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仙音赋

第四章 七重血衣(1)

公仪斐离去之时也并未说要办什么事情,归期也没有个准信,华音每日里由梅韵寸步不离的守着,却是越待越急。

想起楚玉现在不过两年的生命,她的心里也一天比一天难受,连带着心情也越来越糟,时常会对着梅韵发些脾气,直到前两天不小心打翻了自己手里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把她一下子烫醒了。

她不能一直坐在这个院子里跟没事的人一样,只在这里发脾气根本没有任何用,楚玉身上的离砂之毒不会因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她发发脾气耍耍性子就能解,思量再三,她还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当然在她眼里一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趁着梅韵已经熟睡,悄悄地爬上了后院的围墙,楚玉这些年来对她的训练,足可以让她从任何地方都能逃走,尽管现在眼睛出了问题,可是身手一点都不影响。她逃了,逃的很成功,没有人发现。

早就不需要眼睛来辨路的她没有遇到像别的瞎子一样的状况,比如逃出来却不知道身在何方,该往何处去。计划出逃的时候,她早就将这里逛了很多遍,大约的路数都记得八九不离十。若果不是她去找伯瑶辞行,伯瑶不准,她也不会走这个下策。

早晨说要出去逛逛,买些日常用的东西,梅韵随在她身边,她寻个空子将梅韵支开,给了马夫一个金铢,让马夫三更以后在梅庄后院等她,现在从围墙上跳下来,马夫就在外面等着。

将她扶上马车,马夫轻轻问她:“姑娘,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马夫看上去是个老实人,长的憨厚,说话也实诚。

华音撩着车帘笑道:“去楚国,楚世子府。”

马夫一听,疑惑道:“姑娘,你确定是要去楚世子府?”

华音一愣:“怎么?”

马夫挠挠头皮,回道:“没事,没事。姑娘进去坐好,咱们这就上路了。”

马车晃晃悠悠,华音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马上就要见到楚玉了,楚玉会怪她么?还清楚的记得楚玉丢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听你说一句话。’心隐隐作痛,楚玉,时隔这么久了,如果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你可会原谅我?原谅我不辞而别?楚玉。

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马车已经停住,拉回思绪,对着车外的马夫询问道:“大叔,怎么了?”

马夫跳下车,对着车里的她喊道:“姑娘,咱们到了。”

一怔,到了?这么说,伯瑶的府邸根本就是在楚国,甚至离楚玉的府邸这么近,脑海中思想转了一周,掀帘下车,站在马夫身边淡淡道:“大叔,咱们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马夫回道:“东北方向,姑娘,那梅庄的主人...”

“我知道了,谢谢大叔。”华音打断了车夫的话,她记得东北方向的确是有个庄子,好像那时候听楚玉说起过,但是那个时候庄子的名字不叫梅庄,也还没有名字。想必是被伯瑶买下了。

从怀里又掏出一个金铢,对着马夫嘱咐道:“大叔,若是有人问起,麻烦你一定帮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见过我,如果大叔想好好活着。”

前半句是客气,后半句也算不上是威胁,毕竟华音说的都是事实。

马夫一听,连连点头答应,跳上马车挥挥鞭子就离去了。

华音正提步欲要前去敲门,忽觉有股煞气出现在面前,抽身一躲,一把短刀一瞬间削掉她几缕碎发。面色一冷,华音淡淡道:“姑娘好身手,不知道姑娘为何而来?华音与姑娘,可曾认识?”

手执短刀的女子惊疑一声:“姑娘怎么知道我是女子?姑娘的身手,好像也非泛泛之辈。”

泛泛之辈?即便华音不嫌弃这四个字,可是楚玉的刀法乃是七国里数一数二的,即便是最好的杀手,也要甘拜下风,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即便她同意别人说她是泛泛之辈,只怕楚玉也不同意,华音冷笑一声:“姑娘可是看着华音是瞎子,好欺负?”

面前的女子帷帽裹着的轻纱被风吹起,将手里的刀收入鞘中,平淡如水:“我不是要找姑娘的麻烦,姑娘还是走吧,楚世子府,今夜你还是不要进的好,免得无辜送命。”

华音听着女子的话,微微皱眉:“姑娘你到底是何人?今夜来这里欲要何为?”

白衣女子轻轻笑笑:“你知道这么多做什么呢?我也不会告诉你,但是我不想杀你,你还是快走吧。”

华音也淡淡一笑:“凭姑娘的本事,还杀不了华音,更别说闯世子府,你可知道世子府里有最好的剑客,姑娘冒着必死也要去闯么?”

