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军师

引子:危昴动帝星

立秋时节,人在这个时候难免感秋悲月。

好在江淮的秋还是依旧的温柔,湿润的风拂过黄昏蜿蜒的林荫路,似有似无的雾气,罩在重峦的山间,把昏黄的天空衬的更加氤氲迷蒙。

曲曲折折的小路绝少人迹,此时却有好听的男声响起,在空旷的山谷中显得格外爽朗。

“赵武,还有多远?”

“回王爷,今儿赶通宵的话,明个儿晌午咱就能过凉州了。您一准儿误不了今年的同试。”赶车的壮汉抬头看看半落进山峦的日头,有些为难的说:“只是,过了迷峰镇再往前走,就不大好走了。”

“哦?”车内男子的语调带着明显的轻蔑。

被唤做赵武的壮车夫,黝黑的脸上一红,憨直的抓了抓后脑勺:“前面的迷峰上占着一伙儿强盗,时常拦截过路的客商,王爷若有差池,属下粉身也担待不起……”

“哈哈……”车帘后又传出男子爽朗的笑声。继而,声色一沉道:“你还忘了告诉本王,迷峰上的那一伙儿恐怕不仅仅是强人,还是太子殿下豢养的绿林好汉吧。”车内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玉件。

“我们绕道而行的事只有克营的亲信知道,看来,太子这手伸的可是不短呐。”

如婴儿巴掌大的玄青色玉件,泛着古老的润泽,入眼之下便知是稀品。居中一个“慕”字篆刻的细致入微,铁画银钩,隐隐有睥睨天下的韵味。

这还是自己封为慕王的时候父皇赏赐的古玉,在那个权大于天的皇城,这个东西顶的上半块金灿灿的皇上手令。天知道它来的是何不易,在多少皇子嫉妒的眼神中,它终于刻上了他的名字。而如今,他的一举一动却已被别人掌控于手掌之上,生杀系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终究是少了个萧何。”府上能人虽也不少,但他总是不能得心应手,胸中气恼,车中人不由叹气出声。

听出主子的无奈,赵武赶紧岔开话题:“王爷也不必烦恼,这次皇上不是弄了个同试么?虽说是影妃在后面出谋划策的,但这确实也是招徕贤才的好办法,您说是吧?”赵武说着话不忘手中加鞭,快马扬踢,带起滚滚的尘土。

“你这莽汉子什么时候也这般伶牙俐齿了?捉刀者谁啊?”俊雅男子调侃的一笑,刚才低沉的空气一扫而光。

“这……这是临行前陈杼交代的,。”赵武憨厚的笑道“是属下平日拙嘴拙舌惯了么?每次都被王爷识破,下次,属下可要让陈杼换个传话的人啦!”

“你呀,陈杼那小子一身本事你到不学,偏这饶舌功夫学的倒是快。你们这对冤家要是合起伙来,日后还了得?”

一对一答,谈笑间,主仆二人已经转过山坳。

跌进山窝的日头洒出她最后的能量,林间,山坳,连地上的落叶都遗传了她如血的余晖,逆光而上的马车也被笼罩其中。黄色的叶,红色的光,重峦的山,移动的马车恍若游走画间。

美得有些不真实,景致如此,不知画中人是否也会如此。

小径蜿蜒,每每行到无路之时,一转身,又一条羊肠小路立现眼前,颇有些柳暗花明的意味。凭着赵武娴熟的技术,马车在这狭长的山坳间竟也走得顺畅无比。

前方,一道身影逆光而来,与马车渐行渐近,等到围绕在那身影周围的光晕消退,赵武才得以看清来者的样貌。

一身浅蓝淬染的衣裳,玉冠用一根绸带束起,流苏飘于发间,虽是男子打扮却难掩女儿的娇态,雅秀的身姿略显非凡,浅笑不离唇畔,颈间系着一颗黑珍珠,随着人的动作摆动轻晃,看相貌,赵武有些失望,如此的气韵仅仅是配了张寻常的脸,论姿色,只在中人之上,只是那双眼睛……

都说国中八公主的眼睛生的漂亮,赵武见过,他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那叫动人,但眼前这个男装的女子双眸却静如秋水,深如寒潭。

光顾打量来人,手中的马鞭早已停摆,马儿似乎也感受到来人的悠然,停下脚步。

“这位……嗯,有何贵干?”赵武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称谓。只能含糊的一带而过。

来人也不计较,嘴角勾出一道弧线,一拱手,三月春风的声音随即响起:“这位大哥请了,我欲往黎镇,只是天色已晚,又错过宿头,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赵武略一沉吟,王爷素来亲善,每年接济的书生数不胜数,封为慕王之后,府上更是知客云集。只是现在王爷处境危险,太子一党恨不能及早除掉王爷,必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样冒失的随意让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上车,实在是……

“请这位公子上来吧。”爽朗的男声通过车帘的缝隙传了过来。

赵武闻言撇去心中所想,跳下马车,王爷的话任何时候对他来说都是命令。和颜悦色的对着来人打了个手势,“公子,请吧。”不知怎的,他虽是满腹疑云但对眼前这个女书生竟没来由的想要恭敬。

