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30章 难买丹诚一寸真1

丹麒掩着脸一口气奔出庄子,出门一看,嘱了在此等他的车马不见,肚里大骂这车夫不厚道,也不敢停留,沿着来路疾步走了。

走了一里有余,方才松了口气,慢了脚步。拐了个弯,却见几个喝醉酒的高大女子围着个挽着篮子的瘦弱少年在调戏。

这丹麒的性子最爱惹是生非,又向来自负武功了得,最恨就是平日里没人敢跟他切磋。现在见到不平事,兴奋得什么似的,也不说话,冲上去把那少年一扯开,护在身后,挥拳便打。

那少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嚣张刁狠的男子,头上用攒珠银带结着的一束长发一甩,脚就踢到了高个女人的胯侧,手底不闲,一把揪住另个的领口,跳起身来挥拳便擂,一别脸,眉眼都跟着了火似的。

那被揪了领口的女人脸一偏,拳头挨着她的脸过去,她吱哇怪叫起来,用手使劲一推,却把丹麒给推了开来。

这丹麒也就冲着个出其不意,被那女人情急下用劲一推,一片树叶一般飞了出去。还教后头一个胖女人瞅着空子踢了一脚,站都站不住,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

那少年变色道:“喂,你没事吧?”

丹麒觉得屁股挨的那脚疼得实在厉害,心里大骂,嘴里却强撑着:“没事,刚才是我没看准脚下,踩空了。我武功很好,你看着,我替你教训教训这群刁妇!”

说着撑起身来,使出他最得意的暴风骤雨拳法向众刁妇扑去。

那三个女人给他这么一闹,酒醒了一半,看这少年武功不行,人却标致可爱,有心逗他玩。也不戳穿他,只围着他不动,等他拳脚打到便闪身让了去,趁机动手在他身上东捏一下西摸一把的占便宜。

丹麒那几下功夫实在是花拳绣腿,亏得那群教他武功的侍卫把他捧到天上去,还真以为自己武功虽非天下第一,也差不离。这下遇到懂武功的会家子,可就使不上劲儿了。雷声大,雨点小,一下子功夫就累得呼呼喘气,身上脸上都不知被摸了多少下,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他也知道靠自己之力恐怕没有可能打赢这三个坏女人了,便大声叫道:“你快走,我姐就住这附近,她马上就过来,她武功很好……一根指头……就把她三个……该死!”

说到后面给胖女人在他脸上拧了一把,怒发成狂,话都说不完整了。

那少年站在一旁看得不对,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再撑一下你姐就会来救你的,我帮不上忙,先走了。”

伸手在篮子里摸了几颗莲子,看准了正凑近丹麒那高个女人的腿弯弹去。

丹麒听到这少年真的要走了,心里又在骂他不够义气,知道要等到皇姐出现在这里救他,还不如求观世音菩萨显灵更实在些。正在苦恼,忽见旁边那个高个女人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他心中大叫一声:菩萨显灵!冲出那个缺口,猛的往那个女人后背踹了一脚,把她踹趴了。

胖女人叫道:“兔崽子你做什么!”上去要打他,肩膀突然一酸,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丹麒转到她身后:“你才是兔崽子!你还是猫养大的!”

他最讨厌猫儿叫春,觉得像小孩子在哭,平日在皇宫里都让宫人把猫赶干净的。是以骂这女人是猫养大的,在他看来,便是很了不得的脏话了。

他飞起一脚,踹在这女人胖屁股上。

这女人身材肥胖,竟然没被踹倒,只是往前踉跄了几步。青着脸叫道:“有高手,扯呼,扯呼!”

剩下那女看着情势急转直下,正在疑惑,听到武功最好的胖女人这么一说,不疑有它,忙上前扶起趴在地上的高个女,跟捂着屁股的胖女一起逃跑了。

丹麒得意洋洋的在战斗现场转了个圈,回头向那少年笑道:“怎样!我的武功还不错吧!”

那少年看着他,也笑了笑,点头道:“是不错。”他长得皮色白净,五官清秀,一双眼睛灵眯眯的,好像总是睡不醒,一笑起来,更弯成两道月牙儿,瞳仁都看不见了。

丹麒走近去,忽然伸手往少年胸膛一拍,那少年一晃让了过去。

丹麒拍了个空,却是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说:“你这身板真是单薄!怪道会让人给欺负了去!男儿家太娇弱了就是会被女人欺负,多少得学些功夫防身。”

少年忍笑道:“是,是,公子说得很对。”

丹麒见他身上穿的衣服跟庄里那些小厮一样,便问道:“你也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吗?”

