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70章 桃花带雨千般艳2

幸福的时光总是太快太短。

路程远,到底还是会到尽头,儿媳再丑,到底还是得见婆婆。

这日便到了京城,笑笑不敢过于张扬,让丹麒、烟岚都回到各自的车上坐了,四人的幸福时光暂时告一段落。

众兵将久别家园,自然是归心似箭,可惜太傅心怀鬼胎,能多捱一刻便是一刻。当下便说长官肚饥,要吃了饭再进宫面圣。实是想拖到午后,能明日再复命就最好了。

笑笑拉了郑捷、安苇便上馆子,笼络好了头领下面人怎敢说话。也要了个厢房,让沉璧他们坐着,下车透透气。

笑笑想着皇上面前少不免还得这两位帮着说好话,于是百般殷勤。不料这京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竟然点什么没什么。

郑捷连点了几样招牌菜都说没有,不禁冒火,一拍桌子:“连水晶肘子都没有,你这还算是酒楼吗?”

跑堂连连弯腰赔笑,另外说了几样,都是素之又素的。

笑笑听得皱眉,问道:“那鹿肉有没有?鹿血什么的也行。”

想着现在天气寒冷,吃点活血的东西比较好。

那跑堂眼神一亮,看着笑笑,脸上多了几分恭谨,说道:“这位大人是懂吃的,我们楼里的鹿血酒、梅子鹿脯最是合时的,不过现在不能卖,要过了三天才能卖。”

“为什么?”

跑堂还来不及回答,里面厢房有人摔了杯子,气势汹汹地骂道:“滚!连肉都不卖,这是什么破馆子!”正是丹麒的声音。

里面那个跑堂被赶着倒退出来,嘴里兀自说:“小公子,别说咱这楼里没有,有是有,可不许卖。现下偌大一个京城里哪里还有一处馆子敢卖肉呢!”

这时站在笑笑桌旁的跑堂苦笑道:“大人可听到了?咱们皇上最疼爱的大皇子在远嫁途中急病身亡,皇上降旨全城茹素一月,这还差几天呢。”

笑笑惊道:“你在说些什么!”

厢房里头一阵响,丹麒已冲了出来,烟岚跟在后面,沉璧再后,却都拦阻不住。

他冲到跟前,一把扯住笑笑,涨红了脸叫道:“我明明好端端的,怎会……”

笑笑一把捂住他的嘴,劝道:“别急,我知道你的病已经好了,也能吃肉了,可现在是皇子大丧不给卖,不是不给你吃。”

旁边两个跑堂忙说,“是啊是啊,请公子再忍耐两天。”

一面眼睛骨碌碌的往三个少年身上打转,心道面前这人貌不惊人,身边却带着三个貌美如花的小爷,真个是人不可貌相,齐人之福可不是随便看得出来的。

笑笑捂住丹麒的嘴,好歹把他的话给封住了,转头就对那两个跑堂道:“既然这样,那就上点上等的素菜,素鸡素鸭那些也蛮好,油要多下些,总之不要太清淡了。”

打发掉那两人,才松开丹麒。

丹麒委屈的说:“我明明好好的在这里,怎会说我死了?”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来:“难道是母皇她不要我了?”

笑笑心里也七上八下,暗想可能是隽宗出不起皇子被退婚这丑,索性说丹麒死了,一了百了。如果真是那样,免不得要拿自己治罪,不过丹麒从此脱离皇室,倒也不失是好事。

当下低声哄道:“你别急,我看你母皇是想掩人耳目而已。你放心,我看她是在气头上,借此出出气而已,何况她那么疼你,怎么舍得不认你……就算出现最坏的情况,她不认你,我认你。反正出嫁从妻,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

丹麒虽然冲动,可他不是傻子,知道事情绝非小悦所说的出口气那么简单,他心中充满不安。但听到笑笑后面说的两句,却是让他迅速定下心来,他瞧了瞧笑笑,脸上表情还是有着不安,却已安静下来不闹了。

笑笑看看烟岚,烟岚过来把丹麒领回房。

沉璧瞧着笑笑,目光有些复杂,引着她的眼神,缓缓在郑捷和安苇身上转了一圈。

笑笑忙朝他点点头,方转身进去了。

不想一进京就遇到了这等诡异的事情,等到菜上来,桌旁三人都没了胃口。

笑笑看那两个都东挑西拣没怎样夹菜,就一人夹了一筷金沙茶树菇。道:“这种菇原本就有肉味,用咸蛋黄打散的糊糊裹着炸,味道一点不比肉差。快吃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安苇挑挑眉毛,很快的吃了下去。

郑捷却探究的看着笑笑。

笑笑道:“你放心,如果皇上追究下来,我一人揽着就行。你看,皇上说皇子是病死的,这就不是什么天灾意外,不关你这押送官的事。皇上要治也只会治我,如果要殃及池鱼,我一定会极力反对,让她只治我一个就好了。”

郑捷有点不相信:“你就这么笃定皇上不会治我?”

