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二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二||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关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并辔而行,白秋练和墨雪两匹神骏的战马步伐轻缓,散鬃在风里飞扬。

息衍衔着极少离身的乌木烟杆儿,懒懒地按着剑柄,古剑的剑鞘敲击在马鞍上“铛铛”作响。

而白毅挺直身体端坐马上,身形精悍如一杆长矛,他微微皱着眉,环顾左右。

他们所行的是殇阳关中的兵道,这座城关从修建之日起就并没有什么居民,所以一应设施都用于军事。

笔直纵横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关分割为一个个小方块,每一块均是一处兵营,一旦城上狼烟点起铜钟轰鸣,驻守的所有军士可以急速地集结,登城守御。

此时那场惨烈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日,整座城关却依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火味道,浓烟熏黑的痕迹无处不在,路上随处可见没有燃尽的木柴。

白毅便是靠把三十万斤燃烧的木柴硬行投掷进这座城关,逼迫得嬴无翳不得不在仓卒中时候出城血战。

“这座城关的设计,就像我家里所藏的那份详图,一模一样。”

白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当初不知是什么样的天才设计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这座关隘。

蔷薇皇帝要为他的子孙守住帝都的门户,真是用尽了心机。

说是永不陷落,也不为过。”

“可还是被你攻克了,也不过是投毒和火攻区区两样,便逼得嬴无翳不得不出城决战。”

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如今赞这座城永不陷落,是借机赞自己的兵法谋略前无古人么?”白毅并不恼怒,也不笑,淡淡地没有表情:“嬴无翳心里,也是急于和我一战的吧?所以他才会出城。

而且,若不是争取归国的时间,他龟缩防御,我们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倒不至于骄傲到以为自己区区手腕,就攻克了这座关隘。”

息衍笑而不语,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来。

白毅的战马白秋练便也跟着小跑起来,这两匹神骏也如故友一样,卸下了战马的警觉和威武,跑得马蹄飞扬长鬃舞动,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两匹小马驹子一样。

白毅的眉皱得更紧了些,却也没有约束白秋练。

息衍跑得神采飞扬,身体随马步自然起伏,指间夹着烟杆,呼吸着迎面而来的风放声大笑起来。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缰绳,墨雪长嘶一声定住。

息衍回头从来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马停下,和他目光相对。

白毅微微吃了一惊,这一眼他忽地觉得又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太清宫前的金吾卫了,一脸的懒散,一脸的自嘲,又是一脸的不服气。

“你有什么话说?”白毅问道。

“你可记得这条路我们二人走过,那是我们还在帝都当金吾卫的时候。”

息衍摸了摸下颌的短须,“那时候我们官职低微,奉羽林将军程渡雪的令,被派来殇阳关公干。

进城第一件事就是被严令若干条,我记得其中一条就是非战不得跑马,除非是传递信函的报马。

街头有人跑马若是给抓住了,是要责打军棍五记。

我记得我们就是被引着,从这条路去的军营,一路上战战兢兢,缰绳握得紧紧的,生怕马跑了起来犯了军规。”

他忽然展颜一笑:“现在这殇阳关里,我就是一马跑到头,又有谁能拦得住我?”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也露出了一点笑容:“其实我倒也记得这事。

当时我们这些帝都来的金吾卫被人看作是一帮膏粱纨绔,到了这座雄关,被值守的都护看不起。

禁令中还有一条说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离开军营四下观望,违令就是窥探军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斩首。

我后来出仕楚卫,也就再没有机会来殇阳关,这次临行之前,后悔当年没有违反军规趁机看看这座城关的结构和布置,仅仅依靠一张地图确定方略,其实心里底气略微不足。

今天绕城看了这一圈,心里的一件事总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这人这些年爵位越高气派越大,人也做得越来越没劲。

同是一件事,我是想着今非昔比,如今带马跑跑,意气风发图一个乐子,而你一脸苦大仇深,什么事情都要联系到你的军务上去,搞得跟你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挥舞烟杆遥遥点着白毅的脸:“你这种人,便也是天生一个名将的命,做不得什么别的。

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负,就只有入山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抱负?”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么抱负?我不过是一匹拉车的马,因为后面有鞭子打着,不得不一步步向前。

