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39章 怎得一笑乱红尘3

慕容媗坐在锦池前面,假山挡住了她的身影,也遮住了投往御书房的视线。

她头戴墨色切云冠,冠带系于颔下,身穿橘黄色大袖袍服,衣襟盘曲而下,形成曲裙。

她端然坐在轮车之上,双手放在膝上,垂目凝神,似在观赏池中的游鱼,又似是在观察自己的心。

宫人都说她沉默寡言,木讷无比,常常浪费半日时光在外头等皇上召见,却不知要这般端坐一两个时辰不动仍旧心平气和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就在这时,一人出了御书房,往这边而来。

她脚步轻捷,踏足石径上,不管两旁花草已修剪整齐,随手攀折,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姿态潇洒,意气风发。

待近了,只见来人戴着五梁碧纱冠,加笼貂蝉巾,一袭满地云纹绣锦袍,裹身而坠,领缘较宽,绕襟旋转而下,花纹华美,红绿缤纷。袍下一双乌履,履头缀着拇指大的明珠,珠光盈盈。

这身华美打扮不但无掩此人光彩,反倒跟她相得益彰,直有一种光艳夺目,令人不敢逼视之意。却是贤皇女慕容熙跟母皇对弈后出来了。

她意态傲慢,直行至太女媗面前方才停下,微笑着唤了声:“皇姐。”

慕容媗抬目道:“皇妹。”已是对她这般态度司空见惯。

慕容熙方才对她行礼,道:“皇姐腿脚受伤,行动不便,也不必还礼了。”

慕容媗端坐在轮车上,腰身挺直,叠手加额,淡然道:“谢皇妹体谅。”

慕容熙笑道:“皇姐真好兴致,一大早就进宫来赏鱼。听说这池里的鱼都跟皇姐混熟了,别人跟它们说话也不要理的,单只会理会皇姐一人,不知可是?”

慕容媗道:“母皇近来事务繁忙,每次前来我都在此稍候,或许如此,那些鱼儿都认得我了吧。”

“也是啊。母皇最近真是事忙。我呢,武德司的事情又特别多,每桩事情都须得我去定夺,也是忙得不得了。难得今日偷得半日空闲,好好陪母皇下了一盘棋。也是母皇特别吩咐,诸客不见,诸事不奏,却不知皇姐你来了。真是怠慢,皇姐你不会见怪吧?”

慕容媗淡淡一笑:“皇妹百忙之余特来陪母皇休憩,孝心可见一斑,有何可怪之处呢。”

慕容熙得意一笑,忽然凑到近前,低声道:“皇姐,听说救了你那个人很是有趣。熙妹方才跟母皇提了个不情之请,道熙尚年幼体弱,正需要一个文武兼备之人作我司礼,这叫常悦的条件正合适,也很讨母皇欢心,母皇适才已答应了我。皇姐,你看,这救你之人赏她当了皇女司礼,官职三品,熙妹是不是很替她着想呢?”

说完,笑嘻嘻的只等着看慕容媗变色。

慕容媗却神色不变,淡淡道:“她要当的是太女太傅,不是你的司礼,你不必乱打主意。”

慕容熙道:“母皇已亲口答应了我,你晚了一步。”

慕容媗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慕容熙心中疑惑,但想到天子金口玉言,答应的事情绝无更改,又放下心来。

见到远处宫侍引人来了,便挑眉笑道:“说人人就到了,你就好好跟她聚一下吧,免得来日她当了司礼,忙得顾不上你。”

笑笑跟着宫侍直入皇室后花园,只见布置精致雍容,一亭一阁,甚至一草一石都透着皇家气象。她是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一路行一路将喜欢的布置记在心中,一时想到,回去后也要弄一个这样的花架子,过一刻又想到,这碎石镶花小径倒是不错,不知回去在庄里铺上这么一条要花多少钱。

远远的见到一个池子,池子旁边两人一坐一站,一个光芒耀目,一个端凝内敛,投在池中的一双倒影竟像是在画卷中一般。

只是到了面前,那剑拔弩张的形势却令无关之人也感到难过。

那领着她的宫侍忙跪地向两人见礼。

笑笑正想要不要跪,按她心思当然是能免则免,那贤皇女迎上前,亲热的拉了她的手,笑道:“常悦,熙之司礼,日后还请多多赐教。”

笑笑莫名其妙,只觉这皇女像颗五十八刻面的钻石一般,火头十足,刺得人睁不开眼。

眯眼敷衍笑道:“皇女客气了。”

慕容熙莞尔一笑,愈加艳光四射,得意洋洋的瞟了默默一旁的太女一眼,方才辞去。

笑笑看她走远了,走到垂头坐着的太女面前:“你的腿还好吗……太女?”

