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115章 桃李旧识生惆怅3

慕容媗让钟仪跟笑笑一起去。

按说钟仪一直是太女派,而且笑笑亲眼看见钟仪是逼宫的主力,事后慕容媗登位,钟仪居功甚伟。以慕容媗这样念旧的性格,钟仪没有理由只是一个一等侍卫三品官。可她偏偏就是,而且没有一点要升官的迹象。

不过慕容媗还是很喜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找她,把她当亲信来用,却不给她相应的官职,权力也是办一次事给一回。而她竟也不以官微琐碎而感到不快,虽然恒常是那副精神不振的死样,但笑笑知道她其实很喜欢干这些零零碎碎别人看不上的工作。

这两个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让人雾里看花瞧不透。

不过笑笑还是很喜欢跟钟仪搭档出公差,在豳州共处那两年,培养出不少莫逆的感情,虽然钟仪这人看上去比她更懒,嘴巴比她还毒。

这上下,她骑在马上盯着好像勤劳的蚂蚁一样往马车爬上爬上的太傅,瞧了好一会儿,抽冷子问:“新欢?”摇摇头,又似不解又似鄙夷,“好像没长开!”

笑笑瞪她一眼:“去!那是我弟!”

钟仪翻翻白眼,她眼睛眯起来比笑笑更小,几乎都看不见了,这么一翻,好像闭气晕过去一般。

“他是病了,身体不好,我带他出来休养休养。”笑笑不服气:“他身体好的时候看着可精神哩!”

钟仪说:“休养最好的地方在**。”

笑笑骂道:“你这色鬼,只会想到这个,男女之情除了情爱不是还有友情么。”

“嘿,你的友情不是都用来拐人回家的吗?我的耳朵不是有毛病了吧,你竟然会嫌多了?”

笑笑怒道:“你还有完没完了,别把旁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钟仪懒洋洋的笑道:“我又怎样了?”

笑笑道:“跟你一样……”本想说“龌龊”,但想这人倒真是不好男色,私生活纯洁如一张白纸,还真是难以置喙。

咽了口气,笑道:“跟你一样无情啊。我说,在豳州那个苗族少年对你多好啊,你也没有动心,你到底想要个怎样的人?”

钟仪笑笑说:“要你管!”

“我是担心啊,担心好友你下半生没得着落,最后要出家当姑子去!”

钟仪说:“你真要关心我,也不必担心,真要有那么一天我没有地方好去,搬到你家里住就行了。”

笑笑道:“那怎么好屈就你。”

“那不是屈就是修行,到你家住住比当姑子好得多。你家里有四五六位爷,每天晚上处的都不同,偶尔还带个把新鲜的回家换换口味,我每天看着就当作修炼,红尘十丈,目迷五色,说的就是这个了吧。到得我见色即空的时候,就是得道了。”

笑笑说不过她,撇着嘴不哼声了。

钟仪还不放过她,在马上竟也不挽缰绳,抄着手,眯着小眼叹道:“太傅,你从刚才到现在,都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诗。”

笑笑知道她狗嘴里绝吐不出象牙来,鼓着腮不搭理。

钟仪笑嘻嘻的拖长声音吟哦道:“好一番‘谢了荼蘼春事休’啊。”

虽然钟仪百般调侃,笑笑从不把她说的话放在心里,该干嘛还是干嘛。

反正一路闲着没事,她就把服侍景明当作主要消遣。每天准时提他吃药喝汤,往他手脚的伤痕上涂药膏,到了风景优美的地方还让车队停下,让人下来逛逛。

也难怪钟仪说她,这趟公差出得可真是轻轻松松,春色无边。

景明一直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小模样儿怯生生的,像是饱受惊吓的小兔子。笑笑记得他以前喜欢说话,喜欢缠着自己,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他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偶尔凝视着涂了药膏的手背,眸子蓦然一片晶莹,泓然欲滴。

笑笑开始总是安慰他,后来就不说了,只是看到他这样的时候,就会把他手抓过来,不让他盯着看,要不就是把他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轻轻的拍着后脑勺。

大概是很暧昧的情状吧,可在笑笑心里,景明还是那个心里好像水晶一般的少年,这些动作她自然而然做出来,不染一点杂质。

她肩头的衣服总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过她希望就在这不长不短的旅途中,他把下半生的泪水都流尽,下一程就再也不要哭了罢。

