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春芳

第87章 她们

亥时,人定。

一簇簇燃烧的火把,高举在漆黑的夜。蓄势待发的金吾卫,威严矗立在府门之下。

那甲胄上金影泛光,肃杀四方。

猝然间,有个瘦弱的身影,穿梭而过。一路疾步登上台阶,立于众人面前。

只看,他举起手中那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道:“陛下有令,征北将军徐获,抗旨不遵。现命金吾卫拿下将军府众人,入宫待罪。若有违抗者,杀无赦。”

再抬眼看看天,他顿了顿道:“亥时三刻已到,破门——”

“破门——”众人跟着附和。

金吾卫在语落后动身。腰间佩刀,碰撞金甲发出的声响,压过夜雾弥漫。

将军府的大门,在亥时三刻后被撞破。金吾卫霎时鱼贯而入。

可...其实,根本没人守在门后。街角蛰伏的暗卫,仍在蛰伏。反抗,只会让将军府在今夜毁于一旦。没有人会傻到给殿上的人递刀。

提着竹篮路过的婢女,呆滞地望向被破开的大门。

明晃晃的刀出了鞘,带着月色闪过她的脸庞。紧随着一声惨叫,金吾卫就此兵分三路,向各苑进发而去。

...

东苑最近,所以金吾卫最先到达的地方便是倦春芳。

金吾卫到时,东苑内空无一人。倦春芳的门敞开着。就好像是在等着他们的到来一样。门外踟蹰,金吾卫小心翼翼观察着院内情况。

只听,赵桑月在院内抬高音调,道了句:“别在门外站着了,进来吧。”

闻声而入,院中梨树于今夜早发,风起时纷扬落下。金吾卫并列遥看。廊下,赵桑月跷着腿懒懒靠在把圈椅上,身后站着的老嬷,垂眸不语。

带头的郎将竹风见了赵桑月,不敢造次,俯身恭敬道:“参见兴陵长公主,长公主万安。”

“万安?你们动静闹得这么大,还让本宫万安?本宫想问问,夜闯将军府,夜闯本宫的寝居,就是你们明德的待客之道?”赵桑月故意怒声斥问。

竹风抬头眼神恶狠,紧盯着赵桑月,却发现她没有丝毫的畏惧。

可惜有人特意交代过,眼前这个女人,不可妄动。

竹风只得压下怒火,好言相劝道:“臣夜闯将军府,是奉命行事,还请长公主见谅。请您配合臣的差事,莫要让臣为难。”

赵桑月将跷着的那条腿放下,背着手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向竹风靠近。脚步停住,前后不过几寸的距离,赵桑月开口:“小郎将,要将本宫带去哪呢?”

竹风惶恐垂眸,向后退了几步,回道:“殿下,跟臣走便是。陛下不会为难您。”

赵桑月瞧着他的这副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竹风抬眼见她眉眼弯弯正起身,高声说了句:“慧嬷嬷,明德皇帝盛情,别叫这小郎将为难,咱们走吧——”

“是,殿下。”慧嬷嬷俯身应下。

赵桑月不语。她心下明了,将军府的这趟水搅得越浑,自己便离故国又近三分。

金吾卫开道。

抬脚自队伍中从容走过,熊熊火焰燃烧着她的眼眸,燃烧着夜空。

看得出赵桑月于倦春芳,没有半分留恋。

...

派去西苑那边的金吾卫,到了琦玉轩,算是碰着位麻缠的主儿。

可这带队的郎将过峰,也不是个善茬。

只看,琦玉轩的屋门紧闭。封凌和绢儿在屋内,死命抵门不从。

他于屋外,厉声呵道:“你若再抗旨不遵,就别怪本郎将的刀不长眼了。你说说,你喜欢个什么死法?本郎将好人做到底,成全成全你——”

“我呸!少吓唬我!你个小小郎将,也敢跟我这般说话。你可知我是谁?”封凌用背抵着门,依旧逞强反驳起门外的过峰。

过峰摩挲着他的刀柄,傲然开口:“本郎将管你是谁?陛下的圣旨在上,今日就是神佛妖魔,胆敢违抗者。本郎将也一并杀了去。”

“你真是好大的口气。我不管,今日若是见不到,我的叔父封太常。我绝不会踏出这间屋子一步。”封凌转身,扒着屋门往外看。

她心跳加速,她也怕。可她就是不愿轻易认栽。

“哦?原是封家的人。可惜啊,今日就算是封太常真的来了,也救不了你。本郎将劝你,就不要做无用功了。”

过峰不屑地扛起长刀,将口中衔着的丁香啐地。接着对身边人,说了句:“把门给我砸了。”

金吾卫得令,奋起撞门。

不过两下,琦玉轩的门便被撞开。

封凌没来得及闪躲,摔在了地上。刚抬起头想要驳斥,过峰的长刀就抵上了她的肩。

俯视封凌,过峰开口:“不是我说,你还真想死啊?行了,跟本郎将走吧。”

绢儿见状,赶忙搀扶起封凌,相劝道:“走吧,姨娘。咱们别再反抗了。奴相信老爷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

封凌不语,愤怒地望向过峰,只觉得他真是个粗鄙不堪的烂人。

长刀收回,过峰吩咐道:“把人带走。”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封凌甩开金吾卫的束缚,快步走出屋外。

出了琦玉轩,过峰吩咐了两个人将封凌押出府。其余的,则继续跟着他往如意堂去了。

...

