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67章 医君愁肠梦里温2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笑笑一把抓住郑捷的手,“他不是还留在贺泽的么?你把他怎样了?”

郑捷觉得手腕像被匝了道铁钳,她也不挣,直视着她。

“殿下派人来传信,让留在贺泽的人先走,沉璧公子不肯。他那样机敏的人,知道肯定出事了,就坚持要到这边来。有春和公子帮他,我的人……拦不住。”

“接着又收到你娶了若曦小王爷的事情,沉璧公子反倒就不往前走了,他身子本来就不好,耽了一晚,病看着就更严重了。”

“谁知你又在回来途中出了事……”

她难过的低下头去,“沉璧公子吵着要去救你,他平时那么沉静的人,疯起来真是不得了……大家在上面挖,他也拼命的要帮忙,铲子都拿不起来,就用手……还是春和公子把他制住,可他的病……”

笑笑听得越发心寒,她知道沉璧素来心重,什么都藏在心里,来的时候又病成这样,她现在是明白了沉璧的隐痛的,想到这几天来大起大落,沉璧那多愁多病身,能经得起几番折腾?

她咬牙下榻,蹬上鞋子,仍旧扣着郑捷,往外便走。

现在她反倒不敢往下问了,只怕郑捷说出不好的话来。

郑捷觉得她抓得自己的手越来越疼,额头滚下黄豆大的汗来,只强忍着说,“沉璧公子虽然病重,可还是一直掂着你,怕你受伤……强撑着整天不睡,说要等救你上来就立刻给你诊治……”

笑笑一边走一边问:“你可告诉他我救出来了?”

心里存在着万一的想法,沉璧性子坚韧,若存了盼想,那份坚韧的意志是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

郑捷眼睛一红,道:“昨日你被众人救上来,我就先让人把你抱到沉璧公子床前。沉璧公子一见你的样子就哭了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还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说若不是他没有跟着你,你也不会弄成这样,总之就是什么都是往自己身上揽……可你……你竟然没有什么事情,就是不醒,沉璧公子给你诊断过后,只说让你好好休息,脸上一股如释重负的样子。”

“大家本来想这下都好了,谁知道,他这么一睡下去,人就病得神志不清了……”

笑笑听得郑捷的话中大有怨怼之意,好像是说自己不该这么快被救上来,就算救上来也不该什么事都没有,让沉璧松了那口气。这话虽然很咯心,可笑笑觉得她倒是难得说对了一次。

沉璧该是心病已久,难以排解,全靠盼她平安一口气支撑着,现在一下子如释重负,人立即就撑不住了。

正思忖间,郑捷已把她带到沉璧的营帐前。

她站在营帐外面,闭了闭眼,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放脱郑捷的手,掀帘进去。

扑面而来是一股清淡的药味,若有若无的,萦绕不去。

她深深吸了进去,再慢慢呼出来,胸口里的闷堵倒像借这清清淡淡的味儿给洗涤了一遍,再透过七窍给舒散了。

她几步走到榻前,俯首仔细打量着那憔悴得失形的人。

脸颊瘦得深深的陷了进去,原本秀气的五官现在显得有几分凄厉,双目紧闭,细长的眼角星星点点的润湿。

确实是病得很厉害,从那青白的脸色,眼睑下面青色的阴影,以及失色的唇都可以就被看出身体的不足怯弱,可是那一脸的平静,却让人觉得他是在安静的睡了过去,而不是郑捷所说的那般凶险。

笑笑拉过他的手,把了脉,脉象有点弱,可是平缓。

耳朵贴在他心口处听了听,心跳有点弱,还是缓。

探手摸摸,没有发烧,小小松了口气。

表面看来没有什么病,但就是虚弱,生命力一点点的在虚弱中流失。

她直起身子,怔怔的打着主意。

沉璧静躺的身体忽然轻轻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哑哑的嘟囔了一句,然后就别过脸,点点泪意从眼角渗出,也不往下落,就是一直那样沾湿着,润润的光泽。

笑笑放在膝上绞扭着的双手,因为他这么一动,紧紧交握在一起。

她下定决心似的,蓦然站起来,出了帐子。

不出所料,郑捷正守在外面,不停的走来走去,急得眼睛发红。

笑笑摆摆手,“我先问,你等会儿再问。”

“我问你,沉璧这几天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吃?”

