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仙音赋

第一章 城阙仙音舞

玉兰阙的城楼上肃然站着一绝色碧蓝衣衫的女子。涌动的人群慢慢移至城楼下方,后面凑过来不知情的人,以为这个女子是要跳楼,便对着城楼上眼缚白绫的女子喊道:“姑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有好心的老婆婆背都直不起来,还是踮着脚尖对着城楼上的女子喊:“小姑娘,你那么年轻,有啥想不开的,快下来。”

城楼的女子微微含笑,仿若仙娥,却纹丝不动,亦不应声。

站在老婆婆身边的年轻男子呵呵一笑:“老婆婆,你不知道,这姑娘跟郑国世子打赌,若她能在城颠上跳上一曲仙音舞,郑国世子要撤兵的。”

华音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华音舞么,有什么难跳的,曾经的她,是绝冠七国的舞姬,一曲华音舞,能让她败下阵来吗?

淡淡的对着城楼对面百步之外的谢香楼,虽然她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她知道,谢香楼靠窗坐着的男子,是郑攸白。

没有锦瑟和鸣,在华音展开双臂踏上白玉兰阶的时候,风中不知在哪里传来天乐。仙音舞,洛神赋,天乐响彻九州。

华音的舞,随着天乐舒缓急落,长袖翻舞,每每移步在玉阶边缘,城下围观的众人,惊心动魄。终于在天乐飘远之后,华音单脚点地,姿势欲飞。

谢香楼里的男子只淡淡说了一声:“撤兵。”

据说玉兰阙跳仙音舞的女子,乃是降世的仙娥,替卫国驱逐郑军后就飞身离去了。

喧闹的集市上一个僻静的墙角,华音手里拿着竹棍坐在小桌前,桌上放着龟卜,缚在眼睛上的白绫提醒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是个盲女。

楚国攻陷陈国那日,韩非冒死将她和槿年从大火中救出来。尽管心里知道,是楚玉下的手,韩非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生疼。

逃出陈国以后,韩非不能一直保护他们,而她的眼睛又在救槿年的时候被大火熏坏了。她对楚玉千种恨万种怨,然而现在,恩怨种种,皆如浮云,她累了,也不愿再想起。

三年前,她还在清源山上,不知凡尘是何。窝在阁子里,想着谪仙说与她的功课“音出六觉,乱世化冢,”化冢化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郁结的时候,一直随在谪仙身边的仙童容森端着糕来找她,咿咿呀呀对着她比划半天,她看着容森滑稽的模样轻笑出声:“什么时候让师父开开恩,把你这哑巴给治了。”

容森白她一眼,继续咿咿呀呀的比划。华音止住笑,奇道:“师父让我下山?所为何?”

容森指指和合殿的方向,又比划一阵。华音点点头:“那现在就过去。”

华音和端着糕的容森来到和合殿的时候,和合殿的大门开得宽敞。谪仙说和合殿,是接待九天仙人和人间君王之处,非至尊贵的人,是入不了和合殿的。

看来,清源山是来贵客了。

果然,华音才进到殿中,就看到了坐在谪仙左边白莲花椅背莲座上的男子。墨袍加身,长的沉俊,长发垂至腰间,看着是个沾仙气的。按照华音十六年来见过的大小十位尊神,她觉得还是白袍子适合这些飞来飞去的神仙,看着飘逸。

谪仙坐在青莲花座上,神情冷漠的看着华音。华音按照一贯的礼数,行了三跪九叩,站起身来立在一边,打算恭敬的听谪仙训话。

谪仙还未开口,白莲椅背莲座上的男子淡笑着对着谪仙:“华音今年正好一十六岁,刚好满十六年之约。”

华音略微一思索,以前是听过谪仙说十六年之约的,谪仙是个很深奥的人,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意思云里雾里,华音也养成了个好习惯,那就是由着谪仙的话云里雾里,她也不问,自己也装的颇高深。

谪仙对着墨衣男子微微一笑,华音眼角的余光正巧瞟上谪仙眼里的宠溺。向来很少说话,目无表情,冷漠淡然的谪仙也有温存的一面,着实让华音一阵惊叹。这可是六月里下雪破天荒的事情。

谪仙回着墨衣男子的话:“我这就解去她体内的缚神锁,让你带她下山,她会成为你最得意的左膀右臂。”

华音不是不知道左膀右臂的意思,但是她很不明白谪仙为什么把她送人,而她却丝毫不能拒绝。她盯着墨衣男子半晌,装作纳闷的问道:“我看你的左膀右臂好得很,为何要我做你的左膀右臂?”

