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而知之

六十二 痛定思痛

非常有意思的是,秋风中,陆晓凯没有得到任何能使他激动的消息,他过着静静的乡村生活,偶尔才到医院探望一回李秋平。

现在,没有一个田畈人能像陆大爷、大陆、陆小明那样与陆晓凯说上几句。最初的ri子里,他想象陆小明喝酒、李秋平凉衣以及小五的出现可能-谷小保判断小五一定会出现,他想象小勇一节一节的脊骨-那是他最熟悉的;大部分时间,他看吴义林为他准备的几十本名著,当然,他也思考经济安全战略中的重要一环、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工作-中国新农村建设。

他非常奇怪,每次到田畈,他的世界观就会随田畈的变化而变化,而且在最初的几天往往是剧变,即便是吹进田畈的一丝微风都能让他对曾经刻骨铭心、誓不罢休的东西产生轻如鸿毛的感觉。这叫陆晓凯大为不解。

当他确定焦音之将彻底倒下时,他说了一句:早知今ri何必当初。而现在,他觉得即便焦音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像只小跳蚤似的yu图大权独揽、cāo控一切,yu图从心理上征服一切,然而,摆开来说,焦音之仍然是可怜、可叹、可悲的,他不过是一个倒霉的小丑罢了。当初,他确信自己的言行无意中给夏冰下了一份无形的工作计划,似乎还附带了一份实施细则图,而现在,他侥幸她并未完全意识,希望她能力不足。当初,他肯定苏国庆的中庸理念,并认为苏国庆的今天是必然,而现在,他决定给苏国庆灌输道家学说,市委副书记必须大施宏图。

陆晓凯未曾想到在焦音之的问题上金蓉对自己的支持如此之大-如果人们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人们一定认为这一切对她个人而言无任何价值。那么,是她人xing中根深蒂固的疾恶如仇、对职业与生俱来的热忱、本能的捕获凶手的特殊才能,还是她爷爷的几只关键细胞遗留在她的脑中?陆晓凯觉得她像蒙面侠客穿梭于风浪之间,她既是船客也是水手更像船长。尽管这次回海西与她只是短短接触了几次,但他却发现她的理想与自己的现实目标极度吻合。

而陆晓凯呢,他是儒家还是道家,他有完整的思想体系吗?他的思想和行动一致吗?很难说。也许,一切都在矛盾之中。

有一天,陆晓凯打开木窗看见天空中飘飞了无数的风筝。仿佛中一只风筝已黯然失sè,他肯定那只风筝的线即便强塞在自己手中,自己也不愿继续放飞,就让她按本来的轨迹运行,离自己越来越远吧;仿佛中一只风筝sè彩绚丽,而且线头始终落在自己上方,然而,自己却无法集中思想,而且,无力举手抬足,不忍把握其中;仿佛中一只距自己较近的风筝仅存支架,且摇摇yu坠,但自己却拼命紧握线头,一定要将她成功收回、努力修复、重新放飞蓝天;仿佛中一只风筝的线已经折断,正幽幽坠落,而且,无人知晓她将飘向何方,这时,自己非常遗憾,因为自己看到了制作者的满脸愁容。

现在,小溪东面唯一醒目的便是陆大爷家的废墟。他觉得陆大爷是一位奋不顾身、英勇就义的英雄,他的全部jing神、平凡人生都留在废墟之中;他觉得废墟中横七竖八的屋梁在江风吹拂下青烟依旧袅绕,仿佛生命之花顽强不息,这一定是陆大爷的思想,而且,这其中必定有一缕青烟是留给自己的。有时,他不顾时空限制随着思绪进入废墟,然而,一旦踏入,一切便悄然消失、无影无踪,这时,江风咆哮而过,跃入眼帘的仍然是残垣断壁、一片狼籍,而那些黑七焦八的屋梁却无缘无故突然断裂在自己四周,只有屋前那块特大的青石板在月光的映照下依旧平滑光亮;离奇的是,一旦当他离去,那种景象便又飘然而至,断裂的屋梁不但恢复原状,而且变得愈加完整。有时,远远地望去,废墟变成了圆明园。běi jing的古迹中他唯一不愿看到的便是圆明园遗址,他不知国人一旦进入这文明、荣耀和权力象征之处当蒙发何种感叹。当然,终于有一次他进入圆明园,然而,他却产生了一联串古怪的疑问-谁是点燃圆明园熊熊大火的元凶?这把火与中国发明的火药有何必然联系?这把火促进抑或阻止了什么?

