,可有多好。

想着想着,不禁朝她慢慢俯过身去--

嘴唇方要触碰到她的脸颊,他却突然停住,猛地直起身。脑海中有个女子的笑声如同鬼魅般响起。

你是要本公主,还是要死?奴才……

四下无声。他有些失控地跪下来,将双手浸入方才给雪晴然洗脸的水中。那水久已冷透,寒意一直渗入骨头。他反复在冷水中搓着双手,直到十指都快没了知觉。

他很小的时候,云映湖就曾经含笑对他说:六郎,就算是云家人,也很少会生你这样一双巧手。这是你一辈子仰仗的东西,须得好好料理……我不是说要像你姐姐那样涂脂抹粉什么的,脂粉又不能滋润筋骨。你的手伤到固然在所难免,却最不能受寒,不能浸冷水,不能……

他停下来,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手。这双带着亲人祝福的手,已被他沾了那么多洗不去的污秽。

那夜风雪,她在门外究竟听到了他多少不堪。他一世的谨慎,都抹不去那夜轻薄下作。就算她可以不在意两人身份,她又怎能不在意他和羽华的纠缠。

帐中蜡烛燃尽,烛光跳了几跳,终于熄灭在大滩烛泪中。

如同灭顶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