墨衣男子眼角溢出些笑意,嘴角扬了扬:“华音,你是我预定下来的,以后,你便是我的人。”

她是他的人?华音觉得眼前的墨衣男子有些搞不清状况,她为什么会是他的人?她有父母生,自当是父母的孩子,读了十六年的书册子,她也懂得活为自己活,死为天下死的道理,怎么会是别人的左膀右臂?

她正要反驳男子的话,谪仙就把她叫上了莲台,谪仙的手在她额前虚空一晃,手上就多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金色绳索,华音心想,这便是缚神锁了吧。

谪仙轻轻敲敲华音的额头,“华音,我给你一个不死不灭的身体,方便你游走世间,帮助楚玉,公子楚的名号,天下皆知,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华音,你是公子楚的舞妓,名唤锦瑟。”

锦瑟,是华音的另一个名字,是她游走在人间的刀光剑影里的名字。

清平乐,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柳叶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暗老,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

春秋之国,几度风雨,方今几何?战国策!

楚玉端坐在铜镜前专心的绘着锦瑟眉间一点朱砂,女子身着大红舞袍端正的做在蒲团上,樱唇紧抿,却不见有任何表情。

楚玉描绘了好一阵子,才放下丹笔,缓缓开口:“陈国的君主是个英明的人,儿子继承了他很优良的血统,布阵用兵,都是几个侯国里数得上的,晚宴的时候,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女子从蒲团上站起,只回了句:“我讨厌穿红色的衣服,这是最后一次。”

锦瑟从楚玉的房里走出去,现在是冬月,她却因为谪仙给她的这副不死不灭的皮囊而感受不到丝毫寒冷,想想,这具皮囊也不错,人家是岁月隆冬,冷暖自知,她却用不上,冷暖自知是给有知觉的人用的,她早就没有了知觉这玩意,果然是音出六觉,出的她没有了感觉。

拖地的红缎袍子在雪地上轻轻拂过,院子里开满了红梅花,锦瑟还是有些庆幸,虽说自己没有了知觉,却还是有味觉的,鼻息里透着的红梅香气,让她有些满足,禁不住就站在红梅前狠狠的吸了两口,这才提步离去,她要去舞坊继续练那不怎么喜欢的凤舞九天。

其实锦瑟擅长的还是天女散花,可是楚玉一定要她在晚宴上跳凤舞九天,说是陈国的世子过世的内人跳的一曲绝世的凤舞九天。虽然锦瑟并不觉得自己会跳的比那陈国世子内人差,但是她比较拒绝做别人的替身之类的事情。

楚玉看着离去的锦瑟大红色的背影,重新拾起丹笔在锦瑟方才照过的铜镜上,锦瑟映过眉心处点了一滴朱砂,朱砂沾了水在铜镜上滴下来,构成了一抹朱砂泪痕。

晚间的宴会上,楚玉坐在主人坐位对着陈国世子说着客套话,什么陈国公近来是否安好,什么听闻陈国又征讨了几个小国,缴获的战利品都是些稀奇玩意,什么陈国世子一表人才,雄韬武略,尽是表面上的好话。

陈国世子应酬着,回说公子楚多么让七国钦佩,老百姓如何赞扬,军士如何景仰,尽是虚有其表的阿谀奉承。

下面陪着的众官吏如何,自当也是寻着机会的拍马屁,懂得明哲保身的就只喝酒不说话,不懂得明哲保身的就两边拍着马屁,琢磨着楚玉和陈国世子的话两边迎合,见风使舵,做起了墙头草,两边倒。好在这陈国世子来楚玉这,是为求和而来,也就没有什么刀光剑影,暗藏杀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们,向哪边倒,也都无妨。

酒过三巡后,楚玉招来随侍,问问陈国世子:“近来我府上寻得一位绝代佳人,名唤锦瑟,跳的一支凤舞九天,绝然是好,世子今日来得巧,能在我府上饱饱眼福。”

陈国世子举举手中的酒杯:“以前内子在世时,也跳得一支绝好的凤舞九天,自从内子过世以后,便觉这世间是无人能再跳得出这么好的一支舞,难得公子楚的府中能遇上,也当好好观赏一番。”