“什么地方?”

丹麒竖起大拇指往身后方向扬了扬。

少年道:“是啊。”

“那庄主收留你们平时都干些什么呢?”丹麒眼珠一转,凑近来低声问道:“听说庄主是个年轻小姐,她一个人对着你们这么多男人,平时有没有什么……那个?”

少年吓了一跳:“什么叫什么……那个?”

“就是……那个啦!”丹麒见这少年混沌讲不通,便伸出手爪子在空中做了个抓的动作。眼睛瞧着少年,看他看懂了没有。

少年“哦”了一声,“你是说像刚才那几个女人对你那样啊?那倒是没有。”

丹麒讪讪道:“什么叫对我那样!是我在教训她们!”

少年笑道:“庄主小姐很规矩的,她只掂着自己的夫君,对别人都没有兴趣的。”

丹麒撇了撇嘴:“假惺惺!”

少年瞪了他一眼,提着篮子便要走了。

丹麒叫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救了你,连句谢也没有。”

少年站住道:“那么……谢谢公子大恩大德,此生没齿难忘!”

丹麒笑了起来,平生第一次救人,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那少年挽着篮子穿进树林,在河堤上坐了下来,托着腮,两眼盯着上游。

丹麒跟过来:“在看什么哪?”

“在等河灯。我刚在上游放了几盏灯,如果在下游捡到了,愿望就有可能实现了。”

说着那少年跳了起来,喜叫道:“来了,来了!”

果然见到上游有几个红红白白莲花状的东西顺着河水漂了过来。

少年起身转了一圈,嘴里念叨道:“树枝,树枝!”

丹麒看不得他那副样子,把下摆衣服一撩,掖进裤腰里,“扑通”一声,一脚便踏进河里。

少年呆了呆:“你做什么!”

“还用问么!”丹麒趟了几步,觉得那河水不深,水流也不急,更放下心来。走到约莫地方,站住不动,等河灯漂来,一个个都伸手捞住,抱在怀里。

他抓了六个,看看都没有漏网的了,便抱着那些,慢慢又趟了回来。

他趟到河岸,那少年朝他伸出手来。他笑道:“没事,我自己能爬上来。”

少年道:“你先把灯给我,我怕蜡烛翻了,把灯烧了。”

丹麒才知道人家是紧张那灯不是紧张他。不禁瞪他一眼,方把灯交了。

他爬上河岸,自腰以下都是湿漉漉的,他拧了一把,看见那少年将灯一盏盏排在地上,深深看着,眼睛水汪汪似的,四周略带红晕,神情有种痴态。

他瞧了他一阵,也去看灯,却见灯上托着张字条,写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看罢六张字条,都是同一句话,便点头道:“你的庄主小姐待你真不错。”

少年怔了怔:“是么?”

“她连这些字条都替你写了,对你可不薄。我看她对你应该有几分意思,不然这字不可能写得这般缠绵深致。依我看来,你还是忘了你那负心人,去关照你家小姐吧。”

少年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丹麒最不喜欢别人说他不懂,叫道:“你的心上人若真在乎你,就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让你无依无靠,寄人篱下。你这些个灯别说她看不到,便是看到了也不会回心转意,你还是少干傻事吧!”

少年回首瞧他一眼,眼神一转,甚是凌厉,却瞬间收了,淡淡说:“不会的。”

这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却又字字铿锵,一字字钻进丹麒心里,比连篇道理都更令人信服的,他半点反驳不得。

他心里突然对这少年有了几分佩服。知他不喜这个话题,也不再提。转首看见他身侧篮子放了包青青紫紫拇指肚大小的东西,诧然问道:“这是什么?”

少年说:“莲子。你没见过?”

丹麟真没见过,他见过的莲子都是含在莲蓬里青青嫩嫩的,不过他可不愿承认自己没有见识。“莲子我自然知道,吃的呗。”拈起一颗,丢进自己嘴里。

少年阻止不及,看着他“嘣”的一声咬开壳,跟着被那滋味苦涩得皱了脸,倒笑了起来,偏头问他:“好吃不?”

丹麒想“呸”的一口把那怪东西吐到地上,但看见这少年双目含笑的样子,不知怎地,嚼了几下,硬给咽了下去。点头道:“好吃。”

“那再吃一个?”