“我不肯定,不过我会尽力包揽,让她要治你也不容易抓到把柄。”

郑捷瞧着碗里黄澄澄的菜,半晌道:“皇上的打算,我们这种当臣子的哪里能猜得着。”

笑笑拿筷子敲一下她的碗:“都说了跟你没关系,你就给我放宽心吧。”

安苇这时在旁边也说:“你们扶凤国人就是肠子弯弯,不过我看你们皇上这是要掩人耳目,治罪一定是会的,但不会太重,让人看着你两个就惦记着这事就不聪明了。”

笑笑点头道:“飞鹰将军果然是解人啊,快人快语,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可惜此间没酒,悦就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

当下用罢晚膳,便往皇宫进发。

半路迎来一拨人,把丹麒先接走了。

再来一拨人,把飞鹰将军也接走了,说是迎接若曦国来使到驿站安置,明早再行觐见。

笑笑眼见后面还有一拨人,赶忙跟郑捷借了兵,先护着烟岚和沉璧回自己的学士府,自己才硬着头皮跟着郑捷去复命了。

两人到了宫中,宫侍交待在偏殿等候。过得一阵,先宣了郑捷去见,留下笑笑独自一人,愈加不安。但想现在自己是若曦国戚,隽宗该当打狗看主人……呸呸,自己哪里就像狗了!

坐立不安,度日如年。也不知等了多久,眼前一暗,一人踏入,阴影正罩在她头顶。

笑笑一惊,看清来人,忙离座跪下,行了大礼。

隽宗缓缓走到上座坐下,淡淡道:“常爱卿平身。”

笑笑听不出她语气喜怒,爬起来垂头恭谨的站到一旁。

隽宗也不说话,笑笑更是埋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僵了半晌,她觉得自己脑袋越来越重,僵硬的脖子快要承受不住了,额角也开始冒汗。

隽宗忽然开口道:“爱卿这次做得很好,遭逢意外然临危不乱,迎来了若曦国王爷,使得两国交好,该当论功行赏。”

笑笑心惊肉跳,连忙道:“请陛下恕微臣之罪,赏赐之事,微臣不敢妄想。”

隽宗淡淡道:“朕的皇子夭折乃是急病所致,与太傅何干。朕并非赏罚不明的糊涂君主,你虽未尽看护之责,致使皇子染病,然达成和亲之职,却是功大于过,该当行赏。”

说道:“常卿家上前领赏!”

早有旁边宫侍摊开圣旨,大声宣读起来。却是封了一块地给她,还赏了黄金千两,府邸一座,牛马百匹等等。

笑笑知道封给她的那块地是扶凤国内治安最差的地区,里面盗贼横行,民风彪悍,是极是让人头疼的强盗地段。

心里约莫估量到隽宗的想法,反倒宽下心来谢赏了。

隽宗赏赐完又道:“太傅离京三月有余,车马劳顿,暂且留在府中休养吧,待朕宣你时才上朝吧。”

却是顺便雪藏了。

岂知笑笑胸无大志,能放她大假简直比什么赏赐都好。对这个决定不知多满意。

但心里还有一事放不下。

见隽宗抖抖袍子,似乎想让她退下了,连忙鼓起勇气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相询。”

隽宗瞥了她一眼,眼神锋利如刀,冷冷道:“朕的皇子夭折了,这边正在心伤肠断,太傅若有其他事情,择日再禀!”

笑笑倒抽一口冷气,要问的话都给冻住在喉咙里。

隽宗摆摆手:“退下吧。”

笑笑忙又叩拜告退,出来时夜风冷冷,侵人发肤。

她看着混沌不明的夜空,发了一会儿呆,痛下决心,握紧拳头冲了回去。

隽宗正靠在椅背上,那侍从给她按摩太阳穴,她满脸疲惫。

见到太傅突然冲回来,两人动作都停顿了,宫侍立即挡在隽宗前面,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笑笑纳头拜倒,“微臣有一事请求,望陛下恩准。”

“微臣得知陛下的二皇子德容兼备,秀外慧中,不胜仰慕,斗胆请陛下将皇子赐予微臣为夫,以光耀门楣,泽被后人。”

也不敢抬头去瞧隽宗面色,只见她龙袍下摆微微抖动,想是气得发抖。只恐她呵斥,咬着牙一口气说下来,只讲帝子下嫁可起到监督和鼓励她的作用,最最强调一点,自己虽然娶夫,但准备依照异国规矩,无分大小,一律平夫相称。