不是她看不起眼前的女子,着实是自己也做了三年的杀手,知道一个杀手的刀必须使得多快多准,但是仅仅是这些并不够,最主要的是要狠,可眼前的女子尽管声音够冷,可是以华音的感觉,此女身上早就没有了杀手的血腥味道,不然不会在这里跟她废话这么久,一个杀手懂得把握住最好的时机,一招制敌。

女子没有回答华音的话,翻身一跃,已经闯进世子府。

华音无奈的摇摇头,紧随其后也翻上墙垣,隐在楚府的夜色里。

果然不出华音所料,女子的行踪被暴露了,楚府的禁卫将其团团围住,透过刀剑碰触的嘶鸣,华音能感觉到女子应对的丝毫不吃力,可是终归是寡不敌众的。

混乱中她听到公仪斐的声音,“初七,你还是来了。”

女子没有停下手里的刀,将一个挥剑砍来的护卫一刀劈成两半,顿时鲜血喷在她的帷帽上,白纱被染成殷红,对着公仪斐冷冷道:“是他逼我的,我和元衡只不过想好好过下半辈子,他为何要揭穿我们?现在这件事被主人知道,总归要死的,既然要死,我也要拉着他做垫背。”说罢又迎上挥剑相向的护卫,开始厮杀。

再度解决掉一个护卫,初七冷冷一笑:“我不曾想,他居然连我今夜来次杀他都算准了,还在此处摆了我一道。”

公仪斐合上手里的折扇:“没有,只是你来的不巧,他今天不在府里。”

华音揪着的心听到公仪斐的话,方才落到肚子里,静静听着动静,只听‘咻’的一声,初七好似被什么东西射中,闷哼一声,单刀撑地:“你,还是动手了。逍遥一出,再厉害的杀手也必将了此残生,这样,也好。”

听着女子倒地的声音,华音突然心里一颤,好像那个女子就是以前的自己,那么无奈,对生命无力,尽管知道救了她,就会给楚玉带来危险,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出手了。

一阵烟雾散后,公仪斐摇摇扇子,对着欲要追出去的禁卫淡淡道:“收拾收拾院子,不用追了。”

梅韵颤抖的跪在地上,眼前的楚玉脸阴的好像冬月里的寒冰,透着冷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梅韵吓得瘫坐在地上,声音哆嗦的厉害:“不,不,不知道,世子,世子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

阴鸷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人,杖毙。”

梅韵听到‘杖毙’两个字当场昏死过去,院中的凳子上沾满了殷红的血,地上也有被拖动而留下的血迹。一个仆婢的命,真的连草芥都不如。

楚玉踱步在墙垣外面,两道车轮的压痕一直通往世子府,公仪斐已经将世子府昨晚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现在他站在这里,看着地上车轮留下的痕迹低声笑笑:“华音,你究竟欲要做些什么?恨我烧了槿年,要替他报仇么?可你明明说,你心之所系的人是我,难道不是么?”

华音将初七救出世子府,为了防备她们被禁卫找到,先将初七的伤势稳住,替她换下衣服,连夜躲到荒郊野外的树林里。

确定暂时没有危险了,华音才将身上背着的初七放下,此时初七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过去,生怕会遭到劫杀,华音连火也没敢生,只是抱着初七靠着一颗树坐着,等着天亮起来。

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枕在华音膝上的初七方才转醒,幽幽看了一眼抱着她的华音,因为眼上覆着白绫,她不能分辨现在华音是醒着还是睡着,轻轻唤唤:“华音姑娘?”

华音其实一夜未睡,生怕世子府里的暗卫一路尾随,神经一直紧绷着,听到初七的声音,华音揉揉眉心,欣慰道:“初七姑娘,你醒了?昨夜真的太惊险了,好在现在无事了。”

初七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慢慢将身子挪到树旁依着大树稍坐调息,转过头看一眼华音:“谢谢姑娘救命之恩,但是因为姑娘你和公仪斐相识,好像关系不一般,初七不会报姑娘的恩情。”

想想也不奇怪,公仪斐伤了初七,华音又跟公仪斐很熟,伤她的是他们,救她的也是他们,这个恩情也就不算是恩情,淡淡一笑:“初七姑娘严重了,我救你本就是无心之举。”

该说些什么呢,初七,这样一个名字,她曾经在暗卫之中也曾听说过,一个和短刀性命相连的女子,七重血衣,凌波初七。凌波府啊,齐国的凌波府曾经训练的死士,曾经一刀穿透七重身形染透七重血衣,当年的女子手起刀落,九州七国也要为之斗上三斗。曾经的齐国因为有她,已经站在政治巅峰,可是六年前,齐国暗中策划刺燕,这位震赫暗卫界的杀手却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这些都是楚玉告诉她的,她那时候才刚刚下山,什么都不知道。初七的失踪成了一个谜,暗卫里免不了都多有猜疑,大都是说因为初七杀了太多人,被仇家杀死了,齐国为了自保,就按下了这个消息。但是这个猜疑丝毫没有逻辑,像初七这样的用刀高手,根本不可能轻易死在仇家手里,自问天下也还没有谁有这个能耐,能将初七杀死,毁尸灭迹不说,还能做到密不透风。