有一次,陆晓凯正凝神注视,温新华突然告诉他,大陆家的那块地现在属于自己的了,温新华计划建一幢楼房。几分钟之后,陆晓凯大为不满的表情便暴露无遗,他说了一通温新华,用词不外乎乘人之危,而且,他软硬兼施。虽然温新华意识到陆晓凯有虎口夺食之意,但他却努力抵抗,不显放弃、退却之意。最后,一位曾经的官员和一位现代商人达成一项口头协议,这结果自然是田畈的十几户人家得到了不小的实惠。而协议达成后,陆晓凯突然傻笑说:“现在,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陆老师,我答应你的条件不是你破费口舌的结果,而是你解救李秋平的实际行动产生的效果。我之所以要与你谈上几个小时,不过是想证实我的猜测,试探一番你的口才和表演。而且,我告诉你,这事最好由你告诉他们,因为我怕他们认为我温新华新生了什么yin谋诡计。田畈就我两个外乡人,如果我俩都不能沟通,中国还能办什么事?往后田畈的事,你唱红脸,我唱白脸,我们把这台戏演好。”

“中国的生意人,jing明强干。如果我明天离开田畈呢?”

“医院中的那个东西已经快康复了,我知道,你暂时不会离开,你会再帮她一帮。”

“怎么说话的,温老板!”

“陆老师,请你以后不要叫我温老板,叫老温和小温我都不喜欢,叫我新华,我叫你大海。至于医院那个东西,是你说的。记得吗,那天早晨你对你的朋友说,原来是个好好的人,现在竟变成一件物品,就像一件东西。这是你的发明。大海,我原来在农村是一个小学老师,本来我应该比你更有同情心,但是以前我没有能力,有机会是又没有勇气。这件事无论你怎么看,我已经定了,她的全部费用我来,我希望你对谁都别说。大海,我看你的当务之急是做些心理准备。医院的三个月仅康复了她的身体,我怀疑那一大半永远不会好了。但愿我的话不灵验,我的嘴臭。”

李秋平回到家便像以前一样,这时,陆晓凯变得像少爷,而她则像机器;她回到家又与以前判若二人,这时,她像不会说话的孩子,而他则是无可奈何的阿姨-即便陆晓凯不停唠叨,他也不能从她嘴里诱出一丝声音;无论是否必要,她照旧在他未起床时进他房间,在他进浴室后敲敲浴室的木门;尽管已经入冬,而且有几次还下着雨,但每天晚饭后她仍然泡一杯茶并在门口放好竹椅子;每天半夜三更,她的一阵鬼哭狼嗥便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这段时间来看李秋平的人不少,这时的她沉默寡言、眼眶红润,心理疲惫;最叫他难以忍受的是她脸部仅有一个表情而且动作机械,似乎脸部神经已全部坏死,酷似一只纯粹的木偶。

尽管陆晓凯已有充足的思想准备,但仅仅十几天的时间,他便食宿无常,jing神萎靡不振,整ri恍恍惚惚,甚至有神经错乱之感。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当着她的面开始收拾李行,摆出一副要离开的样子。她一看便立即拿出二只塑料袋。“大海,”她竟主动与他说话,声音与早先无异。

“秋平,你终于说话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指了指塑料包。“清明前的茶叶。你不会骗我的。你走。”

“告诉我真情。告诉我一切。小明怎么死的?”陆晓凯后悔,早就该做这种样子给她看。

她的脸部瞬间闪过一个**,但表情却无异于前,她平静地说:“大海,我讲了之后,你保证离开?”