我和你息将军不能比,你有纵横之志凌云之气,可当年我们人微言轻,一个小小的都护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马。

我就猜到你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这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是伯爵的身份,还要出这口气。

你说你当年走在这条路上战战兢兢,我却不相信,只听出当年你满心的不服气。”

息衍像是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头叼着烟杆沉默。

两人又并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从嘴角摘下烟杆,点着白毅的鼻尖:“你这个指摘人的习惯,多少年还是改不了。

一贯的狂妄自大,难怪我当年就不能忍你!”白毅没有料到居然是这个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还不知道?天下间有谁能拦得住你的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别说一个都护,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里,你当年喝醉了酒,说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蔷薇皇帝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风炎皇帝朝,可以北克蛮族,不生在北陆宁州,可以看见万千美人迎风举翼,衣白如雪。

你自己当年这些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的话,自己都忘记了不成?难道我狂妄自大,我说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听的了?”息衍摊了摊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白大将军便是中正平和兢兢业业?”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变得有几分怪异。

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息衍:“不,我和你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说我的心里,和你一样横行无忌。

天下间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停得下!”息衍闻言,神情微微一震。

他本来也有玩笑的意思,这时候却无端觉得沉重起来,带着马又行了几步,他低声道:“你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刚才所说的,你这样一个横行无忌的人,为什么又成了人家拉车的马?”“牵挂太多。”

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问题,自己笑笑,“息衍,世间诺大,终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不是一马平川任你我奔驰。

被套上了挽具,神骏也只有变成驮马。

虽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许可以海阔天空,但是,我不再是当年的心境了,终究不是一个目空四海的人。”

“什么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转头直视白毅,一字一顿。

“这话你当初就问过,我没有回答,现在你问,我还是不能回答。”

白毅还是笑笑,“不过你的幸运,便是没有被套上这付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长叹:“绕来绕去,还是绕不清楚。

这么多年,从朋友变成对手,始终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白毅不答,策马笑笑而行。

几名褐色军衣的军士扛着藤编的担架从道旁经过,那是楚卫军山阵枪甲的军服。

他们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两骑战马,也清楚的知道这两人的身份,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担架贴墙放在道边,列队挺胸,目不斜视。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军礼,军士们也回应以同样的军礼。

这套军礼延自蔷薇皇帝创建山阵阵形的时代,在东陆是山阵军士们所独有的。

白毅已经带马经过了,却忽地勒马停下,回头斥问那些军士:“担架送到哪里去?”军士们被他的威严震慑,显而易见地不安起来,几个军士上前用身体遮挡住担架,为首的什长踏前两步。

他低着头,声音不高:“回大将军,是战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

白毅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是战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过真的是掩埋么?”什长吃惊不小,抬头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压得低头下去,不敢回答。

“是送去城外扔掉吧?”白毅低声问。

什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忽然跪了下去。

剩下的军士看见什长跪了,也都跪了下去。

什长微微流露出悲戚的神色,磕了个头:“回大将军,不敢隐瞒,真是送出城去埋掉。

不过不是营里长官的吩咐,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同乡入伍,心里不忍,私自出营,想偷偷出城帮他找个背风的地方掩埋。

否则抛在外面被野兽啃了,将来回乡他的父母问起来,我们几个是没脸说的。”

白毅微微点头:“那么确实战死的兄弟们都是扔在城外,没有人收尸的,是么?”“是。”

什长回答,“死伤太多,现在营里一半都是伤兵,根本埋不过来,战死的兄弟们还都没有顾得上,营里受伤的兄弟还不断地有人撑不住,听说是这次所备的药物和大夫也都不够,很多兄弟还没来得及轮上大夫给看看,就闭眼了。”

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兄弟们私自出营,大将军请责罚。”

白毅的嘴唇紧紧绷着,过了片刻才低声喝道:“私自出营,不奉军令,军棍五记,你们入夜之后来中军亲兵营领罚。

不过既然你们说了实话,准你们出城埋了他。”

“大将军的恩情和责罚,都领了,拜谢大将军。”

什长再次叩拜。

军士们扛着担架走了几步,白毅忽然又喊住了他们:“是楚卫本乡人么?”“是。”

什长回答,“我们几个都是楚卫本乡人,柳源城的乡下人。”