另外还有传言是说凌波初七背叛了齐国君主,导致生死蛊毒发身亡,这个说起来就有些靠谱,但是也不过是猜疑,因为齐国没有出来澄清说她就是因为背叛了主人,毒发死了。

现在这个传说中的初七站在她面前,华音是个瞎子但不是个死人,更何况关于初七这种曾经叱咤风云的杀手,就是死人也会被求知欲怂恿着跳起来问个明白再死回去。所以华音也不例外,对着靠在树下的初七,她还是开口问了,虽然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问出些什么。

“不过我素来听闻凌波初七的名声,曾经轰动七国的顶尖杀手,今日一见,心里很多疑问,不知道初七姑娘愿不愿意与我促膝而谈?”

微闭着双眼的初七听过华音的话,有一瞬间的怔愣,半晌低声笑笑:“轰动七国?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真的很讨厌杀人啊,很讨厌。”她的目光望着空旷的远方,带着些许惆怅。

华音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来自她内心的风雨飘摇,似是无根的浮萍,拼命想抓到一根浮木,尽管都是没有根,但是两相依靠,就会觉得安全,虽然并不安全。

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边,早晨的微风有些湿意,但吹的人很舒服,初七将短刀放在手里轻轻摩挲,看上去似是无比珍爱,可是眉头紧锁,眼神里全是厌恶:“这把刀沾了好多人的血,该死的不该死的,我第一次握着它的时候,觉得它好小,好精致,一眼就觉得它是为女孩子打造的。主人说,你没有名字,刀却有名字,刀唤初七,你以后也就叫初七。初七初七,凌波初七,初七刀出,七重血衣。”她顿了顿,眼神有些迷离,转过头望着华音,打了一个手势:“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暗无天日的。”她虚空画出一个四方形:“是个密封的房子,暂且叫它密室,但是他不是密室,你知道么,就是没有房门,实际上是一个井口,但是你武功再高也上不去,上不去啊。”她比划着的手突然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摇头一笑:“你看不见。”

华音接过她的话,很郑重的回道:“我看得见,我用心看的很清楚,你比划的每一个手势,我都在心里看见了。”

她点点头,对这华音笑笑:“就是那样的一个地方,从我握住那把刀的时候就被关在那里,整整,”惨笑一声“六年。”

华音不知道被关在那么一个地方六年,到底需要一棵怎样的心才能受的了,原来她好幸运,原来家养的死士都是这样训练出来的,难怪会那么冷血。

初七继续说着:“你不会知道,在密室里的六年我是怎么过得,每天主人会丢下毒蛇,我必须要和毒蛇争命,如果我不能杀了毒蛇,我就会死,再后来主人会慢慢把动物换成人,活生生的人,我知道,不把对方杀了,死的仍然是我。你知道江湖上盛传的蛊术吧,就是这样,将所有的毒物全都关到一个瓮里,任他们自相残杀,大的吃小的,强的吃弱的,最后剩下的,就是王者,其实主人只为了得到最强的力量,从来不会问问这些毒物,你喜欢吗?这样吃来吃去你喜不喜欢?也不会问问被吃掉的你喜不喜欢被吃掉呢?喜不喜欢呢?喜不喜欢呢?”

华音看着眼前的女子面色越来越苍白,倒吸一口冷气:“我去打点水来,你歇歇。”

初七扯住华音的手,轻轻摇摇头:“我很少会跟人说起我的过去,你是第一个听得,就连元衡都不知道呢。你听我说完,有个人听我的故事,我很开心。”

反手覆上初七的手,华音重新坐下来,柔声道:“好,我听着,你慢慢说。”

似是放下心来,知道华音不会离开,她好像又抓到了浮木,又开始絮絮叨叨:“就这样我每天都是对着死尸过去的,晚上我从来都不敢睡去,一天天看着眼前的死尸慢慢变成腐肉,再添上新的,看着新的再度慢慢化成腐肉,招满蛆虫,你能想象是一种怎么恶心的场面么?有时候我在想,想啊我为什么还不放下手里的刀,或者我死了,就不用再这样过日子了。可是等到新的刀靶子再次被送下来,我还是一刀将他们的脑袋砍掉。我不想杀人的,可是我醒得太晚,手起刀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算我心里千百个不愿意,手中会不自觉的将刀提起。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的人鲜血已经喷涌而出。我想,我这样的人,死了肯定要被下到十八成地狱的。”

这个女子的一生,太长,长到几页纸也说不完,可是华音静静地听着,一一记在心里,这是一个想反抗命运的女子,她一直在试图放下手里的刀,过着一直找寻的平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