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而知之

六十七 义无反顾

当天,苏国庆在办公室得知陈小寒病情。起初,他准备派一位身边的工作人员去成都,就在他拿起电话的那刻,他又觉得处置方式欠妥,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看来,唯一的希望便是妻子徐涛。

刚进家门,徐涛便看出三分。“烦烦燥燥的,不对劲。”

“入木三分啊,是件不太好处理的事。”

“我能知道吗?”

“不但能知道,而且,”

“吞吞吐吐,我最不喜欢你这样,江浙人就是不如楚蛮子。”

“陈小寒,复兴医院的,只有几天时间了。”

“陈大夫?”

“谁他妈的都不信,可这是事实,回天无力。”

“什么病?”

“不清楚。”

“住哪家医院?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她,回来再吃饭。”

“她在成都。我是不可能见到她了。”

“噢,知道了。是,”徐涛沉默了,“是,是,你同学,国庆,我怎么啦,国庆,我转不出来了。”

“徐涛,基本上是你想象的样子。下午,谷小保跟我一说,我觉得我苏国庆有必要。”

“我去,我代表你去,我赶快去还可以见她一面。”

“徐涛,你的代表xing能更广泛一些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必要。”

“好吧。我下午写了一副对子,你看看。”苏国庆将他用毛笔写好的一副挽联拿出来放在桌上,轻声读起来。“寒窗十载铸身晓义苦为乐,医德医术倾国荡城海为田。冬雷震震当为凯歌比ri月,孑然一身chong qing复兴映西海。怎么样?”

“不像你写的东西。”

“不容易了,我不能做得太明显。徐涛,你最好在她最后时刻读给她听,也许她会安详地离我们而去。此外,”苏国庆拿出一张纸递给徐涛,“记住,如果,如果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这给他看。”

“怎么去?”

“今晚请好假,估计来回一周的时间。明早向谷小保报到。这是一万,我苏国庆一定要做最大的工作。噢,先联系谷小保。”

当谷小保中午接到成都电话时,他便预感到那个时刻到来了,因为他前二天刚与成都方面通了电话。

谷小保首先通知民航的朋友,然后通知苏国庆,当时,他提出与苏国庆面谈,但苏国庆拒绝。晚饭后,谷小保坐立不安,他正与妻子商量要不要通知陆晓凯。

“你一定要通知他,这是你的责任。”

“我担心,”

“有什么担心的。如果因为你没通知他而导致他没去,陈小寒死不瞑目,他俩变成鬼都要来掐你。你不后悔!”

“我们这次去的人可是要用一条大船,你知道有多少人吗?苏国庆夫人徐涛,吴义林,陈元刚来电话,他和他的法国女友都要同去,夏冰,”

“夏冰是谁?从没听你讲过。”

“他的小秘,一个高傲的、自以为是的家伙,科尔,还有一位是上次到我们家来过的公安局长,最近不知怎么跑红当了县委书记。”

“通知他干吗?你可要小心。”

“我通知他!没有他可能陈小寒在成都无立足之地。他算个人物,阿玲,这叫水浅王八多。你想想,这么多人,如果他去,一激动,稍有闪失,大船将即刻倾覆。没他,我们全他妈的是正大光明。”

“你白当队长了,你就想不出一个他既能去又不至于有闪失的万全之策,那我和孩子今后还有啥依靠。”

“阿玲,我已绞尽脑汁。要不,听听吴胖子还有什么高招,我真的不愿给他打电话。”

“快打吧,小保,计较什么胖子瘦子的。”阿玲也激动,她掀起谷小保的衣服帮着拿手机。

为了陈小寒的事,他在傍晚时分不得不第二次与吴义林通话。“吴总,人员就是这些,谁都不能扩大。关键问题是他。”

“你还没通知他?怎么搞的,谷队!还要我提醒你!不要一说起他的事就谈虎sè变。”

“他妈的,大庭广众,谁负责他安全!”谷小保看了看阿玲来火了。“你小子不要有几个臭钱就口出狂言。谁管得住他!”

