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第六章 持槊 (九 下)

第六章 持槊 (九 下)||小伯克乌素米一死,被卷入阵中的突厥武士愈发混乱。

有人抛弃同伴,不顾一切向阵外冲,有人则绝望地挥舞着弯刀,在原地来回盘旋。

还有一小部分初次上战场的年青武士,则哭泣着跳下马背,双手将弯刀举过头顶。

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跟长生天选定的人为敌。

如果长生天就要让他们变成附离大人的奴隶,他们将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

刘季真带着马贼们向李旭靠近,沿途看到跪地祈降的突厥人,便毫不客气地一刀砍下。

“吃狼奶长大的汉子,可没你们这样窝囊地!”一边屠戮,他还一边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

仿佛对方的形象丢尽了所有草原民族的脸。

“刘大当家,请不要恋战,赶快组织你麾下的弟兄从军阵中间冲过去!”一名博陵军小校看不过眼,跑上前大声招呼。

“叫我大汗!我才是真正的突利大汗!”刘季真向阻拦自己的博陵军小校一瞪眼,怒气冲冲地命令。

“刘大汗,刘山主,赶快靠向长城。

敌军从山谷口杀过来了!”小校没办法也没功夫和这个粗坯讲道理,迫不及待地招呼。

“来一个,杀他一个!”刘季真晃了晃梳了三根小辫子的脑袋,大咧咧地回应。

顺着小校的刀锋所指望去,他看见数不清的战旗向山谷涌来,“***,怎地这么多人!”刘季真用手背揉了把眼睛,伸长脖颈仔细观瞧。

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

无数被山谷中血战激怒了的突厥人正不顾一切地向谷内冲来。

遇到战马难以冲上陡坡,他们便放弃战马,徒步前行。

倾刻间,黑压压的战旗已经占据了小半个山谷。

“***,杀了两个狼崽子,把头狼引出来了。”

刘季真破口大骂,“***骨托鲁,几十万人打老子几千,也不嫌丢人。

弟兄们,赶快入城,入城,将这里交给李大将军。

他是突厥狼骑的克星,想当年,一个人就能打五百!”说罢,也不管别人回不回应,带着自己的亲信直接就朝博陵军的阵眼处扎。

李旭远远地看见了,只好挥动令旗,命令弟兄们让开一条通道,让马贼们全速通过。

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其他与敌人纠缠的马贼也纷纷放弃对手,跟在大队身后撤向长城。

被抛开的突厥武士们还没从刚才的血战中缓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马贼与自己脱离接触,融入博陵军大阵。

“结鹊尾阵,两翼收缩,中央原地不懂。

弓箭手压住阵脚!”看见马贼们已经撤得差不多,李旭发布新的命令。

伴着角声,博陵士卒快速后退。

行进中,两翼士卒分出层次,手持盾牌和朴刀者站在了最后,陌刀次之,长槊再次。

整个军阵沿着谷底,慢慢汇成了一个前宽后窄的鹊尾形。

鹊尾两侧,弓箭手们重新排成三列横队,弯弓向外漫射。

把没有来得及跑远的,还有不甘心追过来的突厥武士统统射翻。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吹响号角,命令整个军阵缓缓后退。

士卒们看不清背后的道路,却凭借身后同伴的指引,避开脚下障碍,倒退而行。

几十名重新杀入山谷的狼骑还不服气,顺着山坡斜向上冲,又折转向下。

企图借助山势给战马加速,然后闯入博陵军阵。

弓箭手们兜头一阵箭雨,将他们统统送回了草原深处。

看到步卒已退入弓箭手保护范围之内,李建成猛地一挥令旗。

他的心腹爱将雷永吉立刻从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根带着纯白尾羽的鸣镝射向城下。

“吱—————”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线,径直射到博陵军大阵之前二十步处,白色雁翎在箭杆后来回颤动。

“吱————”百余支在大隋全盛时期由匠造司精心打造的鸣镝同时射下,在博陵军阵前画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白线。

“过白线者,立杀!”李建成手指城下,大声喝令。

“过白线者,立杀!”数千名来自河东的弓箭手手挽长弓,冲着长城下的突厥狼骑厉声断喝。

纵使听不懂中原话,狼骑们也知道李建成在向自己鸣镝示威。

城头上的守军持得全是步弓,位置又居高临下,弟兄们贸然上前,肯定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可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肥羊被人夺走,众狼骑又万分地不甘心。

突然出现的马贼不仅仅烧毁了他们大量的粮草,而且把隐藏在黄花豁子附近的几支兵马全部给探了出来。

如果任由这些人平安进入塞,这口气实在无法下咽。

在突厥武士们愤怒的目光中,李旭开始慢慢收拢队伍。

有了来自城头的保护,他所带的弓箭手便可以先行撤入长城内。

弓箭手撤完后,长槊手也开始后撤,然后依次是陌刀手、朴刀手。

在狼骑找到合适对策之前,大伙完全有把握平安入塞。

兵强马壮的突厥人怎肯吃这么大的亏。

眼看着马贼和对方的弓箭手已经入城大半。

几个领军的伯克同时挥动弯刀,督促着麾下将士开始了新一轮冲锋。

三百余名骑兵沿着山谷两侧坡地排成四排,猛然用刀背拍打马屁股。

这次,他们有了将近五十步的加速距离,受了痛的战马张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李旭所在。

