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

第五章 斩狼四(1)

羔羊被高举在空中,它挣扎着,哀叫着。它滚热的血流淌下来,滴在孩子的头顶,把他的白衣染红,把按着他头顶的手也染红。

“我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盘鞑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天神赐予你眼睛,让你看得像鹰一样远;天神赐予你双腿,让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样快捷;天神赐予你双手,让你举起托起整座神山;天神赐予你祝福,让你再无畏惧。没有越不过去的大山,没有走不出去的风雪,没有破不尽的敌人。即便走到天边,也有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大君从儿子的头顶抽回了满是羊血的手。

“从今以后不要用阿苏勒这个名字了,你是东陆诸侯的客人,要学东陆的礼节和知识,要用你的东陆名字吕归尘。”

“是,阿爸。”

大君回头看着自己身后列队的贵族们,就像九王从真颜部凯旋归来的那一天,全部的贵族都盛装佩剑,打起了白色的豹云大旗。只不过这次是送世子阿苏勒南行。

“太阳升到天顶你就要出发了,临走前再跟你阿妈道个别么?”

阿苏勒回头,看见那顶织锦的小辇里,母亲搂着那个布袋娃娃一直笑,目光迷茫。

“不了,阿妈认不出我,也许还更开心些……”阿苏勒摇了摇头,“那个布娃娃可以一直陪着她,我不是好儿子,没有一天让自己的阿妈开心……阿爸,我还想问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你说。”

“阿钦莫图,是我的奶奶么?”

“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从很远的东陆来,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蛮族名字叫阿钦莫图,意思是金色的阳光,就像阳光那么美丽。无论是谁,只要见过她的笑容,终生都不会忘记。”

“阿爸,你……恨爷爷么?”

“是的,我恨他。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夺走了。”他遥望着远方,“也许要不是这样,我也当不成这个大君。可是我当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个人,又有什么开心?”

他半跪在阿苏勒面前,轻轻拉住儿子的手:“阿苏勒,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阿爸一直记得,你从真颜部回来的那次,在金帐里说的话。阿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觉得责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鲁哈叔叔。可是就像你自己说的,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不要把一切都让自己背,我的儿子也很苦啊。阿爸阿妈想看见的,只是我们的好儿子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就算当个草原上牧马的穷人也好啊。”

“阿爸,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我怎么从真颜部活着回来的。”

“你要告诉阿爸么?”

阿苏勒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大君沉默地远眺,像是一尊被风沙剥蚀的石像。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诃伦帖姆妈在一起,她把白色的豹尾系在我手腕上,说看到这豹尾,就不会有人害我。可是不是,前线败了,大家退了下来。真颜部的叔叔们挨个帐篷地搜,专找配着豹尾的,他们冲了进来,要杀我,姆妈劝他,那个叔叔像是发了疯。姆妈在背后刺死了他……”

“我们冲出营寨,整个营寨都着火了,九王的大军已经追了上来,到处都在杀人,那么多人躺在地上,我去摇他们,他们再也起不来。姆妈给我换上穷人的衣服,用绳子把我的袖口打了死结,她扶我上了一匹马,让我跟着逃跑的人一起走,让我在真颜部的人面前不能露出那条豹尾。”

“我被抓了。我说我是青阳的世子,可是没有人听我,我被关在马棚里,和其他的孩子关在一起。夜里的时候诃伦帖姆妈被几个兵带来。我躲在人群里,想认她,可是不敢。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然后我看见他们剥姆妈的衣服,他们一个个压在姆妈身上。我还是不敢出声,阿爸,我是个懦弱的儿子,真的。”

孩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忽然间变得那么虚弱。

“姆妈看见了儿子,她也对我摇头,叫我不要出声。可是我们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他们把光身子姆妈推着压在儿子身上……姆妈说儿子是青阳的世子,可是他们只是笑,他们不相信,他们提着枪过来了,姆妈急着解儿子袖口的绳子,可是解不开,然后很多枪头忽然从姆妈的胸口前刺出来,那时候绳子解开了,露出我的白豹尾……”

“她的血流在我脸上,她亲了我的脸,然后死了。像做梦一样,怎么想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后来那些日子,我夜里不敢睡,怕一睡觉,就会想起来,想起诃伦帖姆妈的血流在我脸上,看枪尖从她胸口里捅出来,儿子救不了她……儿子是吕氏帕苏尔家族的人,是大君的儿子,能活下去,可是儿子喜欢的那些人,也能活下去么?”

“如果你是北陆的大君,你是不会让阿爸杀那些人的,是么?”

“是。”

“你不相信阿爸,你觉得只有你自己才能保护他们。所以你拼命地练刀,你想变成勇敢的武士,你提着刀,才觉得安全。”

“是……阿爸,你是青阳的大君,你说你不灭真颜也是没办法。可是儿子只想那些我喜欢的人都不要死,都能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如果真的有人要死,宁愿是儿子去死,死了……我就不会再看见那些事,也不会再害怕了。”

“阿爸……”他轻声地说,“儿子很怕啊,真的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