“我早晚要离开这鬼地方。我爱不了了。”他大声叫喊。

她回到自己房间并插上门栓。

“我保证。秋平,我保证。”他敲着门。

“你演戏,你骗我。”

“我不演,我保证。”她出来后,他发现她的表情似乎有一丝变化,立即说:“但你也要保证好好生活。”

她磨蹭了一会儿却又进了厨房。

“烧什么!”他单手猛地将她拎出厨房。“快说!”

“我说不出口,大海,杀了我,我是罪人,我的心愿已经了了。”

“什么烂心愿。快说!”

“见你一面,还有那包茶叶,”

“对你而言死并不可怕,但你怕,你怕下地狱后背一个骂名。你说出真情,我能帮你。那地方摔不死小明,绝不可能!”

“我只想见你一面。我说不出口,不要逼我。”她突然又跑进房间,“嗵”的一声跪在陆小明遗像前,哭声铺天盖地。

陆晓凯知道面对陆小明遗像什么也说不成,他将她抱到楼上。“即使你犯下天大的错,我都相信你是好人,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你必须这样做,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我死去的兄弟和你自己。”

“小明是我杀的,是我。真的是我亲手杀的。”说完,李秋平便不由自主地倒在楼板上。

陆晓凯将她弄上床,拉过被子摔在她身上。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人间,但他无法思考,思路紊乱。难道陆大爷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些吗!那缕缕青烟不仅是陆大爷也许还有陆小明久久不愿散去的灵魂吗!唯一的退路是她的失手,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她亲手杀死陆小明。这是广袤宇宙留给她唯一的退路。

他不停地抽烟以控制激动的情绪。不久,他听见**的动静,朦胧中她坐了起来,他平静地说:“告诉我,是你失手了。”

李秋平点了点头。可屋内漆黑一团,陆晓凯什么也看不见,他仍然正sè问道:“秋平,是不是,你失手了?”

“我怕,我怕。”

“我在,你不用怕。”

“一月二十一号下午,小明突然回来。我在屋里已经听到自行车的声音,我对段德贵讲小明回来了。小明是直接到后门的,他踢开后门时,段德贵正好也冲到后门,二个人在后门扭打起来。我当时很羞愧,不知道怎么办。他俩扭打到屋后,在地上打滚,我看到小明被段德贵压在身下,便cāo起撑门的棍子朝段德贵后脑打下去,可他俩却翻了个,谁也没打到,棍子从地上弹起来,弹到了小明的太阳穴,他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我傻了,便扑到小明身上哭,接着又被段德贵拳打脚踢,我大声叫喊,他狠狠打我,我眼睛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之后,小明不见了。段德贵讲小明已经死了,我又大哭,又被他狠打。他jing告我,不准我说下午的事。我又哭,又被他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了,小雨帮我洗头、洗脸,六一腰里插着弯刀,他要去找小明,他要跟段德贵拼命,我就更怕了。我全身是伤,大口大口地吐血。我叫小雨劝住六一,我说,我说,我只有说,等你们爸回来再说。我不敢说下午的事。天亮后我被小雨摇醒,家里一片哭声,我被几个男人强拖到小明跟前。我想爬过去跟他一起死,我爬不动,我全身流血。等我再醒过来,屋里就我一个人。后来,大陆给我止血药。陆xing人恨我,恨死我了。”

“谁把小明弄到山涧去的?”

“是段德贵。他讲他是救我。”

“小明知道你和段德贵的事?”

“小明打我,他也往死里打。”

“秋平,我对不起你们全家,是我点燃了这把火,是我烧了你们全家。秋平,我对不起你们。秋平,今后我一定照顾你们三人,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如果我不行,我一定托朋友照顾你们。你放心。等你jing神再好些我叫孩子你与你通话。”

“大海兄弟,我要跟他们讲话。”

“我保证明天。”

“你不走?”

