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27章 临溪邀月糊涂计1

正当七月酷暑,庭外芭蕉叶垂海棠怒放绿荫如盖,蝉鸣如潮,铺满天地。

大皇子寝宫内大块的青白石板铺地,室角镇着冰桶,旁边赤金猊兽冉冉吐香。

一领大红绣花氅被自卧榻垂下地来,绣着云纹团的锦幔将里面卧着的人遮得严实。一根鲜红绒线从锦幔缝隙中穿出,拈在坐于榻前三尺的一个年轻男子三指之间。

这男子长得松柏之姿,一领玄色缂丝鹭鸶六品官服更衬得他眉目有青崖之峻。他拈住红线,眉头轻皱,正自沉吟。

锦幔内那人叹了口气,道:“林太医,我是否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才令你如此为难?”

太医林月溪略略犹豫,道:“殿下见笑了。”

“那你为何委顿难决?”

榻上那人见林月溪不语,叹得更是夸张:“我就知道,定已是时日无多。我这几天来,吃又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心坎这里闷闷塞塞的老是有东西堵住。还有,以前我喜欢吃的甜食也不能吃了,一吃就吐。你说,人吃不下东西,那还不是快死的迹象么!”

林月溪道:“吃不下是因天气暑热,胃口受到影响,睡不好是因为昼长夜短,所需休憩的时间也相应减短。至于甜食……”

他犹豫了一刻,说道:“那是因为殿下贪吃梅汤,再吃甜食就会翻胃了。”

“好,好,算你说得对。”幔内那人道:“可是你把了半天的脉,难道就不觉得我脉相凌乱,浑身不对劲么?”

这么一问,林月溪的脸容终于有了些动摇,他也不说话,只扯着那红线,用力一提。

锦幔内那人哎哟一声,一只雪球似的狗儿已被这红线拉下地来。狗儿在榻上那人怀里睡得正香,突然被林太医一扯滚了下地,瞪大一对黑豆眼儿,尽是茫然。

林月溪蹙眉道:“殿下一再戏弄本官,意欲何为?”

锦幔内悉悉索索响了一阵,那人嘿嘿笑道:“我不就是喜欢跟你说说话儿么。也知道你工作辛苦,特地请你来陪我坐坐,消消暑嘛。”

林月溪眉毛一剔,站起道:“殿下身体并无大碍,下官诊断已毕,即便告退。”说毕一甩袍袖便要走。

“哎哟,别走别走!”

榻上那人急了,一掀锦幔就跳下地来,也顾不上穿鞋子,赤着脚紧赶两步,一手扯住了林太医的袖子。

这少年十六七岁年纪,脸庞润泽,小麦肤色,眼睛半眯,嘴角微翘含笑,满脸皆是顽皮之色,只扯住林月溪的袖子不放。

笑道:“好太医,你就再陪我多坐一会儿,我这有镇得冰冻的酸梅汤,你吃一盏再走好吗?”一边说还一边扯着他的袖子拼命摇。

林月溪见到大皇子拿出惯用的撒娇那套,没好气地回道:“时光宝贵,殿下切勿浪费在无聊事情上面,须知……”

大皇子慕容丹麒耸耸鼻子,接道:“须知时光不等人,浪费时间便如吞服慢性毒药,终有日自食其果。”

他翻了翻白眼:“可是我做的又不是无聊事情。”

林月溪道:“上次你说头痛传我来,结果要我跟你下棋,再上上回你说腹泻,结果要我陪你射覆,这次你说重病,结果要我给一头狗诊脉……殿下,请你别再胡闹了。”

丹麒脸上一红,嘴上却一点不肯服软,叫道:“我方才确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只是见到你来了,我才突然觉得身子好了。你若是陪我吃一盏酸梅汤就更是好得完全了。”

林月溪无奈,问道:“可是吃一盏梅汤便放我走?”

“那是当然,男儿一句无戏言。”

丹麒见林太医肯了,喜滋滋的亲手给他舀梅汤,看着他喝,一面不住拿眼去瞄窗外。

倒是林月溪见他没有定性的样子,喝汤的闲隙嘱他披衣穿鞋子,一番啰嗦。

一会儿喝完了汤,林月溪将汤碗放下,便说要走。

丹麒眼珠一转,突然叫道:“哎哟,哎哟,怎么回事,我这里怎么突然疼得厉害!”

林月溪过来一看,知道他又弄鬼,点头道:“这回倒真是有点问题。”

丹麒怔了怔:“什么问题?”

“酸梅汤的问题。”

“酸梅汤的问题?”心里开始有点惴惴,“可会很严重?”