“谷队,请息怒。对不起。请你听听我的想法,我是这么考虑的。自我保护意识是大前提,一切都必须依据这个前提。首先,我们将陈大夫弄到可以棺藏的地方,譬如说农村,偏僻的小山村什么的。我已经了解到陈大夫的表姐夫在农村有几位兄弟,那个地方既贫穷又偏僻,而且我正在电话安排,说不定我们没有在成都逗留的必要;其次,我想所去之人与他见面在所难免,但这要画一条下线,这就是不得有二人同时与他见面,其结果绝不能超出心照不宣的范围;再次,我们在那里的时间视情况而定,而他必须以陈离世的那一刻为他的返程时间;第四,为了控制他的情绪,我特意准备了一只王牌,这就是我要带夏冰去的理由;第五,时间上的安排,他是夜猫子,深更半夜全留给他,一来他可以不受打扰静心反思或一吐真情,二来我们也可轮流值守,劳逸结合。此外,我一到那地方肯定浑身不自在,再崇高的理想、真情都压不下我竖起来的汗毛,因此,我不需要休息。最后,谷队,我要提醒你,通知他,即便出事,我们受一次谴责、处罚,否则,我们在良心上将遭一辈子诅咒,我相信你有同感。”

“那也不行。”

“到时候他发起猛来,我只有如实相告。我等你的最后决定。”

“就是你不通人情。一个队长职务锁了你的一切。”阿玲在一旁指责谷小保。

“你懂个屁!”

谷小保左右为难,于是,他双一次试探苏国庆。没想到苏国庆让谷小保立即跑一趟。一进苏国庆家,谷小保将佯细情况全部汇报一遍。苏国庆拿出挽联。“我原来的意思,我想你看了就应该清楚,吴义林说得有道理,有二下子。科尔没必要出场,此外,你要为徐涛安排一个特写镜头,对他而言,这个非常重要。”苏国庆转身说:“徐涛,你也要适时提醒小保。小保,我觉得有时在吸收大多数人的意见之后再做最后决定确实科学。”

谷小保回电吴义林。吴义林的一番话又让谷小保产生了得寸进尺的感觉。

“谷队,我突发奇想,你让我吴义林不自量力一回,这事,我主管,你协办。当然了,你现在想不通是正常的。”谷小保一时未反应过来,吴义林接着说:“谷队,如果你接受不了,我换一种说法,我当制片人,你当导演。”

那么,陈小寒到底怎么啦。

无论陆晓凯、陆小明一家怎样无微不至,陈小寒无法适应田畈。她在火车上的遭遇-惊吓与刺激并存、长途跋涉之后又在习俗、环境和人际交往上极度不适、对陆晓凯杳无音讯的不解,这一切使得陈小寒在成都很快生病接着住院并流产;她表姐是中国最早的知青,比她大一轮,已是一位既当nǎinǎi又当外婆的“老人”了,老两口均已退休,家境不好,因此,陈小寒在成都的物质生活状况与田畈相差无几;陈小寒是位极为坚强的女人,二十余年的从医生涯使她觉得身体方面的不适不过是小打小闹,她从未产生过要进行一次全面体检的想法。

当她感到越来越难以忍受时,她在得到谷小保的保证后将自己在成都的情况告诉了他,然而,谷小保的经济能力有限;再后来,谷小保而陆晓凯,陆晓凯再吴义林,经济上到位时身体上为时已晚。全面检查的结果是肝癌晚期-这可能是她的家族病,因为,她父亲当年便是肝癌晚期不治而亡。即便如此,她却非常担心自己的现状给陆晓凯增加烦恼,她觉得再见陆晓凯已毫无必要,因此,陈小寒又一次找谷小保,她要他告诉陆晓凯自己靠吴义林的资助准备出国。

这几天,陈小寒觉得生命的烛光就要熄灭,她竟产生了见陆晓凯的强烈愿望。她向谷小保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有关我的情况,我想见他一面,但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知道,我给你添的麻烦太多了。谷小保当时未置可否,他请成都的朋友加强观察并及时反馈信息。前一天,陈小寒感觉自己的jing神突然好了起来,她怀疑是回光反照。她请医生给自己来一针,以便让自己的情绪更为稳定,思绪更为活跃。