“我骗你的。”

李秋平大声恸哭。“我的命真苦,不是被打就是被骗。这世上没一个人值得我相信。我不要你救,你让我死了去吧。”

“秋平,别哭了,我不说了。”

“从小我被父母打,长大了又被男人打,小明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真是苦命的人呀。”

“秋平,我就是你值得信任的人,相信我。秋平,你装聋作哑,明天会真的变聋变哑,会哭瞎眼睛。”陆晓凯心寒:农村女人真的贱命-李秋平以及田畈一家又一家像机器似的家庭妇女,他不知道她们能经受多大的灾难和痛苦,但他知道,一旦她们停止运转,那么,再好的机械师也只能摇头叹息。“秋平,我相信你不会屈服于段德贵。”

李秋平yu言又止。

“不要怕,说吧,秋平,说。”

“他知道你叫陆晓凯!”

“他妈的!”陆晓凯僵硬地握着炒菜勺子。这柄刺向陆小明家、刺向田畈的利剑正是自己,自己最不敢想象的事被她证实了,其实,这种拙劣的手法几千年来永远不变。

“如果我不同意,他就要告你。他知道你原来当官,他知道你有钱,他拿出你的相片,他把电脑拿走了,他说那是你的赃物。大海,我一个农村女人有什么办法!这算我屈服吗!能算我屈服吗!我求他,愿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我求他让我做个清白女人,他就打我,我浑身上下被他踢打得全是伤。他要我主动,要我伺候他。我做不到,我知道可欺不可辱,我不从,我闭上眼睛任他为所yu为,我不值钱。他一定要我做,我不做。他打我一顿就走。这种ri子有近二个月,后来,我被逼得没办法,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他打死的。有一次,他上午来,外面冰冷冰冷的,我主动脱衣服,他却要我全部脱了,我只有脱。我身上全是伤。他叫我站在堂屋中,他穿着大衣看我,冻我,他讲,这是我的报应,下贱女人的报应。”

“这个畜生!”

“他手上还有我用菜刀砍的伤疤。他讲我身体好,不怕打,不怕冻。有一天,他看着小明出门,才九点钟,更冷,我冻得实在受不了,刚蹲下身子,他就用皮鞋踢我。我被他打昏几次,我真可怜,没有一个人可怜我。可我却要为这个家,为这个家的名声。后来,我咬紧牙,我不敢出声,我怕我一出声,天就会塌下来。老天呀,还有公平吗!老天,我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大海,这样的身子,这样的伤,小明会不知道。小明恨我,他打我,往死里打。他与段德贵一样,男人都是一样的。不是人。我不怕死,可我有二个可怜的孩子,我答应过你,答应过小寒姐,我拖着一块块的血渍晒毛筝,摘茶叶,我要等到这一天后再死。”

“秋平!是我害了你。我不是人。”陆晓凯跑上楼,他拿出枪塞在李秋平手中。“秋平,有子弹的,你现在可以一枪shè穿我的脑袋;如果你现在不杀我,我求你一定要亲手shè杀段德贵。我天天在这里,我天天坐在门口,他会来的,我等他,他一到,你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把子弹全部shè进他的胸堂,如果你不解恨,还有子弹,然后,你用刀跺他,就像你曾经告诉我跺猪食似的跺。”

“呜,呜,-”李秋平不停地哭。

“秋平,哭吧,我知道你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世界。哭吧,我陪你。秋平,不能怪小明,如果我是小明,我也会这样。”

“我知道我的苦难会愈来愈深重,我宁愿死,我要死。我吃不了那样的苦,我真的受不了。李秋平拿着枪在空中晃荡,枪口不时指向陆晓凯,她咬牙切齿。

“秋平,段德良说他失踪了。但我肯定他会来,所以,我不能走,必须在这里。你要毫不犹豫,就像打丧家之犬。哎,小勇呢?”

