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74章 柳絮随风几度经2

扶凤国永景二十八年的十一月,天气寒冷,兰陵郡上降了今年第一场雪。路上铺满碎玉琼英,街上弥漫的食物香味尤其温暖。

笑笑却在这天寒地冻时节,独自策马出郡,直往紫荆关而去。

姐夫让她问的人,便是娬王。她自京返家,一是为了探亲,二是为了给沉璧丹麒两人补礼,三便是要确定君行下落。

娬王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反问她:“若那人是他,又不是他,你该当如何?”

她有点迷茫:“是就当然要想办法带他回来,不是便与我无关,哪里来是或不是。”

娬王摇头:“他若已不是以前的人呢?”

笑笑有些明白了,眼睛内露出惊慌的神色:“他变了么?还是已经爱上了别人?”

娬王仰首凝望深紫色的天际,半晌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你能明白,天下间有很多事情不能勉强。”

她那饱含忧虑的眼神,比夜幕更深。

暮色昏沉,便如担忧的神色,铺满天地,策马疾驰,仍无法逃避。迎面扑来的冷风像巨大的锤子,压得胸口沉郁难当。

若君行已不是君行,他已不爱她……不然怎会这么久一点消息不给她?……还是他现在觉得为国效力比嫁人更重要……那么她……她忽然后悔以前跟他说过的那些话……若他已不是他……她是不是要学殷离,转身对阿牛哥说,你不是我爱的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

越近边关,越是情怯。

娬王说的话,这数年来隔绝音讯的事实,自己也已是个背叛了相守诺言的人,这种种随着马蹄声一下接一下的敲击在胸口,令心脏几乎难以负荷。

有那么片刻,她几乎想调转马头往来路奔回。

有时希望越大,越怕失望,假如永远不去探究结果,永远处于等待当中,是不是可以永远保留希望?

但她终于没有逃跑。

娬王写给她的文书,以及她自己的印鉴,是万年钥匙,打开层层关卡,一路通往那朝思暮想的人面前。

有人带她在厅中休息,很恭谨的态度,马上跑去通传,毫不怠慢。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是她们尊敬的参将大人的客人。

她独自坐在厅中,努力打量厅中简陋的布置,一张装饰用的普普通通迎客松画像,她也盯视了良久,每一个细节都瞧在眼内,却记不清楚树的形状。

身上穿的是旧衣,那年腊祭时的青衣玉冠大白麾,竭力的要证明些什么。

却不知道这落在有心人眼里该是多么卑微,最是执着于抓住过去证明自己没有改变的人,往往也是最没有信心面对现实的那一个。

听到门外脚步声轻响,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缓缓转头。

手中托着的茶杯不自觉已经倾侧,茶淌了一手,再湿了袖子,她对着走进来那人,镇定全都化作乌有,泪流满面——进来的人身穿便服难掩身上英风飒朗,气质既熟悉又陌生,脸容陌生,但那一双眼睛……

这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细看起来,除了身形与眼睛,他都不像君行,气质是一种很难解释清楚的东西……

可笑笑就是知道,他就是君行,没有原因。

尹从似乎被她的泪水吓了一跳,目光闪了一闪,但脸容仍是一片平静。他走过行礼道:“下官尹从参见太傅大人。”

笑笑忙抬手擦了擦脸,“请起,不必多礼!”手里托着的茶盏一下子掉了下去。

没有听见预料中杯盏破碎的声音,尹从站起来时,把接住的茶杯不动声色的放回桌上。

“太傅忽然造访边关,可是受皇上之命,前来视察军情?”

“我……赋闲在家,只是想来瞧瞧边关将士如何保家卫国,为朝廷尽心尽力。”

我……只是想来瞧瞧你……

“既是如此,就让我稍作安排,请太傅在此多盘桓几天,我好准备一场兵士演习,让太傅能一睹我扶凤军威。”

说罢,尹从道声暂退,下去吩咐手下准备。

笑笑看着他背影,早就痴了。他的肩膀宽,头抵在上面分外可靠,他的步幅不大不小,落足时分外稳重……我的君行,他一向是这般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

可他怎能这般从容,这般不迫。

不过片刻,尹从转回,微笑道:“我已吩咐准备下去,太傅远道而来可感疲倦?起居一应亦已准备好了,可须稍作歇息?”

他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态度不疏离也不亲昵,非常合适的官方接待。

“太傅?”

真的忘了吗?他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一瞬间想冲上去紧紧抱住他,把自己跟他一起摇个天昏地暗,追问他:“你都不记得了吗?”

却只能木头一样站着,他的微笑,他眼里的平静,都在说着她最不喜欢的那个答案。

“太傅?”