“……”

丹麒犹豫了一阵,认命的去接那第二颗莲子,少年却把手一缩,笑道:“莲子应该这样吃才对!”

手指一捏,把壳捏裂,拿出莲子肉交他手里。

丹麒笑嘻嘻把莲子丢进嘴里,嚼了两下,“果然好吃多了。”

少年叫道:“喂喂,莲子心是苦的,要吐出来。”

丹麒歪歪脑袋:“怎么会呢,不觉得啊。”

少年叹道:“有两句诗,说是‘莲子心中苦’,写这诗的人要被砍头了,还掂着他儿子,觉得自己就跟莲子一样,心中怎么能不苦啊!”

“你说的是‘怜子心中苦’吗?倒也别致生动。”丹麒说:“那还有一句是什么?”

“还有一句是‘梨(离)儿腹中酸。’”少年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声,“不过对我来说,却是桃(逃)儿腹中裂。”

丹麒叫道:“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少年不解他何以如此兴奋,便点了点头说:“是我不孝……”

“什么不孝,那是你正确的选择啊!”丹麒两眼放光,把少年的手抓得死紧,叫道:“家里那套又是陈旧又是迂腐,规矩多得要死,从早到晚一套做下来,亏还能活着。能这样活下来的人都不正常的,你看那些规矩,老得要死的老头要遵守,方当盛年的人也要遵守,连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也要遵守。一件衣服做出来,有可能人人合穿吗,简直就是乱来!”

少年呆看他一会儿,“扑哧”一声笑道:“你可真愤青!”

丹麒摔开他手,跳起来瞪圆了眼道:“你怎能骂人哪!亏我还当你是知音!”

少年翻翻白眼,心道这知音还真不值钱哪!嘴里笑道:“我怎么骂你了?”

“你,你骂我粪……那脏东西!”

少年笑嘻嘻道:“你听错了,我是说你是个愤怒青年,就是很容易生气的意思。你看,我说得可对?”

丹麒给他一句话说得没了脾气,讪讪坐下来道:“当然不对。我脾气最好了,最不会生气。”

少年笑道:“是极,是极。”剥了一颗莲子:“再吃一个?”

丹麒接来丢进嘴里,晃头道:“这莲子好吃是好吃,就是吃了会口渴。”

少年听了,起身走进瓜田里,挑了两个巴掌长短的小黄瓜,摘了下来。

丹麒叫道:“你怎么乱拿人家东西!会被当贼办的。”

少年笑道:“这瓜都是我种的,谁偷谁呢。”

丹麒道:“原来你们平时都干这些,庄主小姐就让你们干这些下贱的活,真是一点也不怜惜。”

少年一别眉,道:“自食其力,何谓下贱!况且务农乃一国之本,试想一个人可以不穿衣,不喝酒,怎么能不吃饭!你把农人看低了,等于把供养自己的人看低了,岂不是目光短浅之辈!”

丹麒被他说得脸红耳赤,不能应声。

少年拿着黄瓜到河里洗了,一只放在嘴旁咬了一口,另一只递了给他。

丹麒摇头道:“河水很脏,我不要。”

“水不脏人,人脏水,怎会脏呢。”

“就是有人会脏水啊,说不定有人正在上游洗脚呢。”在丹麒看来,只有深井里的水,或者是天上的雪花才是干净的水。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只有一直在运动的东西才最有生命力,才是最干净的,因为它们一直在动,才能保持它们最好的状态。”

少年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摇头道:“反倒是你以为很干净的那些井水,好多年都那种状态,里面好多细菌微生物的。”

丹麒听不懂什么是细菌微生物,不过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便接了黄瓜来咬了一口。觉得清爽可口,不禁称赞起来。

少年微微一笑,眼波柔和,整张容色平平的脸忽然生动起来,宛若天地临春。

丹麒呆呆瞧了他一阵,忽然问道:“那庄子里面的人都像你这般的么?”

少年还未回答,他已叫道:“当然不会这样,很多人长得好看,却呆的像木头,林月溪就是一个。”

少年呆滞了一下:“你这是在说我长得不好看了?”

丹麒想了又想,此人确实不能跟他刚才看的几个美人相比,自己也不能太昧着良心说话。便说:“你长得马马虎虎,可是让人喜欢。我喜欢你远胜那些美人。”

少年别转头,笑了一下,“我倒是宁愿你说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