“确定无疑。这病只要我多吃一盏酸梅汤就会自愈的。”

丹麒知道太医在笑他,撇了撇嘴道:“既然如此,太医为了丹麒的病,且去多喝一盏吧。”

“殿下厚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体弱,不能多啖这冰寒之物。这梅汤滋味鲜美,可口和胃,只是因冰镇过,对人之脾胃有损,殿下还是酌量而用为好。”

说罢不论丹麒怎么挽留,都只要走。

丹麒急了,冲上前去一把将房门关了,自己伸长手臂靠在门上,作把门铁将军姿势。

林月溪变色道:“殿下这是意欲何为?”

丹麒正待说话,外面有人通传道:“殿下,太女在外求见。”

丹麒笑逐颜开:“终于是来了。”

对林月溪道:“皇姐来探我的病了,我跟她多日未见,必定有不少体己话儿要跟我说,你在旁边不方便,不然给我到榻上躲一躲。”

也不待林月溪答应,连扯带推,将他塞到榻上,将锦幔盖得严实。

林月溪叫道:“下官躲在殿下榻上,若教人得知成何体统!”挣扎着要跳出来。

丹麒笑道:“皇姐绝不会来掀这锦幔,只是你若这般大呼小叫可就难说了!”几下把他挡回去。

皇子丹麒性子桀骜,不喜守礼,平日最爱学些拳脚功夫。这林太医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抗得过他。挣扎了几回,丹麒恼了,将他按在榻上,拿锦被将他盖个严实。

这时太女慕容媗已到门外,出声唤道:“丹麒,丹麒,你怎样了?”

林月溪一惊,不敢再挣。

丹麒嘻嘻一笑:“你现在再要出来,我就不拦了。”

说罢一边答应着一边自去开了房门。

林月溪顿时不敢再动,连呼吸也屏住了。

皇子丹麒和皇太女两人前后走了回来。

太女媗道:“听说你病重,书房教习已有两天没去了,怎地不好好休息,现在又起来了?”

一句话说得林月溪心脏怦怦乱跳,只怕太女这便赶皇子上榻休息。要是这锦幔一掀,见到还有个他在里头……

丹麒笑道:“林太医刚来看过我,给我开了些宁神的药物,早就好得多了。”

一面说一面亲手给太女端了个锦凳。

太女媗道:“尽管如此,还是应当好好休息,可别到处乱跑了。”

她在锦凳上坐下,穿着凤纹丝屐的脚踩到了榻前的紫檀木踏板上。

林月溪伏在榻上,锦幔下摆有条缝,他正正看到太女的长裙下摆露出一截脚踝,上面有一块朱红色的胎记。

他曾听说太女出生时脚踝便有一朵红莲形状的胎记,是以起了小名唤作“莲生”,此际见到这朱砂般殷红的印子衬得太女的细腻肌肤更是莹润如玉,那一个圆圆的小骨头好像什么精美瓷器一般,精致绝伦。

顿时觉得心头一乱,呼吸出气都不均匀了。

丹麒却在寝室内走来走去,没半分闲定的,嘴里却在埋怨太傅教的诗书迂腐陈旧,又说教礼仪的礼官把他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民间新衣丢个干净。

太女听了半天,忍不住道:“丹麒,你也行了簪礼了,都快出阁的人了,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一些?”

丹麒道:“皇姐的夫君还没有着落,我怎敢擅越呢。”

太女淡淡道:“说的什么话,我一日未曾选夫,你便一日不嫁么?”

丹麒笑笑道:“我现在可还没想嫁人的念头。”

又道:“内阁学士乔珏的弟弟外头人说是顶好的,我也去见过一次,人长得不错,就是骄傲得很,眼睛长在头顶上。乔珏也把他藏得厉害,最近也不大带他出来走动了,大家都说他已挑好了人家,大概是不愿送进宫来的。”

太女道:“你倒是留心人家的弟弟,不过我看你真心想去看的人是姐姐才对。”

丹麒撇嘴道:“皇姐你就是会埋汰我。”

太女皱眉道:“你溜出去多了,学了一口民间俚语回来,若是教母皇知道了,定会将你好生责罚。”

丹麒道:“母皇怎会舍得罚我。”

“她是不会罚你,不过你让她头痛,她自会早早把你嫁了,眼不见为净。”

讲到要嫁人,丹麒倒真是有点怕。连忙转移话题:“皇姐,其实母皇说的那些人选都不大好,丹麒倒是见到一个好的,只是离得太近了,皇姐看不见。”说罢眼睛直瞧着太女,等她问来。

太女却也不问,一副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的姿态。

丹麒沉不住气,道:“那个人家世虽不能算很显赫,但也有百年基业,况且他家掌着殿中省,这宫廷内外,文武百官的药石食腹都归他家管着,很是厉害呢。”

榻上林月溪听得出了一头冷汗。

果然丹麒接着便到:“我说的这人官阶虽不高,可是年纪轻轻也已到了六品,加上跟我相得,人品自是一等一的。若是皇姐娶了他,此后别说有个小病小痛,便是有人想伺机谋害,恐怕也不得空隙。”

太女道:“你说的这人可是本朝的称道‘开朝第一人’的男太医林月溪?”