陈小寒感谢谷小保,她感谢这个言语不多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的小学同学。当看到他忧郁的眼神和无奈的举措时,她怀疑有能力的话谷小保一定会比陆晓凯做得更多、做得更好。她感谢他信守诺言,她觉得他洞穿了自己的灵魂,因为他知道陆晓凯是自己唯一的爱人;她为自己第一个得知陆晓凯的情况感到自豪和欣慰,更为他的谨慎、果敢、英明的决定而感到骄傲;她肯定,他不辞辛苦、机智无双而又不乏幽默滑稽的田畈之行和几次马不停蹄的成都探望始终是自己记忆中最值得回忆的篇章。正因为有了他的构架、铺垫,自己坚定不移的、朝思暮想的、生命中最高尚纯洁的理想才得以实现-尽管这一切来得太迟。

她感谢吴义林,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小阿弟。尽管他唯一一次到成都便不顾医护人员和院方的感情强烈要求立即组织专家会诊的行为使自己极为尴尬,他认为自己留在成都的决定愚蠢至极,他对自己的固执连骂带凶,但是,自己很难想象他的慷慨激昂完全是因为陆晓凯而不是他骨子里天生的东西。从未在经济上有拮据感的陈小寒真诚感谢吴义林同样是霸气十足的电话询问和源源不断的雪中送炭。当他得知自己的最终结局无法改变时-准确地说,是在他得知会诊结果时,因为他从不相信理论上存在的少得可怜的机率-他立即表现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应有的思想和气魄,而且,他是积极赞同陆晓凯出现的唯一一人,这极大地附会了行将离世之人最后的矛盾心理。

原来对朋友一词的大概含义都不太了解的陈小寒而今却通过可触可感的事实真切地感悟到朋友的存在,面对这一切她认为自己短暂的一身无怨无悔,清清白白地来坦坦荡荡地走,如果可能她要在爱人的怀中离开这个世界,这成了她人生最后时刻的唯一奢望。

“这小子,也许将来媒体会给你一个德高望重的‘职称’,可现在,就陈小寒的事你却不得不尊重我的意见。”吴义林泡在浴池中接完了谷小保的电话。

“说什么呀,乱七八糟,不会是今天的义举叫你飘飘然了吧。”艾丽坐在池边为他捏着膀子。“义林,你瘦了。”

“我明天外出,倒杯酒,我好好陪陪你。”

趁艾丽拿酒的片刻,吴义林给夏冰打了电话。

“义林,我要去,这几天我没什么事。”艾丽站在一旁说。

“好呀,”吴义林喝了一口。“我的美人,让我先给你大致介绍那里的情况。如果我们这里是丘陵,那么,那个地方就是平原;那里有这样的大池,可那是用来装饮用水的,上面有一层淡淡的油渍,池中的水叫你看到就起鸡皮疙瘩;那里也有大房子,可不是用来养猪就是用来关牛,而且腥味扑鼻;那里有特大的床,如果你是sè盲,那便是你知道什么叫黑sè的最佳教材,那上面不是油渍斑斑的枕头便是肆虐八方的跳蚤;当然了,那里也有你这样的美人,可不是全身留下蚊蝇叮咬的伤疤、一个月才洗一次澡便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我不忍心看到的是你圣洁的胸脯被刺猬般的结块的头发和锉刀般的每只指甲上均有一条黑线的双手碾过。我是个慈悲为怀的好人,我做不到。”

“哈,哈,那你去干吗,这与你一贯的行为准则背道而驰。哎,我教你一办法,带上被子开着空调睡在车内。”

“不错。好主意,是个好主意。但我告诉你,如果开车去,黄花菜早凉了。真他妈的可悲!”吴义林在心中大骂谷小保、陈小寒-一帮幻想中的活木偶、一群现实中的清道夫,我不得不陪你们吃二道苦、受二遍罪。因为,吴义林早就想将陈小寒弄回海西,她的生命是否有希望暂且不说,最坏的打算,陈小寒走的时候可以清清爽爽、热热闹闹,可谷小保坚决不同意。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竟然提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样的话,陆晓凯就不能参加陈小寒的告别仪式了;陈小寒亦不例外,她优柔寡断、言行不一。基于这个前提,他当时同意了谷小保的决定,其实,他早就想正告谷小保:在这件事情上我吴义林拥有最后的决定权。现在,他觉得谷小保还是个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家伙,一个破队长不仅束缚了他的手脚还紊乱了他的思维。他只能当协办,自己决不能大权旁落!