刚到如意堂外,过峰将手一拦,挡住身后人问道:“你等等,你还记不记得老周说...这里头住,又是个什么来头的人来着?”

“听总头儿说,是大长秋养的闺女。”被拦的手下,扶了扶头顶歪斜的胄。

过峰听完他的话,抱起手臂,惊诧道:“乖乖!怪不得圣旨明面上,说违抗者杀无赦,老周却私下特意交代咱们不要轻举妄动。你瞧将军府里头的这群人,是小妾吗?分明是群祖宗啊!啧啧,以为当将军,多威风。没想到啊,还不如咱——”

过峰竟然幸灾乐祸起来。

手下见状,轻轻戳了戳他道:“不是我说!头儿,咱们还是赶快干正事吧。若是咱们这次再比别的队慢,又该被总头儿罚了...”

“怕什么?听说竹风那边要拿的还是个公主。那公主的派头多大啊,你放心,他肯定不会有咱们这么顺利!”过峰自信满满。

手下实在看不下去,开口提醒:“头儿,你别忘了。这回再罚,可是二两银子!二两!”

过峰一听见这次会被罚的二两银子,箭步直冲如意堂而去。

低着头刚上台阶,准备进屋拿人。

过峰猝不及防被西屋冲出来的沉香,狠狠撞了一下。这一撞弄得他差点没站稳,若不是身后手下相扶,他可就摔在地上了。

“你谁啊!”过峰说着,就要抽出腰间长刀。

沉香丝毫不惧,将双臂伸直挡住他们的去路,在门前高声道:“不准你们伤害姨娘!要抓就抓我吧!”

“抓你有什么用?起开!”过峰推开沉香再次登阶。

可才推了门,过峰就觉得腿上像有什么东西坠着般。低头一瞧,沉香正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

“不是!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再这样,就休怪本郎将不客气了!”主子,过峰可能无权处置。但一个小小婢女,他还是处理得了。

语毕,过峰抽出长刀,欲向沉香的砍去。

宁梧的声音,忽然从屋内传来,“住手。你住手,沉香也住手——”

过峰的刀,缓缓落下。沉香抱着他的手,也有几分松懈。趁势甩开沉香,过峰一个踉跄跨过门槛,却不小心推翻了面前的屏风。

屏风倒地的声响,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唯如意堂下的宁梧,面不改色。孤身静坐小案前,她那盏茶炉上煮沸的水,依旧滚烫。在信手捻起羽拂,扫过香兽后,她终于抬了眼。

“将军,当真谋反了吗?”宁梧声音轻轻,落进寂静的夜里。

过峰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开口道:“陛下尚未下论,我不好多言。你只管跟我们走就是。若一切都是误会,徐将军无过,你们自然能全身而退。”

尚未定论?

她知道若不是顾忌郑媛媛,吕弗江现在怕不是早就坐实,徐获意图谋反的事。可宁梧怎么也想不明白,赵居云刚死,徐获就要谋反,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迷雾,遮住月光。她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望着眼前这些人,宁梧起了身,开口:“好,我跟你们走。”

就这般,同金吾卫缓步出了门,最后再回头不舍地看了看如意堂,宁梧什么也没多说。

...

与此同时,北苑昆山筑。

张邯茵盘坐在屋后,手中拿着那封被长川阁大火,毁去半数的纳妾书。

沉默着将徐白安三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张邯茵渐渐开始感叹,命运的阴差阳错,驱使两个本无甚交集的人,紧紧相连。她不悔,也无妄念。但她只怕...到了最后,不能同徐获好好说声再见。

不久,屋门终被破开。

漆黑的昆山筑,只有廊后那盏灯还亮着。

金吾卫顺着光亮寻去,清风徐徐。张邯茵瘦弱的背,拢在衣裙之下。抬手重新将纳妾书好好搁进木匣,她按着小案起了身。

再俯身,一手拿着木匣,一手端起烛台。

张邯茵在廊后转了身,烛火飘忽,轻晃上她的脸。她就这样慢慢朝金吾卫逼近。

躬身持刀相对,对方已经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可张邯茵却在屋内的长案边停下,单手将木匣下落的声音,惊破黑夜。端着烛台离开后,她朝金吾卫的人,开口说了句:“走吧。”

话音落下,张邯茵吹灭了烛台,眼前霎时漆黑一片。

金吾卫趁势退出了屋外。

跟着从黑暗中走来。张邯茵脚尖刚刚踏出门来,淅沥的雨便落下,在青石板上画了无数个圈。

驻足,抬头,望天。

张邯茵与府门外的她们,以及小径上的宁梧,几乎同时,开口道了声:“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