榻上林月溪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是这般被太女提了出来,哄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丹麒笑道:“不错就是他!看来皇姐平日也有留意着,这……”

太女截断道:“选君之事,我自有处置,不必你替我操心。你这般张扬,若是惹得贤皇女动了心,拿捏住你的把柄,在母皇面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母皇定必会来说我,到时还有什么漂亮脸色给我看!”

一面叹道:“母皇因兰陵王与宁君一事烦恼致病,现在这等选夫的麻烦事情可不能再惹她恼火了。一动不如一静,还是不要多作动作为妙。”

丹麒不忿:“我替你选这林月溪便是最保险之人,提到上面,母皇定然不会反对的。”

太女只摆手道:“这事别再提了,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说罢去了。

丹麒跺了跺脚,不想一番打算就这么给皇姐给轻轻卸了。

他泄了气,却仍不得不装出笑脸来掀那锦幔,一面笑道:“林太医啊,你也听到了,其实皇姐不是不要你,只是因为母皇最近诸事烦心,她一番孝心,想着日后再提。”

却见林月溪脸色沉郁,听他说了一串,连句礼貌应答都没有。只下了榻来,整整衣服,行了一礼便去了。

丹麒这次本是好一番打算。

太女是他同父所出的亲姐弟,皇君本极受隽宗宠爱,只是生出他后便身体荏弱,缠绵病榻,不能侍君。隽宗便渐渐移爱,日渐宠爱宁君赵萱。

这宁君赵萱貌美性刚,是极有手段的一个人,他一面恃宠培植自家势力,一面培养自己所出皇女,令她学习琴棋书画以投女皇所好。

隽宗渐渐宠爱他父女二人,远胜于正室皇君。皇君本就性子绵软,心事颇多,既恨自己身子不争气,又担忧子女被欺负,烦恼日多,愈发病重,终于五年前薨了。

皇君之位既空缺,宁君更是百般讨好,用尽千般手段,只想登上皇君之位。只是隽宗顾及若扶宁君为正,只怕有日太女也会易人,方一路拖下。

但这宁君一朝专宠,已成后宫之首,风头无俩,其家族手足更已探入朝堂,渐渐伸展枝叶。隽宗对贤皇女也是日益器重,对木讷寡言的太女渐失关爱。朝中文武百官都探得风头,有跃跃欲试的便投向皇女那边,较为稳重的便按兵不动,却都对赵氏一族有几分忌惮,更助长了赵氏的骄横。

不料两年前,竟有兰陵王敢直撄其锋,以自己侧君被赵氏世女调戏而参奏朝堂。更令人吃惊的是,兰陵侧君任氏君行竟在反抗之余,错手将赵氏世女杀死。

世女调戏王君,是以下犯上**佚之罪,重罚可判诛,任氏反抗时错手杀人,情有可原,然而这世女却是宁君的外甥女。

当日兰陵娬王手持先帝赐下兰陵先祖的凤背弓,直上朝堂,且上京沿路已播下流言,上朝之时已是满城风雨。启奏之事一出,朝堂之上只乱成了一锅沸粥。

兰陵娬王参西南王世女色胆包天,将她侧君掠去**窟玩弄,漠视等级纲常;西南娥王则反驳她母女同聘一夫,**后院,更杀害其无辜世女,畏罪故此诬蔑。

两人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在殿上已对骂得眼睛都红了。文武百官说法不一,后宫宁君恶疾突发只争弥留,隽宗霎时焦头烂额。

最后这场大闹还是以各打五十大板告终。

西南王世女施设**窟确是事实,但她现在人已死了,也不予追究;兰陵王母女先后同聘一夫只是传闻,但这任氏确是引起争端之祸首,令娬王立刻休夫,以祸水之名贬为贱籍,此后不能再与良民婚配。