“他是吃什么吐什么,只喝得下水,就是稍微浓一点的汤水也会吐……后来神智有点迷糊,我就让人准备些清粥,他有时会喝点,但多半还是会吐。太傅,沉璧公子这是什么病?没有听说过会连东西也不肯吃的。”

“他这是心理排斥上排斥食物所以才会吐出来的。”

“这也是……沉璧公子老是说,太傅被埋在山沟里,没有吃的喝的,只能支撑五六天……”说到这里住了口,稍微怨怼的瞧着她。

笑笑知道她又在怨自己在下面有吃有喝好似度假了,苦笑了一下道:“你别担心,他这是心病,我这就给他治。麻烦你替我准备这些东西。”

交待了几样东西。

郑捷看她又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你不在这里看着沉璧公子,你还要到哪里去?”

“你放心。”笑笑一个个掰开她的手指:“沉璧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我这就准备东西好救他。”

她回到刚才自己养病的那个帐幕。

帘子一掀,丹麒和烟岚两个一坐一站,一个满脸别扭,一个正在劝,见她进来,吓着了似的,都停了动作,只顾瞪着她看。

笑笑不知这两个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可现在他们同一阵线一致对外,又让她觉得有点儿不爽。不由瞪他两个一眼,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叫我,还拦着人!”

丹麒眉毛一挑,道:“你自己也还病着,不到时候那是叫也叫不醒。”

烟岚却说:“沉璧公子虽然危险,可他不见小姐一面是不会甘心的,所以我想小姐先恢复好才最重要。”

笑笑觉得这话中听,难得烟岚倒是看得透彻。点头,“这话说得不错。”招手让他过来,跟他咬了会儿耳朵。

烟岚听毕,瞧了瞧丹麒,眼神一闪,小快步的去了。

笑笑对丹麒说:“我等下去给沉璧治病,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等等我。”

心里怕他跟去闹事。

丹麒猜到她心思,挑了眉毛,瞪大眼睛瞧着她,最后还是撇了撇嘴,什么都没有说。

笑笑难得见他不作怪,倒是诧异,仔细瞧了他几眼。

不过才几天功夫,丹麒的小团脸多了个尖下巴,乌黑的眼睛显得更大,脸上好似就剩下一对大眼睛了,原本生气勃勃的脸带了点楚楚的味道。

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瘦,原本最弱的是烟岚,现在却都让别人后来居上的赶超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心里一动,道:“你先别忙生气,过来让我看看。”

丹麒不动,瞟瞟自己的腿。他的腿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笑笑才想起来他腿伤了,心里有点内疚,自己走到他前面,蹲下来细细查看。

丹麒满脸不自然,“你别看了,一股药膏味儿,难闻死了。”

笑笑一伸手,把他给横抱了起来。

丹麒吃惊,挣了一下。

笑笑道:“你别动,我身子虚,你再挣我就抱不动了。”说着果然身子一晃。

丹麒忙伸手抱住她头颈,一动也不敢动了。

笑笑把他放在榻上,脱了鞋子,拿被子盖了,掖好了被角。

“好好睡一下,这几天,让你担心了。”她柔声道。

丹麒抬起眼来瞧着她,眼睛里锋芒一下子全融化成盈盈春水,都快要溢出来了。

笑笑心中又是一动,这小孩,其实要得不多啊,给他一点点,他就要溢出来了。

她心里一阵疚歉,俯下头,在他唇角亲了下,低声道:“你记不记得若曦女皇来找我那天早上我跟你说了些什么?”

丹麒脸颊透红,不安的说:“你说了那么多,我怎么记得是哪一句。”

笑笑伸出手摸了摸他肚皮,轻笑道:“乖!”

很趣味的看见他急忙闭上眼睛,连眼皮都红了,觉得真是好玩。

这时烟岚过来,把一件东西交给她。笑笑把丹麒托给烟岚,带着笑走了。

出了房,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她低头瞧了瞧手里握着的那件东西,心病还须心药医,为了救人,现在先顾不上其他了。

嗯,当医生的当然得比病人更有信心,而且,绝不手软。

唇角重又扬起一丝笑来。

沉璧觉得自己的身体比羽毛还轻,没有风吹来,也飘飘悠悠的落不下地。

身体周围裹着的是厚厚的浓雾,看不到光,他像是在波浪上面浮着漂着,身不由己的,不知要漂到哪儿去,也不知要漂多久。

他想抓住些什么东西,让自己停下来,他不想再漂了。

他还想看看她……知道她没事,就是累着又醉了酒……那么艰苦的环境,那么凶险的遭遇,她一点儿事也没有……老人家常说,命是早注定的,他早就知道那人的命是谁也及不上的好……可他就是放不下心来。

怕她累,怕她苦,怕她受伤,怕她醒不来……从来没有这样的后悔过,也从没试过这般不甘心。有些话他憋了好久,都快烂到肚子里了,本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说出口。可是,在知道她遭遇危险,很有可能送命之后,他是那样的不甘和后悔。