“我听说楚卫本乡有本乡下葬的规矩,如土时候,要脚朝故乡的方向。

这样他的魂坐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故乡的方向,便可找到归家的路,再回去看一眼。”

白毅低声道,“所以下葬时候,记得脚向南。”

说完这些他掉转马头离去,军士们向着他离去的背影叩头。

息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带马追上了缓行的白毅:“你看着是老了,罗唆起来了,还会叮嘱别人这样的事情……不过这一战,不能回乡的人真的太多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阵的人,便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

领兵的人不能心软。”

白毅低声道,“可但凡是人,没有人能逃过悲戚,毕竟是亲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故乡还有家人牵挂着,却再也回不去。

战场终究不是棋盘。”

“死伤的结果出来了么?我已经把我下唐营中的伤亡数字封了信函,派人送到你帐中。”

白毅点了点头:“比想的还要糟糕,十万人马,战死的便有三万六千人,重伤的又有一万九千人,剩下还能当作兵源使用的军士不过四万五千人不足,还包括了轻伤的人。

城外足足有三万六千人没有掩埋,城里的人还在不断死去,即使我们把全部的人派出去给死者安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何况我们没有携带足够的工具。”

“就让他们被日晒雨淋?”“我正在想这事,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缺少医药。

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补给,死亡的人数还会增加。”

白毅的语音低沉。

“从你国和我国调动药品恐怕都赶不及,如今最快的办法是从帝都获得支援,请领兵入天启朝觐皇帝的表章你送上去了么?”“前天就送出去了,快马疾报昨天就该到了,”白毅沉默片刻,“可是迄今还未有回复。”

息衍点了点头,他明白白毅的沉默中所含的意思。

臣子上奏的表章,又是请示带兵进入帝都这样的大事,指望立刻得到允许似乎并不现实。

不过这等待的过程中,只怕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一匹黑马从背后高速驰来,一身黑衣的亲兵营军士在白毅面前滚下马鞍,半跪下去:“大将军,我们捕获了驻守殇阳关的车骑都护叶正舒!”“叶正舒?”息衍微微有些惊讶。

他听过这个名字,隶属羽林天军的车骑都护叶正舒是皇室的臣子,受命带领六千装备整齐的步骑守卫殇阳关。

不过嬴无翳越过天险直取帝都之后,叶正舒的六千兵马来不及回援,更不必说和嬴无翳赤旅雷骑抗衡。

很快他便被解除了权力,嬴无翳令喜帝下令,撤出殇阳关中的六千羽林天军,更换以赤旅守卫,此时的叶正舒便是无兵之将,没有人管他的死活了。

息衍却没有想到殇阳关城破,还能够从城中缉拿到这样一个人。

他看了白毅一眼,却看见白毅神情低郁的眼睛忽地一亮。

“带他来这里!”白毅下令。

须发斑白、蓬头垢面的老人迅速被带到了白毅的马前,他低着头,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似乎是从某个污秽的地方抓获的。

虽然没有施以绳索,不过楚卫的军士对叶正舒也并没有优待,一脚踢在他腿弯后,强迫他跪在白毅的马前。

白毅微微扬手,止住了亲兵的进一步动作。

“是车骑都护叶正舒大人吧?”白毅面无表情,平时前方,看也不看叶正舒。

“参见白大将军,是罪人叶正舒。”

老人像是一个知道自己犯错而惊恐的孩子,不敢抬头,回答的声音也只是藏在喉咙深处。

白毅微微点头:“叶大人称呼自己为罪人,那么是说叶大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不检点的地方,那么叶大人应该也可以原谅白毅没有把叶大人看到皇室的臣子,却让叶大人像是个俘虏一般跪在这里。”

“叶正舒知道自己的罪行,无可饶恕,也没有再把自己看作皇室的臣子。”

老人咚咚地叩头。

“免了,叶大人不必叩拜我,只需要对皇室歉疚。”