“多谢。”来人也没多做客套,一手扶住车辕,一手轻撩衣摆,也钻进马车,丝毫没有扭捏之态,赵武不禁又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近几年,南郡主张国风开放,但这仅限于皇公贵族之中,碍于权限,于百姓,这法令收效甚微。

车厢内十分宽敞,一张堪称床的软凳摆在车中,上坐一人,看相貌不过二十三四,英俊威武,面目雍容华贵,衣着朴素,难掩自身王者之气,手中玉件更是非同寻常,美中不足的是本该意气风发的眼睛里尽是疲倦与厌烦。

女书生眼光略一停留,随即拱手:“讨饶了。”

男子也拱手还礼,眼角带着几许不易察觉的笑意“在下竹瀚,南郡本土人士。”

“乔言,字墨云。幸会。”

“乔姑娘风尘仆仆,想必是赶了一天的路吧。”

女书生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摆处灰尘可见,在这软凳上着实显得有些突兀,赧然一笑,抬手轻拂衣摆,简单的动作被她演绎的自如淡然,如山间流水,悠然的不带一点假饰。

男子一时竟有些晃神,明明是平人的脸孔,怎会有西子降尘的感觉,定定神,依旧是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淡淡的对着自己。男子忙收回眼神,对方才的失态歉意一笑。

“在下听闻南郡皇主圣明,广开恩科,今年更是男女同试,在下自诩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大字,也来凑个热闹。”女书生说的云淡风轻,全没有赶考的考生那般紧张焦虑,似是在讲述一件跟她毫不相关的事情。

“世人都传南郡重武胜过重文,乔姑娘不曾听说么?”

“竹兄,此言差矣,我观南郡必不安于一隅。”嘴角呈现出好看的弧线,如新月半弯,神秘一笑,平凡的脸上透出无限光华。

“哦?”抑制住心底的隐隐不安,熟悉的声调犹在耳边。

“我南郡年年向中州朝贡为什么?这次把你们的姐姐嫁到中州又是为什么?那是孤王的长女啊,就这么白白送给中州金銮殿里的那个昏庸年迈的老东西了,耻辱,耻辱啊……孤,实是心痛,就因为我们南郡是郡,而它中州是国!皇儿们,你们要记住一定要图强,不可再让南郡偏暗一隅,不可再让你们的女儿也沦落到敌人的后宫。”

平生第一次见父皇如此失仪,父皇的泣诉,宛如母亲的大皇姐临行前不甘的泪水,一下子都涌上眼前。男子握着玉件的手紧紧收回,攥紧的指关节透出隐隐的白色。

手掌传来的痛楚让他“嗖”的清醒,自己在干什么啊?从小的宫廷生活不是把他打磨的很光滑么?许久都不曾如此失态。

眼光再次落到女书生的身上,她还是笑意岑岑的看着他,南郡几十年的心愿竟这样轻而易举的被这小女子说破么?

恢复平日的冷静,他反问道“何以见得?”

女书生轻轻一笑:“南郡自建国以来历经天载,元乾,嘉熙三朝,前二任国主英年早逝,以至不过几十年的光景南郡换了三朝国主,三代朝臣,社稷不稳已是必然,就是现任国主的龙椅在早先也是岌岌可危的。内有纷争,外,东有邛海诸岛国觊觎,西北有羌族,北狄为患,罗布县以南更多海岛蛮夷之类。若非仰仗中州,南郡区区小地恐怕早已被瓜分,成了旁人的领属。”女书生抬眼看了看男子,后者一脸的凝重。

“现国主英明图强,厉兵秣马,几番加收赋税,囤积粮草,又以加强治安为由,广征兵将,编排整齐,拱卫京畿,就连国境处不也是岗哨森严?故言斗胆揣测,南郡之心不在一己,而在四海。”语调悠扬,却说的男子眉梢高挑,满面肃穆。

“国主已过四旬,虽值中年却龙体欠佳,最近更有传说他老人家卧床月余,试问这四海大志怎能施展呢?”男子眼底闪过疑虑。

女书生不疾不徐,拧开水袋饮下一口,宽大的袍袖试了试嘴角的水渍,接口道:“竹兄过虑了,这有何难?”

“愿闻其详”也许是被女书生的坦诚影响,男子也是开诚布公,态度十分恭敬,像极了受教的学生。

“这话可就长了,当今天下局势不稳却也不乱,总体分为中州,北狄,南郡,邛海诸岛国以及西北的羌族。邛海和西北因其地限,加之人口又少,只要他们没有大的动作可暂不做理会。只有南郡,北狄与中州可相匹敌,虽谈不上唇齿相依,可三者各有商旅往来,也算的上互利互制。

北狄本自居漠北与中原毫不相干,但新单于也是雄心勃勃,他们多次迁徙以扩大领土及规模,现已到了限胡石边缘,且仍有扩散之意,中州与北狄一战在所难免,只是谁先出兵的问题。况,中州皇上昏庸,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纨绔无为,一个胆小怯事,兼之丞相林启泰独揽朝纲,整个中州日渐文恬武嬉,酒醉金迷。

反观南郡蒸蒸日上,任其伪装,势头终究锐不可当,如此外忧内患,即便无人攻打中州,中州不出二十年必自腐朽。至于,竹兄所说的四海大志……”说到关键处,女书生顿口不言。

“如何?”男子有些异样的语调把他的紧张暴露无遗。

“我听闻南郡国主儿女甚多,后宫争斗不断,大皇子梁端,久居太子之位,然既无大功亦无大过。二皇子慕王军功声威都远在太子之上,实是栋梁之才。至于六皇子嘛,呵呵,逍遥王的逍遥天下有谁不知呢?