尹从眼里多了些疑惑,“太傅跟尹某以前可认识?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还有你哭……”他忽然住口,递上一条巾帕。

笑笑双手接过手帕,蒙住脸,用力擦了几下,然后把脏了的手帕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去。

瞧着他,微笑:“是的,我以前跟你是很好的朋友,你现在不认得我了,让我很难过。”

尹从显出抱歉的神色来,“尹某得过一场大病,把前生事都忘了。太傅若怪责我,尹某是绝不敢推卸的。若是不怪我,愿跟太傅把盏细谈,将前事再叙。”

笑笑深深凝视他,半晌微笑道:“好。”

《莳花记》中有载:有异蔓名丹若,其状如雉,引之有皮,若缨。君子服之,可变形容,不复前事之忆记。

君行君行,旧年此时,你是以何种心情,抱着何等的悲愤决绝,服下这丹若的呢?

边关苦寒,食物用度均是靠骡马远道运来,物质较为缺乏。一关守将设宴款待大臣,桌上所准备的菜色也不过是有肉有菜,近似京城中上人家平日晚宴之备。

两人在厅内坐下,一边吃菜喝酒,一边闲聊。多是笑笑发问,问些边关日常生活。

吃了一会儿,尹从见太傅食不下咽,便摒退了斟酒的随从,问道:“太傅此来,不知有何要事?”

笑笑一怔,摇头道:“没有什么要事,也就是来看看你……们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尹从微微一笑:“今年冬季的军资尚未送到,这上下都十一月了,太傅可是来看看我们这儿是不是足够暖和,不需缝制冬衣么?”

笑笑瞪大眼睛:“我一路来都见到路上有雪,你们的冬衣竟还没有运到么?”

尹从瞧了瞧她:“怎么,太傅难道以为军士们身上穿的旧衣都是今年的么?”

笑笑叫道:“怎么可以这样刻薄你们,等我回去……”

本想说等她回去就去催钱,忽然想起自己头次上朝头次处理事情,好像就是把人家的军备给削了一半。更想起现在自己正被雪藏,不能上朝,隽宗更是直接把她的奏章划为三等,看都不看,不禁气短。

瞧见尹从带笑不信的眼神,胸口一热,吞了口气,大声道:“等我回去就给将军募来军需,除了冬衣还有其余需要的,一律交给我办,即刻着人送来。”

尹从闻言讶然。

他知这当朝红人虽为太女太傅,却是皇帝一手从民间拉扯起来的,年纪轻轻便能直达一品大员,定必有过人手段,不料今日一见,形容不见英伟,态度不见磊落,还一见他就眼泪汪汪攀起交情,暗道他莫非是皇上明里让她放假,暗地派来监察军情,又或是太女遣来笼络自己的,是以用语言相试。

他知道当日边关急需军需,原本有一笔款项可以争取,却生生让这太傅截留了一半赈灾。救人性命原本无可厚非,但那一半军饷却几经克扣,竟比原定的款项短了一大截,分到各地更是少得可怜。这些层层关节盘剥,不知可有这高官的示意。他想到此事,便信口一提,瞧瞧这人到底是怎样一个货色。

不料一试之下,此人果然神色有愧,但转瞬之间,竟大声说出钱物的事情包在她身上。

这个人,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她难道是想靠她一人之力筹出这笔款项么!

他微讶之余,却笑道:“既然如此,尹某就替边关将士谢过太傅的帮持了。”

笑笑道:“交给我就好。我还有几天才去,怕天气越来越冷,不如你着人准备一份详细清单,让我连夜飞鸽传书回去先让人准备,不致大家等得太久。”

尹从目光闪动,微笑点头道:“好。”

不知怎地,面前这年轻太傅就是有种让人温暖的感觉,虽然他不大相信她真的可以说到做到,但是竟然心底也隐隐的不想拂了她的兴致。

笑笑见到君行眉峰放松,心中也觉轻快,喝了口酒,忽然问:“尹参将,你这里一直都是喝这些酒么?”

尹从道:“这种杨柳青已是这里最好的酒了,可是酒味太烈,不合太傅的胃口?”

“也不是不好,只是太……苍凉了。”

笑笑垂头瞧着酒杯,幽幽道:“尹参将,可还记得桂花酿么?”