到了凉京,已是花愁柳惨的暮春时节。

众人方到,便见到城中太守领着众官员迎出城门。一行人中,笑笑见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当年纠缠沉璧的郑捷。她当年为了沉璧从边关请调进京,不久沉璧归了自己,她又请外调,却原来是调来此地当了驻军。郑捷朝她行礼,见到随行的马车略皱起了眉头,她后面跟着一个长得很是扎眼的年轻军官,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笑笑,神情不驯。笑笑觉得她很是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

慕容熙并没有出迎,或许是自矜,笑笑也不放在心上。

凉京众官员大摆筵席替这些钦差接风,晚饭后还安排了一系列的娱乐活动。这凉京的主要经济来源来自于它的娱乐业,这里集中了全国最高档的舞台歌榭,也有最大规模的花街柳巷。

笑笑坐在轿子里,穿过灯红酒绿的街头,笙歌频闻,娇声呖呖,颇是目不暇接,心中不禁感叹,隽宗对这个小女儿还是很好的。这个凉京,怕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富饶之地了吧,就这样封给了小女儿。……不过把自己的女儿放在这般热闹**之地,就不怕金粉堆里销了她的志气吗?

忽然觉得不对,这里娱乐业这般发达,人来人往的,联系个把造反活动还真的是很容易。

众人簇拥着主角们进了最豪华的一家柳坊。笑笑想起自己以前在兰陵郡被赵姜拐进柳坊的事来,那还是当地最有水准的柳坊呢,才刚进门,就让众人手里张摇的手绢晃花了眼。现在这一家,低缓得好像潺潺溪水一般的背景音乐,安静的言语,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一切都是温静舒缓的,透出一副高雅劲儿。

就连鸨父到小倌,脸上都是淡淡的,一副漫不经心的疏离劲儿,反倒显得个个都与众不同,好似非得让你供着求着千金才能买到一笑。

这个地方,难得的没有平常柳坊总洗不掉的那种脂粉俗气,让人不敢冒失,算是很有格调。

不过笑笑也没觉得有多好,这里少了那股热腾劲儿也就不似柳坊了,花了钱还要来贴你的冷屁股,谁愿意啊!

不过还真有人愿意,而且还不少,笑笑发现这里虽然很安静,不过客人可真不少。楼上楼下总有三十多间厢房,无一里面不是烛影摇动,人影绰约的,不过大家受到环境气氛感染,都很规矩,没有闹出些让人冒汗的异声来。

凉京太守订了的一间大厢房,请众人坐下,精致的酒食流水一般捧了上来。上菜的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都穿着洁白如云的及踝长袍,腰间束着淡绯色的丝绦,袖子里露出捧着盘子的瘦巧手腕,动作轻盈得像是一只只小鸽。

凉京太守笑呵呵的说:“常大人,钟大人,这些孩子都还乖巧,要是看上了谁就把他手里的盘子留下就行了。”

说着好像配合自己的话一般,伸手抓住正把果盘端放在她面前的少年的手腕,一把把他扯进怀里来。那少年红着脸,很配合的歪在她怀里,嘴角笑笑的。

笑笑觉得没什么意思,也不管给自己倒酒的少年老是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只不出手留他。反倒是一向不长眼色的钟仪却留了人,还一留两个,左一右一的摆着,令到笑笑大为惊讶。

钟仪察觉到她眼神的惊异,笑道:“我不是姑子,也不想做。”手中杯盏喝了一半,另外一半递到右边的少年嘴边,灌他喝了。

“你不是姑子,你是假道学。”笑笑在心里翻白眼。

“你不用嫉妒我,我了解。”

“你了解什么?”

“惧内嘛,那是人之常情!”

“胡说,我从来不惧内!”笑笑反驳。

“要是不惧,怎地连酒也不敢喝了?”钟仪笑嘻嘻的又喝了一盏。眼神有意无意的瞟着门外。

笑笑随着她视线看去,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不禁跳了起来,“他怎么来了?”