白毅道,“叶大人是皇室的臣子,被皇室委以镇守殇阳关的重任。

可是嬴无翳入侵帝都,叶大人手下兵马整齐,却没有起兵勤王,而是坐失良机,等到嬴无翳的赤旅雷骑从两侧兵临城下,才奉剑出降。

作为一个军人,这是最大的耻辱之一。

而叶大人更错在明知道嬴无翳威逼陛下下旨撤去这里的守军,非陛下自己的意思,却毫不反抗地遵从了。

不但如此,叶大人旗下的军马都撤走了,叶大人却不回帝都复命,而是依旧留在殇阳关里。

我起兵之前,听说叶大人这些年也收到了嬴无翳的善待,一直在为驻守殇阳关的赤旅奔忙,是不是这样?”“叶正舒知道自己出城投降本就是罪无可恕,若是回到帝都,纵然陛下不降罪,世人的眼光也是杀人的。

所以宁可躲在殇阳关里不回去,为嬴无翳当一个看惯马匹和粮草的小官,不过聊以等死。”

老人颤巍巍地叩头,“我是靠祖上威名才得从军,是个阵前无用的废人,离公也并未看重我,只是看我经营殇阳关有几年的经验,叫我在这里管管马草马粪的杂务。

我这样的人,哪里能得入离公那种霸主的眼?”息衍还是第一次见到叶正舒,并未料到是这么一个杂役般的糟老头,可是听他对答也坦荡,是读书明理的人,又隐隐约约透出心底的自悲和无奈,不禁感慨。

他看了看白毅,想为叶正舒求情。

白毅知道朋友的意思,只摆了摆手:“叶大人,我年岁不及你,本不该这样责怪于你。

我也知道你不是武士出身,不过因为出身在云中叶氏的分家之中,也算是名将后人,就被皇室征召从军。

让你应对嬴无翳赤旅雷骑,就算给你六万大军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可是世间众生,难道真的就怕一个死,所以可以卑躬屈膝,奴颜软骨?你畏惧世人杀人的眼光,还算是有羞耻之心,可是又为此埋没自己的姓名躲在嬴无翳军中苟且偷生,实在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叶正舒不敢抬头,趴在那里低低地回道:“白大将军所说,叶正舒自己也知道。

叶正舒没有白大将军的才智和勇毅,有辱皇命却又没有自绝于人世的胆量,只是一个惹人唾骂和耻笑的小人罢了。”

白毅微微怔了一下,叶正舒说得淡定坦然,却诚恳,反而令他的鄙夷都无从说出口。

他看着趴在自己马前的老人,他凌乱的白发在风里飘摇,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你也算是流着云中叶氏的血啊!名将世家的后人,却再没有祖先的血气和风骨。”

“若不是名将世家的后人,大概还能活得好些吧?”叶正舒涩然道。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皱眉,他知道叶正舒的意思,却不喜欢这样颓唐的人。

他挥挥手,想令亲兵们把叶正舒押下去,手却忽地停在空中。

“叶正舒,那么你说你在殇阳关里,依然是管理离国军团的杂务?”白毅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是,统筹一些譬如马草堆积和炮弩维护这样的事,管理一帮杂役。”

“那么我国公主殿下为嬴无翳所劫的事情,你可知道?”“罪人知道。

当时离公将公主殿下的使团安置在军营里驻扎,还说缺乏一个人照管,于是让我女儿过去,”叶正舒的声音低了下去,“如今城破,也不知道我女儿是否还活着……要是她知道她的父亲像条狗一样在马厩里藏了两天,也不敢去找她,也会看不起我吧?”息衍立马在侧面,清楚地看见一滴混浊的泪水从叶正舒的脸上滑过。

老人似乎也不想流泪被人看见,躬身下去把脸贴着地面。

息衍叹了口气,却不便在楚卫亲兵们面前表露什么,仰头望着苍白的天空。

白毅根本管不得这个老人的女儿如何,他一改平时的冷漠,变得急切如火:“你女儿伺候公主,是在那一营地?”息衍的脸色变得微微难看。

“北四营。”

叶正舒低声道。

白毅闻言,猛地扬眉,策马就要离去。

白秋练刚刚长嘶了一声要放开来奔驰,白毅却发觉身边的息衍像是木人木马,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

他愣了一下,扯紧缰绳,回望息衍:“你不跟我来?”息衍的笑容变得有些苦,他摊了摊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出来巡城之前,我得到情报,说在北四营找到了公主的线索。”