事后西南王也曾买了杀手想害他,不想此人出了王府后便不知所终,自此只成了本朝第一个“祸水”的传奇。

隽宗处理之事虽说一碗水端平,却也颇惹人非议。宁君不忿,私下更向隽宗施加压力,将兰陵世女调了闲职,又倾力对兰陵一族势力打压。

隽宗不胜其扰,旧病复发,缠绵不愈。隽宗性子本也有几分刚直,却渐渐被病痛磨去,为求一个清净,天平更是向宁君那边移去。

去年以选拔人才为名,加试恩科,便是宁君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向隽宗提议的,提拔上来的人才自然被他渐渐网罗羽下。

便是此事,让太女看清楚了自己的地位其实脆弱如皇父的爱情,红颜未老恩先断,若失去了母皇的爱,自己便脆弱不堪一提。于是她只能小心谨慎、压抑低调的活着,但求不出任何错失。

而身为其弟的皇子丹麒却有几分怒其不争,以他看来,皇姐如此退让只会导致最后将皇位拱手让人。那宁君非是善类,若是让他的皇女登上皇位,自己两姐弟一定会下场堪虞。

他盘算来盘算去,母皇的心无疑已是偏向书画方面投其所好的贤皇女身上的,太女跟贤皇女一比,失了点灵气,唯一可以补救的,便是年纪。

皇姐比贤皇女长了三年,已到了娶夫年纪,若是皇姐娶了皇夫,生下皇女,当大有机会将母皇的心拉回来。

他也知道现在朝野之上泰半已是宁君的人,剩下的一半,很有可能还有一半是赵氏的暗桩。如此排除下来,可供选择的已经不多,他推荐给皇姐的林月溪实在已是最适合之人。

林氏一族掌的也非实权,百年为官,不偏不倚,未曾倒过哪一派别,是以也一直绵延不倒。且他看准林月溪是个谦厚君子,与皇姐沉静性子最是相配不过,是以只想将她两人凑在一块。

不想皇姐竟是不肯多提,一说就走,更惨的是他过于自信,还把林太医拉来旁听,这下林太医伤了面子,黯然而去,这好事生生在他手里糊了一半。

丹麒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皇姐拒绝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姐还看不上林太医,难道传言说皇姐看上了去年加试恩科考上的武状元一事竟是真的?

这场宁君把持下的加试恩科实在出了几个奇怪人物,这武状元尹从便是一个。虽则男子能应科举之例已经百年,但这考上并能入朝为官的男儿可是凤毛麟角。这尹从虽是长得貌不惊人,却是过五关斩六将的一般直考上来,场场均拿第一,气势无人能及,令天下女儿无颜色。真可比文科的连中三元。

只是这尹从虽然武技超凡,脾气却跟他手底功夫一般硬,不肯被宁君收揽,连宁君授意派下的琼华宴也不肯出席。宁君恼他不识抬举,在京城位置都未曾坐暖,便丢了他去边关吹冷风了。

此人不仅是宁君眼中钉,其身世也未必清白,他耳坠虽未曾佩饰,却已穿了洞孔,正是已许过人家的。查档入册之时,他也直承自己曾被妻主所休,生活无依,方才来考这武举的。

这等人物,便是普通官员也会避之则吉,唯恐纳了他会污了门楣,更别说是太女之尊的皇姐了。

丹麒想到此节,顿时冷汗涔涔,若是皇姐聘了此人,他敢打保票,不出一月太女之位便会易主。

想来想去,还是先把林月溪给哄回来,先让他回心转意,再向皇姐那边下工夫。

盘算好了,便去找林月溪,不料却得个他称病告假的消息。

这林月溪也是古怪,身为男太医,专管宫内皇子皇君们的诊病疗养,不理外事的,但也有不少无聊人物看他人品俊雅,想要跟他结交,间或也会逾矩一点。他却是从来不跟人翻脸的,只是若吃了亏,定必会告假十天半月不肯回太医局就职。

太医局只得他一个男太医,宫内人若得了病多是习惯了找他,若是长久不在自是难为,渐渐的也就摸透了他的脾气,没有人敢调戏他了。

此刻丹麒知道林太医又告假了,知道他必是生气了。他心里也有几分内疚,忙换了平民衣衫,偷偷溜出宫,到他府邸来寻。

他素性贪玩,人又胆大妄为,这等偷溜出宫的事情做来已是驾轻就熟。不想摸到林府,管家却告知林太医出门去了,三四天都不会回来。

丹麒不禁疑惑:这林月溪家乡在百里之遥,这三四天时间,必定不是回乡去了,应是在这京城附近访亲探友。只是这林月溪平日也没听说他跟朝中官员打过什么交道,这么说,便是庶民朋友。

这头受了委屈,那头便请假奔去探友,这个朋友看来可是要紧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