太守从旁边少年怀里抬起头来,睁着微醺的眼,笑道:“常大人看上谁了?直接拉进来便是。”

笑笑道:“我去去就来!”快步出房,听到身后一阵了然的笑声。

她出得横廊,见到站在廊内的两个少年闻声回头,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却都不是她要找的人。方才那个熟悉的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明明看到那人就是景明,可他现在怎么不见了呢?她心里嘀咕着转了几圈,还是没有找到人,暗想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可是身影相仿的人会有,那跌跌撞撞好像随时会绊倒的样子还有别人会这样吗?

不过他明明在驿站里休息,怎么会自己来这里呢?她摇着头,自己回房,忽然发现,所有的房间看上去都一样,她……迷路了。

她盲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最后终于还是抓了人来问,一个少年带她到了门前,偷偷的瞧着她,低声问:“大人,要我陪您进去吗?”

“不,不用了,里面有人等我。”

一开始她死撑着不问人自己找就是怕这个,她从荷包里掏出块银子给那少年,装作看不到他脸上失望的神色,推门进去。

在看清楚房里发生的一切时,她原本准备好的一些应酬话全都说不出口。房里的人全都软倒在位子上,有的还滑倒在地,脸上都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迷茫。

笑笑耸耸鼻子,房间里的空气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香气。

“着道了!”她心中警钟长鸣,回身正要推开房门,突然听见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而来。

她心内一转,飞快跑到自己位置上歪下,装作中毒的样子。

有人呼的一声往她耳朵吹了口气。

她一别脸,见到钟仪眯缝着眼睛笑笑的看着她。

“你没事吧?还玩?小心丢了小命!”原本是担心的,但看她那死样不禁就来了气。

钟仪笑笑:“是迷药不是毒药,只是没了力气罢了。”

“你等下别乱动,让我应付。”笑笑叮嘱。

钟仪懒得连头都不点,不置可否。

“要不你还是装晕过去吧。”笑笑觉得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下的是迷药而不是毒药,可能要跟自己谈条件,她怕其他人等会被杀人灭口。

钟仪笑笑说:“装晕倒不必,装死就会。”

笑笑真没有见到这般泯不畏死的人,正要教训两句,忽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她忙闭了嘴,装作没神没气的样子惊恐的盯着房门。

当那个人踏入房中时,笑笑不由自主像个傻瓜一样张大嘴,现在她脸上的惊愕表情已经完全不用装了。

领头的是个身穿云纹锦衣的年轻男子,一张线条柔润的团子脸,水灵灵的杏目眨动时眼底有片片桃花。

笑笑瞪着他走近,心里发出一声呻吟。

兴许看到她平日一双眯眯眼此刻瞪得牛眼般大,那人吓了一跳,转头问后面的人:“她怎么没有晕过去?”

“她练过武功,所以神智还清醒,但这药药性绵长,她现在一定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王君不必担心。”

那人点了点头,“我跟她说两句话,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退出,那人缓缓走到笑笑面前,低声道:“太傅,又见面了。”

笑笑不出声不成了,把张大的嘴合拢,苦笑道:“柳公子,你好!”

这个人正正就是慕容熙的王君,甄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柳御史家的公子,柳玉言。

柳玉言冷冷的瞧着她,平静地问:“钦差大臣的圣旨在哪里呢?”

“什么圣旨?”笑笑诧异的反问,回过意来,“没有圣旨,只有口谕。”

“什么口谕?”

“让我来看看你们缺些什么,回头让从国库里拨。”

柳玉言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太傅大人,人道你足智多谋,果然是真的。不过你现在也不必瞒我了,显戮还是暗鸠,你就明告吧。”

“显戮?暗鸠?”笑笑苦笑了:“你误会了,皇上没有想要害你们,她也不信你们会……”

“你不必骗我了,她那样狠毒的人,怎会放过我们!”柳玉言冷冷的说:“当初她为了害我,连自己的孩子也能下狠手,她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

“……”讲到这事,笑笑有点心虚,半晌道:“此事或许有所误会……”

“误会?”柳玉言冷笑:“她一手毁坏了我的名声,我堂堂御史的公子,皇女王君,成了一个嫉妒王孙心狠手辣离心悖德之人,这比要了我性命更难受!”