白毅大惊,瞪视着息衍。

“所以我当时就派出了我的侄儿,又请动北陆青阳世子带领五十匹快马前往接驾。”

息衍自顾自地笑笑,“可是一点也没有怠慢拖延。”

“你!”白毅一挥手中马鞭,指着息衍的鼻子,目光中怒火升腾,“你不告诉我?”“这是我国的质子啊。”

息衍微微耸肩,“好比你家的女儿都嫁到了我家来了,当然该是夫家去领人,你这个当爹的就算再着急,也还是我当公公的该占先啊。”

白毅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盯着息衍,仿佛要把这个无赖的老友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息衍却镇定,像是完全没觉察他的怒火,叼着烟杆扭过头去,仰首望着天空。

息辕为首,骑队奔驰着转过街角。

他们来得很急,激起的风卷得街上一阵灰烬飞扬,后面的半支队伍都必须以手臂遮在面前,免得呛到和迷了眼睛。

吕归尘带马跟在息辕背后,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他只晓得这是个极秘密的任务,他本没有差遣,就在辎重营的驻所照顾重伤不起的姬野,可是一早醒来息辕忽然来传了息衍的命令,让吕归尘武装出发,却没有说往哪里去。

出发时候息辕命令从亲兵营调出的五十名精骑卸去肩上的金色**军徽,也不像以往出行那样奉息衍的墨色大旗,在外人看来,这支骑队便只是一队装备精良的下唐武士而已。

一路上连续几次遭遇了其他国家的小队军马,息辕却一别往常没有停马致意,而是一遮面带马驰过,把别人留在飞扬的灰尘中。

这极不寻常,息辕是息衍唯一为人所知的亲属,年纪不大却也为诸国军旅所知,人人都觉得他必将继承叔叔的地位,都以“少将军”称呼。

所以息辕每次和他国的领军人物见面,也不得不摆出一些场面上的威仪,寒暄问候,不像平时和姬野吕归尘在一起厮混的样子。

吕归尘瞥了一眼息辕肌肉紧绷的面颊,不禁也握了握腰间影月的刀柄。

殇阳关破关两日,诸军却只在离国苏元朗摔下城墙沉重落地的时候,爆发了一阵潮水般的欢腾,而入城之后,将军们没有庆祝,军士们也没有松懈,本来并肩作战的联军重又分归划分下来的各国营区,整顿军械辎重,治疗数量巨大的伤员,彼此之间并不太往来。

忙碌的平静中有一种隐隐的隔膜。

这时候忽然出动,吕归尘心中满是揣测,他已经不是草原上那个坐在黄花间吹笛的孩子,也明白各国之间的貌合神离。

骑队转入一处尚未启用的空营,刚刚驰过一列拴马的石柱,忽然吕归尘听见了兵器出鞘的声音。

他立刻反应,猛扯缰绳停住战马,按刀四顾。

看起来空荡荡的营地,一队黑衣步卒却忽然闪现,是下唐军服,约有百人,为首的百夫长面色白净,神色警惕,直直地逼视立马在他面前的息辕。

亲兵营骑兵们各自按住马刀,列阵和步卒们对抗,彼此是同胞战友,此时相遇,却都抱以敌对的眼神。

息辕打量了那名百夫长:“你不认识我?”“你们从哪里来?”百夫长也打量着息辕。

息辕微微点头:“是你送的信?”他缓缓拔出自己的重剑,剑仅仅出鞘半尺,靠近剑柄处的一枚金色印纹闪了一下,息辕便迅速地推剑回鞘。

“知道我的名字了?”息辕低声道,他受叔叔日夜熏陶,行事沉稳言辞精炼,统驭属下已经有了威仪和气势。

百夫长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将军!”息辕那柄剑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赐物。

百里景洪在息辕十六岁生日那年以名剑赐予,剑身上雕琢一枚下唐国调动兵马的**金符,满朝臣子私下讨论,一是赞叹国主对于息衍的看重,泽及侄儿,二则预感到百里景洪对于笼络年轻降临的迫切。

于是朝中有猜测向来重商轻武的下唐国政怕会有剧烈的变动,以便应付日渐混乱的东陆时局。

息辕也因此成名,剑上那枚**金符虽然并没有真正兵符那样调动兵马的权力,却是他自己的标记。

“前锋营百夫长德秋?”息辕问道。

“属下是德秋!”“带我前去。”