他还是头一回敢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内心,那颗受伤沉重的心,上面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当那人靠近时,用语言或动作有意无意的撩拨的时候,他就会躲得远远的,然后自个把自个的伤口挠得鲜血淋漓。

他拼命压抑,骗自己伤口久了会自己好,却忘了有些东西越压抑越是强烈,伤口就是要清洗干净除了脓才会长好。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痛苦就是害怕小姐不爱他,即使小姐后来说喜欢了,可他不敢信。就因为怕旧伤不好再添新伤,他懦弱的逃避着,不住的退缩,怕她,躲她……

小姐眼里的落寞受伤他看得见,其实在伤害她的同时,他更深的伤害着自己,可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移情物外,压抑到了尽头,或许可以回到当初的心如止水。

想不到的是,他一直高估了自己。

在收到退回的命令时,他不好的预感是那么强烈,坚持要亲自去看看,路赶了一半,收到小姐娶了若曦小王爷的消息,他的心就绞了起来,小姐娶了皇亲,那么君行呢?她毕竟还是忘了旧人么?

他惶然得连自己都忘了。

可不到半天时间,却收到了小姐被填埋在山沟的消息。

往日崎岖的山道,中间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一眼看去,是碎石,是砂土,再看,还是石,还是土。

虽然说是生死未卜,可明眼人都知道,就算是没有被炸到,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也是……就算没有摔伤,这也明明是被活埋了……

两国的护卫都很紧张,尤其是若曦国那个飞鹰将军,说是她们的小王爷也在下面,扶凤国的皇子殿下也在下面,她们拼命的挖,都是为了自己国家的重要人物,可只得他,还有春和,为的是他们的小姐。

多少次他虚弱脱力到晕厥,都会在朦胧中看到小姐又是血又是泪的朝他伸出手来,带着最后一次被他拒绝时的哀怨表情,似乎在问他:“沉璧,你还不愿意过来么?”

他总会马上醒过来,接着挖。

挖着挖着,他觉得自己不是求一个结果,他就是要个过程。

假如小姐不在了,这就算是他给自己挖坟吧,他会追过去告诉她,就算不相信,就算怕受伤,他也愿意过来,永远永远跟着他。

春和不得已点了他穴道,让他休息,他开始也怨着春和,后来就平和了。

春和来看他时,他就跟他说:“解了吧,我不会再疯了。我还得留着精神气,等找到小姐的时候好救她。”

春和的唇很薄,紧抿的时候,锋利得像一柄薄刃,显得神情总是很冰冷。他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脸上是深深的疲惫。

静了片刻,春和忽然说:“不管她怎样,最后一次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他却听懂了。春和的疲惫是从心底发出来的,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沉璧轻笑:“累了么?还是不愿再吃苦了?还是……看到更广阔的天空了?”

那个若曦的飞鹰将军见到春和时乍亮的眼神,后来挖掘时不停征求他的意见,还有对他的体恤,沉璧都一一看在眼里的……那个将军,俊朗的外表,飞扬的气质,是小姐那种迷糊不能比的。

若是春和选了她,他很理解,可是没有羡慕。

喜欢一个人,最是说不出缘由的,喜欢起来,便是一棵树一根草也是爱的。他开始以为自己是感激了她,后来才知道不是,喜欢她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成了血脉里绵延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觉,不用经常自己提醒自己,已是镇日沉浸其中的了。

可春和还能自拔的话,他得说,佩服他。

春和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阵,只是回了他三个字:“没意思。”

说罢就离开了。

这个人,背影高大宽阔,扛得住任何,却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已不是少年时一起长大的同伴了。

只有他,只剩下他,还是坚持的守在原地,不退也不肯进,像一块尖利的石子,硌了人,也硌了自己。

他静静的躺着,忽然笑了起来。

对于自己来说,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不论结果怎样,他都决定了,无论她怎样,他都打算应了她了。反正这颗心也已碎无可碎了,她要也好,摔也好,都随了她……只是,他还有机会亲口告诉她么?

这种纠结和坚持,在见到小姐被平安救上的一刹那,土崩瓦解了。

见到她的狼狈样子,一瞬间,他心里想的是,只要这个人活着,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要不要告诉她,要不要让她知道,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他知道自己又缩回去了,缩回那厚厚的壳里。

可他真的是完全放下了心,一点都没有自欺欺人的,一切都无所求了,唯一还有一点舍不得,他没有看到她醒过来,没有再看到她那双春水泛滥的眼睛瞧着自己,笑眯眯的说:“沉璧,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