“你可千万别那么说!贤王女为了你永不返京,你就算生气,也不可辜负她一片深情。”笑笑急忙说道,又左右张望:“今天的事情是一场误会,我告诉你,皇上没有让我来害你们,你真的想错了。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我现在要见慕容熙。”

“你不用再骗我了,我虽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可也不是这么好骗的!”柳玉言悲愤的说:“你们先是诬蔑她想造反,又遣人来下毒,趁她患病之际又领兵来要她性命,你们一心赶尽杀绝!”

笑笑大吃一惊:“贤……贤……她中毒了?”

柳玉言咬牙道:“她已是命在旦夕,她要是去了,我也不活了。但死之前,我定然要替她报仇!”

笑笑苦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她中毒的时候我人还没到,你怎么拿我来报仇啊!”

柳玉言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之色,咬了咬嘴唇道:“我此生都没有法子取那狗皇帝性命了,你,你是狗皇帝最宠爱的人,我……”忽然摸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来,叫道:“你……要不是你颠倒黑白……你也不是好东西!”

这时隐隐外头有人叫道:“不要……唔……”已被人掩住嘴拖走了,那叫声好不熟悉。

笑笑急道:“你好端端一个大家公子,王女王君,手上沾了血,你以后不会做噩梦么!好歹我以前跟你妻主,跟你还有点交情,你还真的下的了手?”

柳玉言低声道:“就是念在你曾经也助过我们,我才……把这些事说与你听,不使你做个糊涂鬼……”

笑笑见到他拿着匕首的手直颤,显是心里紧张至极,但又死撑着非要扎下来,真要把自己杀了恐怕他也得丢半条命。原本她可以一伸手就夺了他的武器,挟持他以解众人之围的,可她见到旁边钟仪眯缝眼里面隐约闪动的寒光,心里忽想,皇上让钟仪跟自己一起来,未必不是存了察视之意,若真是确定慕容熙有造反之心,定然是一番屠戮。

她心中低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托在手上递过去道:“你看这是什么?”

柳玉言紧张至极,一点也没有想到所谓一根手指不能动的人怎么忽然能掏出样东西,颤声道:“无论是什么东西也救不了你了,我,我现在要杀了你了!”手中匕首颠颤颤抵到她胸口。

笑笑叹了口气,自己解开那个那个小布包,柔声道:“这是治你病的栎树霜……皇上知道你有哮喘旧疾,让我带给你的。”

心里叫道:“绣绣,你别怪我,我虽然骗了他,可这是为了救他。”

柳玉言脸色大变,摇头道:“你不用骗我了,她,她怎会……”鼻子嗅到那种清熏入脑的药味,手已经抖得拿握不住匕首。

“是真的,要不是神通广大的皇上,谁有这般大的能耐替你一下子找了这么多的奇药。”

瞧着柳玉言脸上神色,缓缓又道:“其实当年之事,皇上也很是内疚,要不然,她也不会……她这次遣我来,就是让我看看你们两口子过得好不好,缺了些什么……大家还是一家人,你千万别误会了……”

柳玉言瞪着那包药,身子发抖。要待不信,可真是有证据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这栎树霜是稀罕东西,能治哮喘这个偏方也是少有人知,这么一小包东西即便花费千金,误了栎树结霜的时日也是寻不来半点。这常悦若是有心来降罪杀人,怎会揣这么一包东西在身上。

可要是相信了她说的话,那么这两年来的小心谨慎仍是换来风言风语,王女中毒,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一片萦乱,忽听常悦叹道:“你千万莫要因为自己想左了,累了自己,也累了王女啊!”

心头一震,手中匕首便抓不住,“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吃了一惊,想去捡回来,笑笑飞起一脚,把匕首踢到墙角去了,叫道:“迷途知返,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快带我去见你的妻主,解毒我最在行!”

柳玉言身子簌簌发抖,忽然用力一推笑笑的手,把那包栎树霜扫落在地,白色粉末若霰雪飞散,清芬的香气充满全室。

柳玉言掩面哭道:“我不要她这般充好人!她若真是好人,那我……我的名誉算什么!王女的忍辱负重又算什么……”

他哭得浑身发抖,飞快的冲了出去。

笑笑垂头看着那些粉末纷纷洒了一地,暗叹道:绣绣,你三年来的心思,也就换了这一撤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