四皇子励王善于用兵,屡立战功,手握兵权;五皇子泊王梁枫久戍琼州,手下大将如云,也渐拥兵自重,加上乃母在宫中的地位,日后势头不好妄言。这些百姓都早有耳闻,言斗胆猜测就是南郡朝堂之上,恐怕也是党派林立,国主想要施展手脚大干一番,人力精力都已远远不够,皇子们萧墙之战也是在所难免,搞不好,南郡数十年的基业就此分崩离析,我说中州不出二十年自腐,南郡也许还要早于它呢。”

男子低头不语,沉思良久,抬头凝视女书生,眼中似有深意。

“公子,这是黎镇最红火的一家客栈,叫宝轩食府。旁边就是驿馆,车马方便,公子在这儿打尖最合适。”赵武回头对着车厢一阵鸹躁。

“多谢竹兄解言之急,感激不尽。”说话间微微一躬身,男子一错神,醒过劲来,忙道“听乔姑娘一席话顿悟天下,愿姑娘此去蟾宫折桂,俏占鳌头。”

“借竹兄吉言。告辞。”拿起包袱从容下车,回头施礼,进退有度。

没有人注意到她眼底隐含的笑意。

从他与这女子见面不过盏茶的功夫,她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将天下时局剖析的淋漓尽致,国与国的兴衰在她看来似乎毫不相关,仿佛这天下就算大乱她也能点污不染,濯立于世。

心中疑惑尽扫,原本的迷途之上一片光明。

男子一个优雅的响指,一瞬间做了个比响指更加干脆的决定。

奇女子若此,岂能不为己用?

车轮滚滚,明显比方才慢了很多,毕竟已经进了市集。忽然,觉得周遭的百姓们开始躁动起来,不少人发出惊异之声。

“爷,您看这云。”闻言,慕王梁筠也从车窗向外望去。

天,原本还有大片余晖的天空此刻竟阴沉下来,低垂的天幕似乎压在人的头顶般触手可及,举目远眺,远处,天的一角泛着滚滚的黑云,云层中似有物体在翻滚转动,真实的无以复加。方才还人声嘈杂的大街竟有短短的静穆,所有的人都抬头向天边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的说不出话来。

“墨龙显灵啦。大家快避一避啊。”苍老的喊声划破静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随即大街上一片混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做买的做卖的,都慌慌张张的找着自己的亲人,伙伴,成群结队的往家里奔着。不大一会儿,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行人冷落。

“卡啦”一声,惊天的雷声,从云深处凛然降世,刀子似的秋雨决堤般倾泻而下,雨滴似暗含仇恨,打在地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是离人不甘的泪。

迅猛的雷声吞噬了大地上一切的不安,天,黑墨般沉睡,只有频频的闪电与惊雷提醒着人们小心黑暗中蕴含的无穷力量。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宝轩食府二层半的客房里传出女子清脆的声音,似吟似唱的曲调,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里听来更觉透人心脾。

“爷,不行啊,天太劣了,马惊得不听使唤。”

赵武无暇顾及脸上成行流下的雨水,强睁着眼,双手紧紧拉住缰绳,控制马车平稳。

听见身后传来的唱词,慕王梁筠猛地回神,大声说着:“掉头,咱们也在宝轩食府歇一晚上。”

“赵武,你说是不是要变天了?”梁筠以手撑帘,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苍穹。

“爷,您说什么?”正跟风雨和马抗争的赵武根本听不清他的主子在说什么。

“变天了,也该变天了。”梁筠似对扑面而来的犀利雨水毫不察觉,依旧喃喃自语的自问自答着。

雨未停,雷未歇,红尘中的一切声响都被掩埋。

听见的,没听见的人都不会知道,这个潇洒吟诗的女子会带来一场怎样的动荡和变迁。

民间术士后来这样议论:“天显异象,地出能人。”

也有史家这样在史书上记载“嘉熙十四年,南郡首开双科,男女同试,开试前十日,天生异象,西北危昴星动,云现墨色,如墨龙出世,帝星移。后四国混战始。

中州朢川女乔言,折桂金殿,乔言者,字墨云。女占榜首,亘古未有。

帝室为其著卷宗立说,记其一生,百余年后,卷宗不知所踪。然,当世有好事者另书一册,详载乔言生平,于民间流传甚广,名为“绝色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