息辕跃下马背,低声道。

他回头招了招,示意吕归尘和他同行。

吕归尘走在息辕身边,两人随着德秋一路深入营地。

两侧均是夯土而建的营房,向北挡风的一面则用石材,此时营地里空荡荡的,规模却比吕归尘见过的几个营地都要大。

吕归尘心算,这里在满员的时候足以容纳上千人。

而他也知道殇阳关中这样的营地不下一百处。

“建制很庞大吧?”息辕注意到他在四顾观察。

“以前以为在北方防御我们蛮族的唐兀关是东陆第一雄关,也是最大的关隘。

现在觉得这里的规模,更甚于唐兀关。”

吕归尘道。

“唐兀关成名,是因为风炎皇帝。

不过东陆历来都是内战多于外敌的,殇阳关号称‘帝都之锁’,是宗社重地的前门,建造规模可容纳十万守军。

从这点上说,唐兀关比不上它,”息辕淡淡地说,“如果东陆诸国是一心的,北陆七部不是对手。”

“是。”

吕归尘心里动了动。

“不过这些诸侯,即便你砍了他们的头,也休想叫他们一心对外。

但是你若只是把刀放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倒还能一时做出和睦的样子来。”

息辕笑笑。

吕归尘心里忽地轻松了,也对息辕笑笑。

走了几步,他的神色复又凝重起来:“东陆和我们瀚州的敌对,还是很难解的吧?”“是啊。”

息辕淡淡地回答,“瀚州还是太荒凉,不适合耕种,叔叔也说历来的战争,还是瀚州没有足够的土地养活人口。

只要一天还是如此,便难保不会再敌对起来吧。”

“那我们有朝一日是不是会变成敌人?”吕归尘走在他身边,他已经长得和息辕差不多高了,肩并着肩。

息辕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说姬野会带兵去踹了你家的帐篷么?”吕归尘也发愣,想了想摇头:“怎么会?”“那我也不会,姬野和你是朋友,我也和你是朋友。”

息辕笑呵呵地说,“你们北都那么远,一路上跋涉艰难得要死,为什么我要千里迢迢去踹你家的帐篷?”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眼,笑笑便不再说了。

吕归尘的心里彻底轻松下来,他一转头,却看见德秋站住了,指着地下一张满是灰尘的竹席:“少将军,就是这里了。”

“这里?”息辕蹲下去,按了按那张席子。

他感觉到下面不着力,似乎是个空洞。

德秋小心地掀起席子来。

吕归尘往下面一看,吃了一惊。

竹席下面覆盖的,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洞,水气很重,有股沤在水里时间太久的酸气,和着青苔和水生植物的凉腥,一起涌了出来。

息辕伸手在洞口探了一下:“下面好冷,查探过么?”德秋摇头:“还没有。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属下查到了线索,立刻就引兵封锁了这个营地,派人送信给息将军。

其他的,不敢轻举妄动。

少将军来此之前,陈国和楚卫国都有人经过门口,有人过来询问,属下没有回答,只是不许人踏进。”

息辕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逢着大事能冷静如此,不该只是一个百夫长。”

德秋闻言,压抑不住,忽地喜上眉梢,憋着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张白皙的脸上显出激动的血色。

息辕的话里已经明明白白在说要提拔他,以息辕的身份,德秋绝不怀疑这话会兑现。

“别急,”息辕笑笑,“晋升不难,不过你得等我真的从洞里挖出一个小公主才行。”

“小公主?”吕归尘忽地明白了。

“是,叔叔说,不到这里,对谁也不能说,一路上就没有告诉你。

根据两日来的各种消息,嬴无翳根本没有把那个千娇百媚的小舟公主当回事,带兵突围的时候既没有带她走也没有就地处决,所以公主应该还在这里某处藏着。

德秋的情报如果准确,这个味道不好的洞里可能就藏着娇贵的小美人儿。”

息辕试着伸头往里面张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隐约的滴水声。

“你见过公主么?怎么知道是小美人儿?”吕归尘也跟着他张望。

息辕想了想:“公主嘛,自然是小美人儿。

我们下唐国的缳公主也是美人的,我想但凡诸侯,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