第一排战马刚接近白线,李建成便发动了反击。

“放!”他亲自挽弓,将一根破甲锥射向敌军。

千余名弓箭手同时从垛口后探出身体,手离弓弦。

“嘣、嘣、嘣”随着一阵爆豆子般的脆响,五十余匹战马轰然倒地。

第二排的狼骑不顾生死,冒着迎面而来的箭雨,踏过同伴的尸骸,继续前冲。

他们只比第一排骑兵多冲了三、四步,紧跟着,第二波箭雨便砸了下来,将越过白线者统统射杀。

第三波,第四波,在付出了一百多条武士的性命后,终于有狼骑靠近后撤中的步兵大阵。

二十步距离内,为了防止误伤自己人,弓箭手不敢再随意漫射。

稀稀落落的幸存狼骑厉声呐喊,冲着近在咫尺的步卒举起了马刀。

“朴刀手,下蹲。

长槊手,停步,立槊!”随着角旗的挥动,传令兵大声将主帅的命令喊了出来。

正在后退的博陵军猛然停止移动。

朴刀手原地蹲身,长槊手和陌刀手立刻将掌中兵器斜伸向前,前端锋刃指向狼骑,后端稳稳地插入了泥地中。

一座钢铁丛林凭空诞生。

疾驰中的狼骑来不及改变战术,直接撞到了钢铁丛林里,被插得浑身是洞。

“啊————”武士们在槊锋上挣扎,哀号。

“唏————”被数跟长槊同时刺穿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哀鸣。

冲击的力道被数杆长槊同时分担,每名持槊的博陵士卒承担的力量都不太大。

除了个别非常倒霉者被临死的战马或武士尸体压伤外,大多数弟兄几乎毫发无伤。

在主帅的命令下,他们默默地甩掉兵器上的尸体,搀扶起受伤的袍泽,整理阵型,继续缓缓后撤。

三百名狼骑,砸在对方军阵中居然连个泡泡都没砸出来!长城内外,旁观者无不动容。

李建成自问麾下将士做不到在高速重来的战马前纹丝不动。

而窦家军的弟兄们更明白,甭说保持阵型了,就连那个斜向立槊,原地蹲身的姿势,他们都无法做得到。

受到震撼最深的是突厥人。

几名领军的伯克们在好长时间内,甚至连组织下一波冲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山谷狭小,每次只能容纳几百匹战马发起冲锋。

正向面对博陵军的钢铁丛林,区区数百人无异于自寻死路。

如果采用纵马驰射战术,骑弓的射程又远远逊于步弓,况且守军的弓箭手还处于居高临下位置,每杀伤一名汉人,恐怕骑在战马上的弓箭手至少得挨三箭。

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几个小伯克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

但传说中的附离就在眼前,他可是价值数座城池,几万奴隶的猎物!如果眼睁睁地放走了他,骨托鲁汗那边也很难交代。

万般无奈之下,几名小伯克想到了一条不会惹阿史那骨托鲁生气的折中计策。

他们吹动号角,命令身边的狼骑下马,持盾向博陵军本阵迫近。

但走到距离由白羽画出的折线十步之遥,又停止前进,原地排出一个足以堵塞山谷的巨大方阵。

领军的几位伯克们鼓不起在步下与武装到牙齿的中原士卒硬撼的勇气,他们也承受不了那样做的代价。

突厥狼骑全靠马上功夫而闻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即便将来不及退入长城的中原士卒全歼灭,突厥人也要付出五倍甚至更多的代价。

他们有更好的方法留住李旭。

当军阵立稳后,立刻有一名光着脑袋的彪形大汉策马从步下作战的狼骑身后冲了出来,沿着死亡之线外围跑了几步,然后开始大声嚷嚷。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中原士卒们听不清楚那名壮汉在嚷嚷什么,只闻得一阵狼嚎鬼叫。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壮汉一边叫,一边拍打自己的胸口,然后大拇指挑起来,翻转向下。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数千突厥人操着对方不懂的语言齐声嚷嚷,仿佛嚷嚷的声音越高,越能显示他们的本领。

李旭是博陵军中唯一能听懂突厥话的人,见敌军如此嚣张,皱了皱眉头,冷冷地命令道:“大牛,去把他的脑袋给我提过来!”“喏!”早就看着对方不顺眼的周大牛闻言,立刻拖着把陌刀冲了上去。

大伙这才明白原来突厥人要单挑,忍不住放声大笑。

两军交锋,不比谁家的将领谋略高,谁家的士卒勇敢,却玩什么武将对劈,那简直是在发傻。

中原任何一家诸侯都不会采用这种战术。

你武将万夫不当能怎么样?我十个小兵结阵群殴,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只有靠近百越的野人部落,才会用单挑的办法来解决水源或者耕地分配方面的纠纷。