隽宗一路沉默,笑笑终于无话。

渐渐见到皇上衣袍下摆趋于静止,却是静的无声无色,分外有压迫感。开始觉得膝下石板冰凉,一直冷到心里。

她也不求隽宗立刻回心转意,只求尽力让她知道,事情并非毫无转机。比如说,大皇子死了,可以以二皇子的身份下嫁给她,既可维护皇室颜面,也算是成全了两人。

她觉得自己明说暗示都已将厉害剖析清楚,可隽宗就像石头人一般,半晌没动也没出声。

又过了半晌,隐隐听到衣服响,她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以为隽宗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只觉得一阵风掠过她身侧,隽宗竟一语不发的离场了。

笑笑顿首于地,大声哀求道:“陛下一向钟爱子女,求陛下怜恤微臣一片痴心,臣若得偿心愿再无所求,自当为陛下鞠躬尽瘁……陛下……不是曾答应了微臣三件事么……”

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笑笑跪趴在地上,冰寒彻骨。

隽宗态度越是冰冷,越是透露出浓重的敌意。她已不是当初温言笑语曾跟她你我相称的友人,今日的她,恨她丢了她脸面,逆了她意思,夺了她儿子的心,还爬到了一个危险的位置。

笑笑知道她从此已将自己排除在心门之外,说不定还已经把她打入了择日铲除的黑名单之中,可就算再危险她也还得求。倒不是为自己求个护身符,而是,丹麒那小孩,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隽宗能釜底抽薪捏造一个皇子已死的传闻,自然接下来另有一番打算。若她现在退缩不去争取,日后定然就争不到,也无法争了。

也罢,今日就豁出去了。

隽宗盛怒而去,也未曾让她起来,自然是跪着等。

她这一跪,直从华灯初上跪到玉兔西沉,又从曙光初现跪到日上三竿。初时膝盖还觉得冷觉得疼,后来从膝盖一直麻木上来,蔓延到全身,浑身都僵得变成了半截木头。

应是经过特别嘱咐,偏殿这边不闻人声,早上还有几只鸟雀在吱吱啾啾,到了正午,温度微升,静得却是令人心慌。

笑笑觉得人已昏昏沉沉的,随时会一头栽倒晕睡过去,咬牙强忍,咬了又松,松了又咬,终于咬到了舌头,她疼得一醒,尝到舌尖一股腥味,恍惚想起在山沟里被误认为吐血的事来,竟不禁笑了一下。

笑完了忽然想到,自己哪里吃过这等苦,若是放在以前,绝无可以让她这么受苦的理由,她也定然早就放弃了。现在却竟连埋怨也忘了。也不是说自己习惯了逆来顺受,应是心底里有了不能放弃的东西,对于这苦,也就多了些可以忍受必须忍受的理由。

她动了动头颈,听到关节格格的响,想起那些人工智能机器人,不禁又笑了笑。有点费力的仰头去看殿顶大梁的那些雕花,精致但也孤寂。

一个人留在这空落落的地方该当有多郁闷啊!丹麒那小孩不会在哭吧?怎么好像老是听到有人哭似的……

太阳终于开始西斜,退朝好久了吧……不会忘了还有个大官在这里吧?

唉,单是这样跪着会不会死人的?

如果真的会死,说不定会被载入史册成为跪死的高官第一人。

脑袋逐渐晕沉,开始眼花,她只有紧紧闭上眼睛,再没有精力胡思乱想。胳膊撑在膝盖上,尽埋着头,维持着将倒未倒间的平衡。

恍惚间,似乎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停留在她面前。

如果是幻觉,我就会诅咒你,贼老天!

笑笑勉强撑大眼睛,看见莲生站在她面前,微微俯头看着她。她的脸背着光,看不清楚表情,然后却那么强烈的感受到她身上发出的惊怒伤痛。

笑笑看了她一会儿,受不了她眼神一般垂下眼来,稍微移动了一下手。

太女马上蹲了下来,凑近来。

笑笑低声道:“你回去。别告诉丹麒,不要让他担心。”

慕容媗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张开手臂,猛的将她揽入怀里。

笑笑听到她胸口传出狂乱的心跳,就像一场暴怒而又凄怆的暴风雨在不住呼啸盘旋,无处发泄。

她把头抵在莲生的肩窝处,稍微放松下身体,立即感受到从内心泛滥出来的软弱,全身细胞都在叫嚣着放弃吧,逃跑吧,这不是你能争到的东西,可是……

她咬着嘴唇,推了太女一下,虽然没有什么力气,却很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挤出个笑来:“你,总不希望,我功亏一篑吧……”

慕容媗道:“母皇正在气头上……不要硬来,从长计议。”

“不,我怕丹麒他出事。他那性子……你最知道。”

慕容媗的声音有点哽:“值得吗?”

笑笑愣了愣,这可是你弟弟啊,怎么说得还比我更不重要。不过她脑子已模模糊糊的,也无暇多想。

“我不知道……不过……弄成这样……是我欠他的……我答应他的……人要讲信用的……”

她闭着眼睛,想再去推,手伸到一半已经无力,软软的垂落下来,随即,整个人歪倒在太女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