“被他打死了,他用枪打的。他还逼我烧,逼我吃。他知道我们从不吃自家养的狗,我不肯吃,他往我嘴里灌汤,我不从,他就把一碗滚烫的狗肉汤泼在我脸上,痛得我在地下打滚。大海,他不是人,真的不是人。我会的,我保证我要跺烂他。”

“秋平,你不要一枪打死他,这太便宜他了,你朝他腿上开一枪,然后用撑门的棍子戳穿他的脑袋。”

“大海,”李秋平惊叫起来。“他用支门的棍子戳我的身子。他讲,我是用那根棍子戳死小明的,他就可以用棍子戳我。”

陆晓凯抱住了李秋平,可她的挣扎异常强烈,出乎他的意料。

不管田畈、陆小明家发生了什么,当陆晓凯知道这些情况后,他总算有了底数;然而,面对李秋平半夜三更ri复一ri的鬼哭狼嗥,他撕心裂肺,毛骨悚然,他却没有勇气再来一脚,他所能做的仅仅是隔着木门安慰几句。

每天早晨,陆晓凯坐在门口迎着东升的太阳,跷着脚,喝着茶,不时向村口张望;在村口,温新华已成为他标准的、合格的信息员。他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但是,他未能等到段德贵的身影,反倒迎来了小雨和六一寒假。

陆晓凯不敢告诉李秋平孩子回来的具体时间,这对她而言强烈的身心刺激远甚激动、喜悦。此时,李秋平正在菜地中挑蔬菜,她看到汽车到自家门口,她以为是陆晓凯的朋友,索xing就多搞些蔬菜。

吴义林前一天晚上就到了新江,今早在孩子的指引下到田畈,这时,还不到十点。他一改往ri形象,头脚无光,身上是一套“行头”,看上去不像阔佬,更不可能看到他的梅塞德斯奔驰;下车后,他站在门口冲陆晓凯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他要把头筹让给孩子。

小雨、六一激动地从车子上跳出来,他们把陆晓凯撞到了堂屋的方桌边,然后抱着他,泪水糊满了他的面庞。他抚摸着,默默无语,晌久,他分开孩子,把他们扶到凳子上,到厨房拿来毛巾一个一个地替他们擦。“不要哭,你们要以拥有一个勇敢、伟大的母亲而自豪、而骄傲,要学习母亲的坚强,她是伟大的母亲。”

这话对孩子不管用,他们继续哭。这时,李秋平提着满满一竹篮蔬菜回来,当她看到堂屋的情景时,她不敢相信。她看一看小雨、六一,再看看陆晓凯,最后看着吴义林,她丢下菜篮子,又重复着一个个地看,她惊怵的眼光阻止了任何企图接近她的行为。小雨和六一默默地看着她,他们曾经恨死了她,他们将所有的耻辱全记在她的头上,一个好好的家就毁在她的手里;后来,当谷小保开动车子后,他们开始后悔,他们从没这样的经历和感受,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奄奄一息的母亲,他们更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对待母亲,是他们不解的眼光把母亲逼到了绝境;当吴义林告诉他们田畈的情况后,他们又想死了母亲,母亲的音容笑貌成了他们努力的唯一依据、唯一理由。

此时,母子三人仿佛是根据导演的安排正在演戏,李秋平一动不动,小雨和六一慢慢靠近李秋平,突然六一跨出门框,一把抱起李秋平,将她扛进房间,然后三人在里边放声大哭。

在陆晓凯听来,这是何等悲壮,悲壮得叫人不能自持。

“朋友,帮个忙,给我搞杯热茶喝喝。”吴义林拿着陆晓凯的杯子先喝了一口。“给个面子,朋友。”

“义林,谢谢你,你拯救了三个生命,一个家庭。谢谢你。”

“朋友,我自己的xing命快不行了。吴义林握住了陆晓凯的手,他感觉着陆晓凯冷冰冰的双手。“没事,让他们哭,不哭反倒生毛病,哭完就好。”

“义林,你是校领导,去劝劝?”陆晓凯泡好茶,还加了一块热毛巾。“义林,你也很伟大。”

“我不会领情。再说你已经不是副区长了。哈,哈。”吴义林大笑,他接过热毛巾,擦了把脸。“你真像沃尔玛门口的迎宾先生,虽然一言不发,但服务非常周到。谢谢。”

“义林,近来怎么样?”

