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百 山南山北雪晴

一百 山南山北雪晴

这一晚,出于五花八门各不相同的原因,众人久不愿散去。雪王府花园中灯火通明,处处人声。便是一些各家年纪较小的孩子,也都隐隐感到以后像是会难以再有这样的热闹,都赖着不愿回家。

雪晴然熬不得夜,这一日不知为何更是疲惫,只得强打精神与人言笑。平郡王看出她倦意,想要带燕歌回去,不料燕歌这一天颇有些反常,一定要拉着雪晴然絮絮不止。

雪晴然只觉得她的声音忽近忽远,又不时夹杂着一些零星杂音,渐渐听不清晰。不知何时起开始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君颜那一转身在脑海里渐渐淡去,夏皇子的笑颜如在眼前,可她心里还是有什么地方空着。那空洞越来越大,周围的一切落进来,都传出了巨大回声,慢慢融汇成阵阵震耳欲聋的江涛澎湃。

恰逢夏皇子过来寻她,见她样子有些奇怪,连唤了几声都未得回应,这才发现灯烛色里,她已是面如金纸。

他失声道:“晴然!你怎么了!”

雪晴然只隐约听到似有人唤着自己,声音却极渺远。她极缓慢地伸出手,向着虚空中一晃,却没有触到任何东西,直向着那片混沌中倒了下去。

夏皇子一把扶住她,惊得变了声音:“雪晴然!”

无人回应,雪晴然静静偎在他怀中,神情安然,像是睡着了。然而微弱的呼吸和略显冰冷的身躯却在告诉他,她不是睡着了那么简单。隔着重重叠叠的衣服仍可隐隐感觉到她的心跳,竟是眼看着一拍慢似一拍。

夏皇子那双总是带着黠慧愉悦的黛色眼睛,此时生出了葛蔓般的恐惧。他顾不得周围有多少人,连声唤道:“晴然,晴然!醒醒!应我一声!晴然!”

四周渐渐变得极安静,只剩下他唤雪晴然名字的焦急声音。不知过了多漫长的时间,忽然声音静止,人们望去时,见他将雪晴然紧紧拥住,眼中是极力压抑着的悲苦。

“……速去请雪皇叔来,说公主垂危。”

一时间举座皆惊。燕歌奔过去,急道:“三皇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晴然姐姐刚刚还好端端地和我说话,她怎会——”

她突然停下,因为她正握起雪晴然手腕,也感觉到了几乎消失的脉搏。周围人看到她的脸色,情知此事十有八九是确凿无疑了,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雪亲王和端木槿闻讯赶来时,雪晴然已经气息奄奄,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唤。多少惊慌忧虑的目光驻留她面上,人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再喧哗。

雪亲王沉声唤道:“莲儿——”

一语未毕,也已注意到了她的异状。他沉默片刻,俯身将雪晴然抱起来,不理会端木槿,不理会夏皇子,不理会周围任何人的任何反应,抱着女儿默默朝着晴雪院走去。他身后是一片死寂。只有一个侍女疾步跑过去,一双明媚眼眸清澈如水,便是舞儿。

“雪王爷,白夜已去请老大夫,即刻便会回来。”

夜半时分,老大夫终于被白夜带到了雪王府。由于情况委实严重,老大夫也顾不得指责白夜不顾他的老骨头一路又拖又拽,急慌慌到了晴雪院来。

这时雪亲王正独自守在雪晴然身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仿佛只要他一松神,这个女孩就会顷刻间烟消云散。此前端木槿想要上前看看雪晴然,被他断然呵斥开。之后再无人敢进屋来,都在院中默默等着。

老大夫帮雪晴然看了一回,眉头紧皱,回头看着雪亲王并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雪亲王忽然说:“说吧,我已准备好了。”

他竟未有丝毫不悦之色,只是安静地看着雪晴然。然而那静止的眼神却更让人心惊。老大夫回道:“我尚不能确定。但我近日刚得了个徒弟,恰好对离魂一类病症知道得最多,还是让他也进来看上一看。”

便到院中唤道:“徒儿,你来看。”

人群中应声走出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却在面前蒙了一块黑纱,只露出双眼睛。他已进院这么久,竟无人察觉得到。此时细看,也无从分辨他的相貌,甚至连此人是男是女也很难确定。

他进得屋来,只朝榻上看了一眼便笑起来,如同一个稚子见到新鲜的玩具。老大夫多少有些畏惧地看了雪亲王一眼,提醒道:“徒儿,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黑衣人笑道:“师父,这人早已死了。”

院子里,夏皇子突然抬起大袖掩住嘴,脸色白得像雪一样。旁人大多不知发生何事,就只白夜微微睁大眼,同他一般僵在原地。

雪亲王说:“她还活着。”

黑衣人走上前来,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依然带着笑意:“这人至少已死了十年。不信,我来问王爷,距今约莫十年以前,她可曾一夜之间忘尽前尘,性情大变,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雪亲王回过头,眼中泛起冷色。他没有回答。

“她的魂于此世间只是个过客,许是因为对这世间有什么断不了的牵挂,这才迟迟不去。时间越久,她的魂就和身子连得越不牢靠。她借居这身子已经太久,今日是她成年之日,想必又赶上她原来牵挂之事略有淡去,这一松神,魂就要散了。”

雪亲王的声音如同夜风轻轻吹起黑暗里的薄雪:“散了,会怎样?”

“自然是死了。”黑衣人略一停,“听师父以往所言,她受府中莲池影响极深,说不定死后尸首都会结成冰。放回莲池做花肥也好——”

纵是素来目中无人的老大夫,听到这最后一句也慌了。雪亲王已扼住黑衣人的喉咙,将他一把拎到面前,震怒道:“闭上嘴滚出去!我不会让她死!”

院中众人突然听到雪亲王的怒喝,旋即看到那个瘦弱的黑衣人破门而出,摔出十几步远。夏皇子再也撑不住,疾步上了台阶,奔入屋中。

“雪皇叔——”

没有回答。雪亲王回到雪晴然身边坐下,在她如云般堆在枕边的黑发上轻抚一下,指尖却分明在发颤。夏皇子在他身边跪下,看着雪晴然不出声。

老大夫看着这光景,迟疑道:“雪王爷,夏皇子,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我给她开些安神良药试试……可好么?”

雪亲王点点头,并不说话。老大夫忙出了屋,亲自抓药去了。

斜月沉沉,院中诸人皆已散尽,或告辞,或取客房。端木槿再三相劝,终将夏皇子送去休息。再悄悄进得雪晴然屋中,见雪亲王依然动也不动地坐在榻前,遂轻声道:“雪王爷,那边药想是快熬好了,今夜府中人多手杂,我想着,还是找人去护那碗药过来好吧?”

片刻安静,雪亲王起身道:“叫白夜看守这里,我去取药。”

说着就出去。端木槿恭谨地将他送到院门口,却并未进屋看护,而是匆匆转身,径直奔到院外各家侍从休息处,也顾不得什么回避礼数,直寻到一个身影,压低声唤道:“玄明,可是你——”

玄明甫一回头,她便急急说道:“速去看看莲儿。”

玄明立时怔住。端木槿声音更低:“大夫说她早该走了,是因于世间有所牵挂才得留下。既如此,总得再寻个方法留住她才是。玄明,雪王府所有下人,她最宠你。如今她命悬一线,谁都唤不醒。你去唤唤她,死马当活马医了吧。”

片刻安静。玄明向她一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