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90章 力挽狂澜一线天2

次日隽宗称病,撤了早朝。

只召集了几个贴心大臣入宫议事,然而却把殿阁大学士常悦排除在外。

笑笑好像没事人一样,自己跑到皇宫递牌子要见太女。皇上昨天说的,她可以时常来看望太女,以作教化。

看守永宁宫的侍卫头儿对这太女党不甚恭敬,说开正门的钥匙要跟内务总管拿。

笑笑也不计较,只从偏门进了。

慕容媗像是早就料到她要来,正在书房里画兰,凝神沉腕,一笔一划,丝毫不苟。

旁边一个要作起居注的典礼官闷了半天,在角落里坐得腰都疼了,突然见到有人来,即时精神一振,拿半干的笔往砚池里蘸了又蘸,满怀期待的瞧着两人。

慕容媗却道:“太傅请稍等,待我画完这一幅。”

有宫侍送茶上来,笑笑喝了一口,觉得茶味怪怪的,掀盖子一瞧,都是茶梗。她也不放在心上,把杯子放在桌上,笑对那典礼官道:“这位大人,请问尊姓大名,家乡何处,家里尚有何人?对了,观大人年少潇洒,不知娶夫没有呢?”

絮絮叨叨说了一串,那典礼官答又不是,不答又不好,应了又不知该不该记下,不禁尴尬。

笑笑又道:“这数月来承蒙你每日来此陪伴太女,帮她整饬德容,贴身解颐。我身为太傅,感激非常。初次见面,也没准下什么见面礼,就讲个笑话给你听听吧。”

不待那典礼官答应,自顾自说道:“我的家乡是个小地方,说出来怕也没多少人知道,但胜在山明水秀,风光明媚,还特产一种小猪。这种猪最是风雅,喜欢啃书吃墨,还会分辨好坏。要是见着名家书画,拼着命不要也要大快朵颐。”

“前些日子家乡人要来看我,问我要带什么,我便说要头小猪,带回京城来当宠物养着,定然能讨那些文人骚客欢心。”

“话说上月那人果然来了,足足带了两车东西,什么山上长的,地下挖的,吃的喝的穿的,叫的跑的飞的,都有。就是没有那种风雅小猪。”

“我当然不依了,跟她讨猪,她找了半天,一拍脑门,说定然在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那猪好像得了癫症,滚了一身墨汁,没头苍蝇般倒退着翘屁股四处乱拱……大人,你道它在做甚?”

典礼官听得糊里糊涂,“啊”了半天应不上来。

笑笑又喝了口茶,淡定的说:“那头小猪是在撇兰呢。”

“噗”的一声,那典礼官已忍不住喷笑出来。

慕容媗手中笔一抖,那笔兰叶歪了个卷,成了片败叶。她放下笔,看着笑笑摇头一笑。

典礼官自觉失礼,忙肃容拿起笔来,端端正正记录下:“太傅戏谑,太女失笑,搁笔停画。”

“哎哎,”笑笑道:“你这样偷工减料可不成!皇上见到你这样写,定然会问,太傅讲了什么笑话,你说来听听。你说了,她又会问你,你记清楚了没有?可有遗漏……倒不如你现在先详细录了下来。”

典礼官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忙又急急拿笔记了。

笑笑眼尾瞄着她记录,却自对太女说起话来。

典礼官一心不能二用,听了几句,好像是问太女上次离京外放办事的沿途见闻,她默记了一些,又急急记了下来。

以前这里生人勿近,太女性情冷淡,日常作息刻板规律,她日日也就是记上寥寥数行,是闲得发慌。今日里这太傅突然来访,还是个特别多话的,她真是有点应付不来。

好不容易潦潦草草把方才的话择要紧的记下,吐口气,才抬头,太傅那双色迷迷的桃花眼朝她乱飞,笑嘻嘻的说:“我正跟太女探讨个问题,难以索解,想跟大人求教?”

“太傅客气了,下官知无不言。”

“我有个朋友姓李,她家有个仆人很会赶车。一天那仆赶着车载着几个要办事的从城东到城西。到了酱铺放下厨子,顺路捎了酱铺家两个丫头;到了集市,让办货的大妈跟酱铺家两个丫头下了,上来个闪了腰的老头和他家小子;好心送了老头回家,反正顺路么,不料遇到同乡,聊了一番,搭上车去找吃的……”

她一面说一面瞄着那一脸认真的典礼官,见她嘴里念念有词,正在好一番心算,抿嘴笑道:“大人,你说最后……”

典礼官好不容易等她说完了,松了口气,忙道:“最后自然剩下的就是那车夫、厨子、厨娘大妈三人回去。”

“不,不,大人你误会了。其实我想问的是那可敬的仆人车夫她姓啥?”

“姓李!”

她答得如此爽快,太傅大人颇有嘉许之色,却还是摇头道:“大人好生仔细,只可惜……此人不姓李。”

“她明明是李府之仆,何以不姓李?”