慕容媗抬起头来,瞧着她,沉静无华的神色在峨服高冠的映衬之下,容颜更显清贵若雪,飘淡如云。

笑笑忽然明白,即使刚才那颗钻石再闪亮十倍,她还是比较喜欢面前这个额间若有梅花之姿的女子。

只可惜,她并非生于莲池,而是,长在皇家。

慕容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若是让你选择,做我的太傅,或是贤皇女的司礼,你会如何应对?”

笑笑才明白刚才那个美女突然表示亲热的意思。

她不假思索地道:“无论哪个我都不会选,对不起了,太女。”

慕容媗沉默了一阵,淡淡道:“若是不得不为呢?”

笑笑想,我真要不肯,哪里还有赶鸭子上架的!闭嘴不语。

慕容媗等了一会儿,道:“即便你不愿意,可是就连臆想一下也不愿么?”

笑笑侧了头,叹气:“其实我没有选择,真的逼着我选,当然会选你。”

在兰陵家与西南家结下梁子后,笑笑就已决定不能跟她家再有任何瓜葛,若是当了那个贤皇女的老师,很有可能连怎样死的都不知道。

而于私心来说,她也当然愿意选择有过命交情的莲生。

慕容媗唇角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点头道:“有你这句就好了。”

笑笑虽对政治局势毫无兴趣,但也知道太女跟皇女两人之争,刚才见那贤皇女趾高气扬的样子,想也知道莲生平时定是被人欺负惨了,可是现在为了独善其身,不肯下水帮她,不禁也有几分内疚。

见自己随便一句便逗得她露出欢容,心里稍微有点难过,提起精神笑道:“上次你说过我要什么东西都会赏给我,可是真的?”

“自然出自肺腑,无一字诳语。”

“我那时说过,我要的你给不起,现在我知道了,说不定你可以给得起。”

慕容媗抬眸:“你说吧。”

笑笑认真的看着她,慢慢笑了起来:“不,不,现在还不行,我迟些才能跟你要。”

慕容媗凝视她,目光明亮又温和,“我会一直记得的。”

笑笑道:“你放心好了,我当然也会记得跟你要。”

笑了一笑,跟着宫侍去了。

君行被贬了贱籍,不得跟良籍之人通婚。是为了这个缘故,又或是怕连累了兰陵家声,才隐姓埋名数载,切断了一切联系吧?

我要的,就是要还他风华一身,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把他迎进门来。

莲生,就为了讨这样东西,我也会祈祷你早日登上大宝,望你早日大权在握。一人得道,我也顺便升天……咳,想太多了。

两人转过假山,得了通传,笑笑自己一人进了御书房。

书房门尚未关好,突地传出一声惊呼,直惊得御花园里养尊处优,意态悠闲的一群鸟雀吓得扑哧乱飞,风度尽失。

那引笑笑前往的宫侍吓得面如土色,立即想到,难道自己竟领了个刺客前来?

不对啊,若是刺客,要叫的也应该是皇上……

不,不,皇上乃真凤天子,哪里会这般失仪,多半是那刺客尚未出手便已教人制住,故此发出惨叫。

正在心绪纷乱,忽然听到有人低声唤她。

太女坐着轮车,在假山下对她微笑道:“帮我找三儿来,那孩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宫侍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太女的笑容,她平日多听人说这太女性子严谨,不苟言笑,只把她说成了一根木头,还是四方的。

但现在见到她这么淡笑着柔声说话,却觉得心头如有春风拂过,轻忽柔软,竟晃了下神。

忙应道:“是,是,小人马上就去!”