这天晚上夏冰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吴义林,她顿时兴奋不已。

“夏主任,吴义林。明天早晨开始将有一个大概需要一周时间的特殊活动,我肯定你非常乐意参加,我请你在明早八点半前做好全部准备。还需要我进一步解释什么吗?”

“谢谢。吴总,你说这是一个活动?”

“是的。一个特殊的活动。”

“在哪里?”

“一个遥远的地方。”

“是关于花草的活动?”

“尽管早了些,但现在花草已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了。”

“吴总,我想知道活动中我是否能直接接触花草?”

“夏主任,正因为我考虑到存在这种可能xing,所以,我才通知你,并邀请你参加。虽然活动本身与你无关,但你可以探寻与花贩子见面的机会,这要取决花贩子是否按时参加,还要取决花贩子当时的心情。说到这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花贩子如果出现,那么他的心情肯定悲伤,而且非常悲伤。如有可能,我希望你的心情也表现出必要的悲伤,若非,你的心情必须在悲伤与无动于衷之间徘徊,任何超出范围的情感、企图和行为都肯定不利于这次活动、不利于继续保持你我之间的联系,更主要的是不利于你的将来。”

“吴总,我听不懂,能具体一些吗?”

“我不想欺负年轻的zhèng fu女官员,但我确实无可奉告。夏主任,碰碰运气吧。”

尽管夏冰觉得无故表现悲伤的情感是一个极难的命题,但她立即想象出一个悲伤的场景并酝酿悲伤的情感,可她捣鼓半天却无一丝悲伤之意,反倒觉得兴奋。她收拾着“材料”-最近她听到和收集了许多有关陆晓凯的信息,而且,初出茅庐的她尤其胆大妄为,她拍了陆岑的大量照片,jing选后插了一相册。

在飞机上,阿玲伴着徐涛,两人异常严肃;科尔与一名身材同样高大的外国人-一位海西一个外国机构中的工作人员-似乎并未注意机舱的气氛;陈元哀思初露与平静的狐狸女士相挽;夏冰早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显然她毫不知情,当然也就无动于衷;谷小保则以特殊身份看了看陆晓洁,当看到所有的人均神态庄肃、衣着朴素之后,谷小保便向自己的位子走去。尽管吴义林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但他扶着的一位年近七旬颇像在电影圈内成就卓然的老妇人却吸引了在座的知情者疑惑的眼神。在吴义林看来,这便是他之所以超过许多人成为“本片”制片人的依据之一。

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解释段德良的成都之行。

他接到消息后立即给谷小保打了电话并从县局找了二名小伙子,不到十七时三人已出发上路,直到天sè完全黑了下来,他才隐约感到一丝悔意-他相当清楚陆晓凯二进田畈,他不明白陆晓凯看到田畈的一切之后为什么不找自己。当上级找他谈工作变动之事时,他毫无心理准备,因为他在这方面没做什么努力,因此,一段时间内,段德良一直对职务升迁抱有疑问。有一次,当他站在县委书记办公室中看着对面的县局时,他突然想起陆晓凯曾经说过什么,尽管他实在想不起来陆晓凯说的具体内容,但他怀疑与陆晓凯有一定的关系。他与陈小寒仅一面之交,他认为自己扣留陆晓凯十天是导致陈小寒离开田畈的唯一原因,是导致目前结果的主要原因。当较早的时候,段德良从陆晓凯那里得知陈小寒到成都去的情况后,他便想到了成都的战友,而且成都的战友也不负新江战友之重托,频频给他发来有关陈小寒的消息。现在,他要赶在陈小寒离世之前向她说一声:对不起!他要将陈小寒当作陆晓凯的妻子说一声:嫂子,一路好走!

陆晓凯接到谷小保的电话后匆匆下楼对李秋平说:“我有事要出去。”

“是小寒姐的事?”

陆晓凯似乎看见李秋平眼中发出了亮光,他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小寒姐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她快不行了。”

“大海,我要见她,现在就走,我的小寒姐。”

当陆晓凯经过新江县委时,他下意识地停下车,打开后备箱,检查了二只备用小油箱,然后,他坐在路边小摊点上一边擦皮鞋一边注视县委大楼。这之后,陆晓凯便希望在到达成都前右脚再也不要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