“我正想与你说近来的事。”吴义林将孩子们的学习情况等一一告诉陆晓凯。“快过年了,家里的事等着我。但是,你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家伙不肯说,我有权知道这两个小鬼的事。”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名搬运工。义林,这是我早年风流的结果。现在我该还风流债了。”

“什么东西,不相信我!我走了,那边一切都好。你只讲了一半。”

“什么意思?”

“父母在,不远游。可是两位老人走了一个儿子,却多了一批儿女。近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风声,肆无忌惮了,苏书记带头干。朋友,放心吧。我走了。”

“真的走?不打个招呼?”

“别以为我想到的尽是数字。我看到他们的泪水就会留下来,就不知该怎么办。开学我再来接。走了。”

人们常说的人生四喜也许不够全面。其实劫难之后的团聚、重逢远甚人生四喜,尽管人们在心灵和**上遭受了无穷的打击和折磨。李秋平更是如此,看到孩子们从怀疑到怨恨到离别再到现在的团聚,她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她仿佛获得了新生。尽管如此,陆晓凯明白,那段难以启齿的苦涩将难以抹灭,将永远留在她的心中。就在这天夜餐,她照旧嚎啕大哭、惊叫不已,不得不由小雨陪她度过茫茫长夜。

听吴义林说起费用一事,陆晓凯便想起了一件事。他对李秋平说:“还记得我临走时给你的一个包吗?”

“叔叔,你要用了,我去拿。妈,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去,我累。”

“六一,别拿了。”陆晓凯不想让六一知道。

“我去拿。”六一起身,陆晓凯急忙跟上。

在正对后门的土坎上,六一用锄头刨着面上的草和土。陆晓凯突然明白过来,六一是站在浸染他父亲鲜血的土地上,难怪李秋平不肯同去。

“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六一把黑包放在桌子上。

“六一,别动。听叔叔的,别动。”

“六一。听叔叔的。”小雨劝着六一。

“大海,我记得你当时没说什么。”

“我说了,要紧的时候,”陆晓凯停了下来。

“要紧的时候?你知道我家要出事!”

“瞎说!”

“那就让我们看看。”李秋平也想知道里头到底是什么。

“不行。孩子在这里。”

“叔叔,我们是大人了,这次事情过后,我们懂了许多。”

“是的。叔叔,让我们看看。”

“好吧,你们看,我出去一趟。”

陆晓凯到新江,回来时带了一大圈皮管,他与六一一起将“自来水”改到了前门。

“叔叔,是不是你贪污来的?”

“六一,你说是就是。你已经长大,有分析能力。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不能乱说,特别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叔叔,我希望不是。我听说像你这样的人一人的收入养我们十家八家的绰绰有余。”小雨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

“小雨,你希望叔叔是好人?”

“是的。叔叔。”

“我也是,但你的行为叫人怀疑。叔叔,我没乱说吧。”

“六一,学校怎么样?”

“比县中好多了。但是,在他们看来,我们脑门上铭刻着‘乡下人’三个大字,他们看不起我们。”

“叔叔,我也是这感觉。你说,我们怎么办?”

陆晓凯看了看两个孩子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还是说:“人们不会因为成功人士的黑皮肤、矮个子抑或是他曾经杀过多少人而责难他。就你们而言就是一条,好好读书。当你们从清华、北大出来时,人们只看到你们头上的光环,人们会忘却你们的曾经,人们无需知晓这幢摇摇yu坠的小木屋雨季中还要找个盒子接住瓦缝中渗出的雨水。因为那时,这一切均显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