仓促退了两步,方才回身小快步的去了。

御书房内,四名侍卫踏入房中,分站笑笑身侧方位,对她严阵以待。

隽宗却挥了挥手道:“退下罢。无朕吩咐,不得进内。”

等四名侍卫退出,笑笑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原来你是皇帝……不过就算咱们有交情,我也不会答应替你教女儿的。”

书房内那龙眉凤目,皓齿朱唇,望之若三十许人的美妇人,竟然就是当今皇上。

初遇她时,她正花窗独坐颦眉浅醉千秋雪;再见她时,临庄笑言看日斜荒山红胜火;到得今朝,她身加皇袍身绕云凤扬眉邀你指点河山。

笑笑看着这人,头一次觉得,太容易跟陌生人交朋友,其实是一种致命性缺点。

隽宗看着她的脸色从白转青,一双桃花眼眼神涣散,似乎随时要晕过去,最后却强作镇定,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只觉有趣到极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毕言道:“你这人有趣,朕原本想一直瞒着你,跟你论交,不想你竟先救了朕的女儿。你跟朕也算有缘,有你陪着朕的孩儿,朕很放心。”

笑笑瞧着她身上熏香的凤纹锦衣,腰间精致的玉佩,心想,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随随便便在酒楼里跟一个饮闷酒的人勾搭,就钓上了一个皇上。

不,不,自古有言,伴君如伴虎。她的两个女儿也是离得越远越好,总之没事最好不要在皇帝鼻子下面晃,方是保命良方。

一面又泄气的想,跟她认识这几个月来,自己把她当成一个学识渊博的朋友看待,跟她高谈阔论,口无遮拦的,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反动言论给她听了去。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底细,看来今天很有可能逃不掉了。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有点大小美夫锦簇在堂的想法,人生才刚有了点理想和希望,怎么能就此葬送在这里呢!

她咬了咬牙,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纯洁笑容,道:“皇上真是言重了。但皇上也清楚,常悦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文不曾习四书五典,武不曾识兵法布军。虽想为朝廷一尽心力,但是身弱性怯,难担大事,万万不能耽误了太女教习之功业大事。太女天资聪颖,美质良才,万不可断送在我手里,请皇上乱选良才罢。”

原本她抱着坚拒的主意而来,但一见到皇帝原来是认识的,人知己,己不识彼。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怯意。

想起莲生刚才问她的话,心思稍微活络,口里拒绝,话里面已先将贤皇女撇了开去,提也不提。

隽宗好笑的看着她,跟她相交以来,这人的嘴脸她也见过不少,其中一样便是面前的装傻示弱,跟她平日的指点天下,粪土王侯的嘴脸对比起来看,堪称天下一绝。

她也不劝她,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你是想推托朕了?”

笑笑被她哼得头皮发麻,但想看在一场朋友,这人总不能一怒之下将自己推去杀头吧,就因为自己不肯当她女儿的老师这样的小事?

硬着头皮道:“我非是不愿,实是能力有限,不能为之,请皇上谅解。”

“你要朕谅解你,那谁来谅解朕?”隽宗冷冷一笑,慢悠悠的说:“朕有些关系皇室脸面的话,于二品大员以上的近臣可以听,于朕孩儿的师尊可以听,可是若是江湖的一介草民,也听到了这些……朕实在是有点担心。”

笑笑大吃一惊,心里暗想,什么时候听她的秘密了?

脑内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幕,某日这人来山庄找她,说要顺道避雨。那日阴雨连绵,令人心情低落,此人一直闷闷不乐。她好死不死,不知怎地猜到她是因为家务事不乐,当下说了个河东狮吼的女儿国版本给她消遣,结果此人很认真地问她,故事里面的陈季常身为妻主,真的是因为敬爱夫君,方才惧怕于他的吗?

笑笑说,那是自然,人怎么能忍受一个自己害怕厌恶的人跟自己一起生活呢,必定是由爱生惧,怕那人生气,怕那人不高兴,怕那人皱眉,所以才转变成对他事事遵从的。

那时她心里想,若是君行能在我身边,我也会怕他生气,怕他皱眉,怕他不开心……只要他在我身边,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好,可惜他却不在。

一席话说得感同身受,一句三叹,诚挚无比。

现在她还记得此人当时的表情,似乎松了口气,叹息道,看来天下之大,知音也唯有你一人哪。

这句话当时轻飘飘的在她耳边过,听了也就是听了,现在突然在她心头变得千斤重。

吓得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皇上英明,皇上说过什么秘密,恕我鲁钝,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说完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哪!