典礼官目光炯炯,较起真来。

笑笑暗暗好笑,灌了口茶,慢条斯理道:“那人虽然是李府的仆,不是卖进去的,也不是家生的,而是有人寄放在李府上的,她姓刘。”

“你!”典礼官气得手中毛笔直颤,直愣愣的瞪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不骗你,她真的姓刘。那时我喜欢她人少话心软,技术又好,想撬她过来给我赶车,还是她家主子一口回绝的呢。说是人家寄放在她处的,不好处置。”

笑笑伸出根指头,点着呆若木鸡的典礼官面前那张纸,格格笑道:“这么有意思的问题一定要记下来,皇上见到定必凤颜大悦,不定还会升你的官呢。”

典礼官气得毛发倒竖,狠狠的将笔掼在桌上。

太傅笑道:“莫急莫恼,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你记跟不记都没啥,倒不如放轻松些,跟我们一起凑个乐子。”

典礼官瞧着勉力忍笑到满脸绯红的太女,埋下头捡起笔,像只锯嘴葫芦一般,再也不肯吱声了。

这日笑笑说了半天笑话,到告辞那时,房内原本紧张得落针能闻的气氛都教她捂暖了揉化了,成了一团融洽。

她得意洋洋踱出宫门,打道回府。换了一身便装后又溜出来轧大街。东逛逛,西瞧瞧,极度游手好闲。然而被她招惹上的人却极度不得闲,鸡飞狗跳,豆米翻泻,箩蟹横行,垃圾满地,喊打满天。

竟不像是逛大街,而是专程闯祸来的。

一路招了无数白眼。有几回还差点挨了拳脚招呼,这傻瓜竟然一无所觉,有几回家伙都抡到她头顶了,她还是指手画脚的作其困兽之斗,迟钝得令人发指。亏得她随身带了不少银子,紧要关头拿钱救命,求个脱身,只看得盯梢的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这位堂堂一品大员,此番微服出巡,当真是回头一笑神憎厌,六畜走避无颜色。

直到日落西山,也不回府,随便找了一家霉星高挂的小酒楼上去吃饭。

她叫了一桌子菜,便是要请七八人也足够了,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吃。每样都尝一口便不再吃,到了最后一道姜汁烤鲤鱼上来,却一气吃了大半盘,兴奋不已要去厨房见做这道菜的厨子。在烟雾弥漫的厨房跟厨子高声谈笑了半天,还说要重金把她挖回府中给她做菜,结果教酒楼的伙计给客气的撵了出来。

被撵的太傅大人却一点不在乎,掸掸袍子,大摇大摆的哼着歌走回去。

快到府邸之前,突然冲出一个高大女子,扯着衣领直把她逼到墙角,指手画脚,言辞夸张,大呼小叫说让她给骗了。

太傅对着这般风云人物却毫无惧色,咬着那女子耳朵絮絮叨叨了一轮,竟令那女子雷暴变电闪,电闪变阴云,阴云变天光,顷刻间雨过天晴,戾气尽变祥和。

当其时天色向晚,周围居民住宅锅碗盘瓢之声清脆悦耳,灯火阑珊配上四面楚歌,非常之有气氛。只可惜太傅大人口沫横飞的覆盖面过广,不时袭来一阵凉风,唾面自干的滋味,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最后剑拔弩张的两人竟还上演猫狗一家亲,勾肩搭背的去喝酒。喝酒也就罢了,还猜拳行令呼天抢地面红耳赤蚕食鲸吞,让所有人不得安生,最后全店的人一一跑光,可怜的密探跟踪者自然也是沦落街头吹西北风,空着肚子,不住诅咒里面的一对酒囊饭袋,沆瀣一气。

此后的数天,此人的行径便是第一天的行为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身负重任的密探们发回主子的密报也是一封比一封夸张,一封比一封混乱。

通过忠心耿耿的探子们的描述,太傅的形象瞬间变成个集纨绔无知弱智浪费坏心于一身的吃货,此人无所事事沽名钓誉名实不符行为荒诞铺张浪费,加上外表形象又矮又瘦又傻又懒走路像老头,毫无个人魅力和领导风采可言。

到了第五天,隽宗未复早朝,依旧如前两天般只传了几个心腹大臣到御书房觐见,只是这一日,添加了太傅一人。

其时将近端午,御花园内草木葱茏,榴花胜火,一派鲜辣繁荣景象。

笑笑踏石径而来,见到书房外鱼池子边上,假山底下,浓荫处,都有官员三三两两的聚作一堆,交头接耳的正在低声议论,见到她现身,不约而同都住了口,或热或凉,或咸或淡,诸般眼神都往她身上招呼。

这种被孤立的状况她早已习惯,随便抖抖袍子,像只抖落身上露水的孔雀一般,自顾自昂首挺胸往御书房进发。

过了石棂,花架后闪出个人来,行了个礼,淡笑道:“皇上正在跟大理寺卿聊着,太傅稍后再进吧。”

此人正是甄绣,当日笑笑回京,她恰逢外派,近日方才返京。笑笑却碍着非常之事,非常处境,不曾与她打招呼。不想三年来首次单独会面,竟是在这御花园中。

士别三年,今日的她稳稳当当升做了个三品侍郎。

笑笑瞧着长高了,有威严了的好友,抿了抿嘴,一拳擂在她肩膀上。

甄绣不避不让,承了这一拳,龇牙咧嘴的皱了下眉头,脸上却笑开了。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就此擦身而过,心里却都暖融融的像喝了杯浓浓的酽茶。

笑笑在御书房外面等了一会儿,便见乔珏独自走了出来。

略略皱了眉头,不知为何,此人最近每次见面,总是不快乐。

大理寺卿像是没有看到太傅,直接就从她身边走过,深紫色的官服下摆轻扬,笑笑却总是觉得那是月白色的,不禁回头去看。

乔珏直直往前走,那群候着的官员突然都围了上来,有袖手让道儿的,问好的,点头哈腰的,搭讪的,各种媚态各具一格,难以尽述。

笑笑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内务总管余芳正微笑看她,见她回神,行礼道:“太傅大人,皇上有请。”

她整整袍子,昂起头,迈着四方步踏入御书房。

这些官员都是最懂风向的人,她们已经完全把自己忽略掉了,急着去讨好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看来,皇上已经准备去做那件事了。

一时间,她的心里不辨悲喜。

图穷匕见,这一日来得还真是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