话起音落,锦瑟得了随侍的呼传,着一身大红绸缎袍子就上了宴席,踩在大红的毯子上翩翩起舞。

书册子上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锦瑟不想成为人上人,就不想吃得苦中苦,不过她还是出上些功夫练了下,觉得凤舞九天再怎么跳,也还是凤舞九天,再怎么绝冠七国,也不过就是一只凤凰独舞,在舞坊里端坐良久,她才试着把天女散花和凤舞九天融合,本来也就是凭着性子跳着玩一玩,谁知这一跳,突然觉得这凤舞九天可以改了,改成‘凤舞九天女散花’更有看头。

这支舞是跳的很有气势,两旁酒过三巡的官吏本来惺忪的眼都睁得老大,陈国世子已经被她这支不伦不类,却惊艳了全场的舞姿折服。

锦瑟想不到,这误打误撞,就真的将陈国世子芳心掳来。只有楚玉看着锦瑟一言不发,半字不说。

陈国世子在楚玉府中逗留三日,临走的时候,锦瑟自然也被塞到了陈国世子的马车。锦瑟并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之前每一次出去一样,反正早晚还是要回来的,只要帮楚玉取回楚玉想要的东西,她便可以死回楚玉这。

锦瑟坐在马车里轻笑,“死回楚玉这。”是啊,她是不死不灭之身,完成任务以后,她可以将自己杀了,或是抹脖子,或是喝毒药,然后留下一纸遗书,要求葬回楚玉府,那她拿到的东西,就会随着她的遗体回到楚玉手里,而楚玉得到东西后,那个国家便会在两三日灰飞烟灭。楚玉似乎总有办法去掉她抹脖子的时候留下的剑痕,不管那道疤痕多宽,多深。

有一次去一个不知明的小国出使任务,楚玉要的东西到手后,她第一次有了奇怪的念头,想看看如果她把头整个割下,楚玉是不是还能将脖子给她恢复的完好如初。想着就真的将头和脖子分了家。

这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她自从得了这么一个不死不灭的好身子,疼痛跟她就断缘了,要是她还有知觉,想着会痛她也不会有事没事老拿刀剑在自个儿身上划着玩。

当她被送回楚玉府里的时候,楚玉还真有本事就把她的脖子恢复原样了,她那时候头和身子分着家,身子端正的躺在**,头却立在一边,这要是谁经过她的窗户前指定得吓晕过去,楚玉坐在床边将调配好的一种黑色药膏涂到她的脖颈处,她看着楚玉手里的药膏很是奇怪,就问楚玉:“你和的这粘糊糊的东西是什么?”

楚玉看着立在一边的的头颅冲着他说话,脸色有些难看,回说:“你这样会吓到过路的仆婢。”

锦瑟吐吐舌头,不再说话等着楚玉将她归复原本。

锦瑟的脖子上糊了三天的药膏,她才算好起来,三天之中她的脖子一直处在僵硬状态,第三天拆药膏的时候,楚玉给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后别对自己下手那么狠,脖子和脑袋分家很爽么?要是你还有痛觉,会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她没有答话,说什么她还有痛觉的时候,那是多遥远的事了,尽管不过两年,但是对锦瑟来说,却好比两个轮回。慢慢的她发现,她好像不止对感觉麻木了,就连时间她都麻木了。

马车的帘子有些晃动,陈国世子已经掀帘而入,她看着眼前的陈国世子,没有说话。

陈国世子长的很好看,是那种典型的王侯府里出来的公子。一般王侯家的世子,为了提高自己后代的平均水平,都会找些长得漂亮,又有身家,知书达理的女子做夫人,保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虽不一定能武但是一定要能文,这样,就算是王侯本身有缺陷不足,也都在夫人这能补回来。下一代自然就是先天性风流倜傥,后天再加上各个教书先生的不懈努力,孜孜不倦,就塑造出了眼前陈国世子这种文韬武略之才。

锦瑟将身子朝马车里再度挤挤,把头埋进臂弯里,陈国世子看着她的动作轻轻发笑,“锦瑟,你冷么?”

锦瑟抬起头来看看已经坐在身边的陈国世子正将鹅毛大氅给她披上,没有说话,她从来就不知道冷是什么,清源山四季长春,气候宜人,没有冷字一说,后来她要下山了,却又好命的得了这么一具金刚不坏之身,什么痛觉,痒觉,都六绝了。

陈国的世子为她披好大氅,摩挲着手掌从怀中掏出一只暖炉,锦瑟有些吃惊,暖炉放在怀中,这厮也不怕被烫伤。

陈国世子将暖炉放在锦瑟手里,对着马车外的车夫喊:“走吧。”

马车并未在驿站逗留,他们连夜驶进陈国国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