尹从微笑:“未曾尝过,但听名字,定必是逸香四散的好酒。”

“桂花酿味道清醇绵长,入口甘软,后劲却足,饮之齿颊留芳,腹肠留暖。”

笑笑凝神瞧着半杯残酒,低声道:“你以前最喜温至三分热方才入口。”

尹从一怔,正要说些什么,外面有人送汤过来,他一看,连忙站起来道:“李游击,何需劳你亲自送菜过来。”

那姓李的游击方当妙龄,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大大方方的瞅着笑笑,笑道:“卑职听闻有大人从京城而来,怕那些小猴粗心大意招待不周,是以亲自来了。”

将两盏汤一人面前布了一盏。

尹从正觉得这太傅阴阳怪气,没头没脑说出的怪话却莫名让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应付,恰好这李游击来了,便让她陪坐。

李游击性格泼辣,看出筵席间有些尴尬气氛,便插科打诨,说出一堆热闹。

笑笑心中郁郁,原本也是妙语连珠的人,此刻对着这李游击,竟是连个缝隙都插不进去。

又喝了一轮,她有了几分酒意上头,也不管那游击正在说一段轶闻说得兴起,猛地插话道:“如此好酒如此良宵,怎可无歌舞!尹参将,我想跟你借佩剑一用!”

尹从正待说话,那李游击笑道:“不想太傅大人果真厉害,连尹将军的绝世宝剑也知道了。”

起身离开,不久回转过来,手里捧着一柄宝剑,正是当日常玥送与君行的“飞碧”剑。

笑笑知道当年君行与己决裂,只送还了一副珊瑚玦,这飞碧剑却是带走了的。这回她回到王府,暗自找了一遍,也问了娬王,方才确定此剑他确实是带走了,是以才有此刻一问。

不料宝剑现在眼前,却是由这女人捧出来的。

她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暗道必是军营中大家称兄道弟,所以我刚才一说,这人才帮他拿来的。

不料李游击此刻却把剑抽出一半,目露赞叹之色:“这可是绝世好剑哪,放在我那儿可是生怕磕了损了,不知到时拿什么好赔。”

尹从听得好笑,道:“既是好剑,又怎会这么容易磕了损了,若是随便都能损了的,还算是好剑么!”

抬头见到太傅脸色极是难看,不由问道:“太傅,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酒过了?”

笑笑不答,伸手自李游击手里夺过剑来,抽在手里,啧啧叹道:“果然是好剑,可你跟了个怎样的主人哪!”

两人闻言都不禁变色,正待说话,却见太傅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来,一滴滴都落在那明锐剑锋上,只把两人惊在位子上,难发一言。

笑笑提着剑,大步走出厅堂,立于外头一片空地之中,自顾自舞起剑来。

李游击叫道:“哎呀,这太傅原来是个绣花枕头,醉糊涂了。”

尹从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阵阵歌声随风送了进来。

“手中剑,与醉间,仍未参透浮生缘……云潮淹,千年咏叹……却似旧梦一场难圆……”

不知怎地,一股酸楚的感觉翻翻滚滚的从心底升起,好生难受。

李游击拍手笑道:“这歌倒唱得不错,这太傅的剑也耍得好看……”回头一瞧,却见尹从脸上的神色极其微妙的变了一下,晃眼间,那副三年来见惯看熟的寻常面目忽然变作了一张温润如玉的俊颜来。

她大惊,指着尹从道:“尹……尹参将……!”

尹从一怔,“什么?”

李游击揉揉眼睛,再凑近来好像要嗅嗅他身上味道一般近距离查看,好半晌才苦笑着说:“我才二十五岁,可不要告诉我这就有了老花眼。”左看右看,却再难从这一脸端方的人脸上找到半分英俊少年的痕迹。

尹从素知此人爱恶作剧,也不与她计较,只道:“别闹了,想个法子把太傅弄去歇息才是。”

李游击道:“她正发着酒疯,那剑耍得吓人,谁敢近!倒是你……”又凑近来,“好像蛮关心这大官的,难不成你们以前认识?真要那样,咱们不是有了个大靠山?大哥你可真不够义气,有这般门路也不告诉小妹我,我不知多想调回去,娶个可心的夫婿……”

尹从本想解释,但看她眼中笑意明显是调侃,便也想跟她说两句笑话,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声,似乎还有笑闹之声,心中蓦然一紧。

外面空地是平日演习用的,周围便是兵营。此刻正是晚饭之后,未到宵禁之时,士兵们难得的悠闲时光,此刻见到空地上有人又唱又舞剑的,都涌了过来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李游击正口沫横飞的说到:“……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是这般鸟不生蛋的地方,稍微暖和点儿,能长草的就行……”忽然眼前一花,对面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是消失了,忽有所感,转头看外头,果然,参将已经冲去阻止那个酒醉的疯子,竟然还冒险抢近空手去夺她的剑。

她嘻嘻一笑,参将曾经是武状元,他的功夫根本不需要担心,只是这般紧张的去对付一个醉鬼……还说以前不认识?鬼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