皇上惧内这个秘密,你听了也就听了,怎么还敢记着,记得也算了,怎么还会在这紧要关头给想起来哪!

隽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想不起来?那也好,朕现在问你一个问题,回答好了,朕再处置你。”

笑笑快要哭出来了,苦瓜般的脸面道:“皇上请问。”

“有个妇人,要将她的家当留给两个女儿。大女性格沉稳,步步为营,不擅进取,小女儿性情活泼,才华横溢,心思活络。我问你,家当不能平分,只能交给其中一人,你会给谁?”

笑笑知道这其实就是在问应该把她的王位给谁,不想莲生的地位已经这么岌岌可危了。

不过她虽是替莲生担心,却不能给出偏帮的意见。

皇帝想把她的皇位给谁就给谁,怎容你去置喙!你道皇帝真的会听你的意见吗?这么样的选择题叫做不耻下问?

闹不好,一个问题就可以送你上断头台。

笑笑忙答道:“皇上的问题艰深,草民也难以回答。但若是以草民那副家底来说,已是乐观知足,只盼家境维持现状的话,我会交付给大女儿。她的性格适于守成,定能经营有方,令家境更加殷实。但若是草民家境堪虞,偏生又向往豪门大族的生活,少不得要将有限的家底交给小女儿,让她试试打拼,拓展一番新天地。”

隽宗听罢,只道:“你在跟我打马虎眼。”

笑笑忙道:“皇上的心中自有定夺,若真问草民意见,草民最喜欢一碗水端平,一人一半,以免纷争。”

隽宗听得笑了笑,笑罢又自皱眉,皱了会儿又松开,点头道:“这个提议好,就按你的办。朕就留你在朝,替朕专门办这事。”

笑笑这一惊真是魂飞魄散,拜倒道:“皇上,草民实在不能……”

隽宗冷冷道:“朕除了信任臣子便只会信任一种人,死人。”

笑笑猛地咬住了舌头,不敢再发一言。

隽宗又道:“你也不用害怕,你若办好此事,便会是本朝独一无二的大忠臣,必会令你名垂青史,便是朕的孙儿们也会瞻仰百代。”

笑笑暗叫,我才不要名垂青史,弄不好还会被攥改史书,弄个遗臭万年!我也不稀罕你的儿孙瞻仰万代……皇上哪,我只是想做你庇佑下一个小池塘里的一只小虾……好歹也是相识一场,你怎能这样陷害我呀!

只是记住刚才皇上都把“死”字挂在嘴边了,再怎么也不敢再说个不字,只得乖乖听着皇上安排。

当下隽宗亲手把她扶起,在她耳边慢慢说来。

她听得不时点头,神色恭敬,心里却早是叫苦连天,六月飞霜了。

谁叫咱不带眼识人,连皇上都敢勾搭呢!

勾搭也就勾搭了,怎地还那么八卦管起人家的家务事呢!

又谁叫咱心肠软,连皇太女都敢救呢!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万般都是命哪!

当日,隽宗跟常悦在御书房内一番密谈,谈了些什么除了两人外无人得知。

随即皇上颁旨:赐常悦殿阁大学士之职,加太女太傅。御书房行走,典为太女师。赏府邸一座于宫外十里之遥的长安街。

日后流传,一介草民常悦,为当朝皇上亲临民间访来的大人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器宇轩昂,半人半仙。将之留在朝堂之上能镇国安邦,留于宫中能驱邪辟易。掐指一算,足不出门便能知天下大势,人未入世,已于仙霞山上救了当朝太女性命。故此皇上为了天下百姓,三顾其隐居山庄,请其出山,拜为一品大员,典为太女之师,长伴君皇之侧,佑天下太平。

皇太女得此太傅,借势而起,朝堂之上一缓多年被打压之势,都已是后话了。

只是无论在外头看来是何等风光,于当事人而言,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