笑声中,周大牛已经走到白线近前,微微向对方点了点头。

那名突厥勇士也停止了吵闹,策马抛开二十几步,在相对高的位置转过身子。

“不要脸,耍赖!”长城上下,骂声此起彼伏。

突厥勇士以马对步,已经占了个大便宜,又要借着山坡冲锋,简直是把大牛当成了白痴。

在一旁默默观战的突厥人大概也觉得自家的行为不够光彩,叫嚷声慢慢减弱,最终被中原士卒的喝骂声彻底压了下去。

面对敌将,周大牛将丈许长的陌刀单臂平伸,胸前空门大露。

他对面的突厥勇士看到便宜,立刻磕打马镫。

被喊杀声烧得热血沸腾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张开,风一般冲向大牛。

敌我双方距离瞬间拉近。

马背上的突厥勇士单臂斜抡,凌空劈出一道闪电,“啊!”他大叫,收刀,狞笑着跑远。

一刀扫下,绝无活口。

突厥勇士凭着多年的经验,确定自己杀死了敌人。

一边跑,他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准备迎接袍泽们山崩海啸般的呼喝。

四周却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连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怎么回事?突厥勇士猛然回头,看见周大牛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陌刀不动,身体挺立如山,仿佛刚才那一回合交手根本就没发生过。

“啊!”突厥勇士暴怒,咆哮着再度冲向敌人。

这回,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不再容许有一丝疏漏。

他看见了,自己的刀光扫过之前,敌人突然将陌刀柄端竖在了地上,然后膝盖弯曲,身体后仰,整个人顺着刀杆倒了下去。

恰恰让过急劈而来的马刀,然后又稳稳地将身体直了起来,将手中陌刀再次平伸刀空中。

“擂鼓!”城头上观战的李世民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大声命令。

到现在这个时候,他也看明白了。

如果李旭不肯接受单挑,突厥人就宁可付出数倍的损失,也要给博陵军制造一定的杀伤。

而李旭接受的单挑后,整个斗将的过程中,博陵步卒就可以从容地向长城内撤退。

突厥人即便不愿意,也厚不起脸皮来追。

所以,周大牛两度避开敌军的刀锋,却懒于还手。

他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来给自家弟兄赢得时间。

但突厥人提出单挑,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提高士气么?李建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长城下的山谷里,突厥勇士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两度冲击没砍中目标,已经令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第三次,他决定与周大牛拼命。

战马不再从对方身边错过,而是连人带马直接撞向对手。

“的、的、的”马蹄声宛若惊雷,敲打于每个观战者的胸口。

李建成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野蛮的突厥人与周大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小心!”长城上的弟兄们忍不住齐声高呼,提醒周大牛不要与敌人硬碰硬。

突厥勇士连人带马有几百斤重,双方对撞,吃亏得肯定是原地不动者。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直巍然不动周大牛动了。

他手中的陌刀猛然下垂,刀尖朝用力一点,整个人鹞子般借着刀杆的支撑凌空飞起。

急冲而来的突厥勇士和他的战马都失去了目标,茫然失措。

没等突厥勇士拨转马头,盘旋在刀杆上的周大牛猛然伸出双腿,两只硕大的牛皮战靴重重地踹在了突厥勇士的肩膀上。

“啊——!”正在寻找敌人的突厥勇士发出一声惊呼,从马背上轰然滚落。

周大牛收腿,落地,借势拔出陌刀,刀锋干净利落地卡在了勇士的脖颈上。

“杀了他,杀了他!”博陵军众将士大声高呼。

白色折线另一侧的突厥人同时闭眼,无奈地接受同伴的归宿。

“我不杀你。

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吧。

回家去吧!”向来杀伐果断周大牛突然转了性子,收起陌刀,对着闭目等死的突厥武士柔声说道。

“你要做什么?”突厥武士听不懂中原话,惊诧地追问。

按照草原规矩,接下来一步,周大牛应该砍下他的脑袋,用他的血涂满自己的脸,才能显出胜利者的威风。

谁料胜利者却满脸关切,就像摔跤摔嬴了自己的同族兄弟。

“你,回家去。

别来了,打不赢我!”周大牛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大声重复。

四十余斤的陌刀被他当杂耍用的木杆来玩了三回,即便力气再大,他话语中也透出了喘息声。

这回,突厥武士猜出了获胜者的意思。

对方累了,没力气杀他,也不想杀他。

所以要放他走。

作为一个喝狼奶长大的突厥汉子,他应该感谢对方的恩惠,从此再不与之为敌。

想到这,武士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拳头按住胸口,向周大牛轻轻深深俯首。

然后上前一步,半跪,垂头吻了吻对方脚下的泥土。

直起身来,一边唱着歌,一边倒退着走向本阵。

“你,小心!”周大牛先是被武士的举止弄得莫名其妙,然后高声大喊。

唱着歌的武士惊诧地停步,看见了周大牛眼中的不忍,也听见了来自背后的破空声。

几支利箭从突厥本阵中射出,正中武士的后背。

“妈——”准备回家的武士喊了一句两个民族都能听懂的字眼,笑了笑,软软跌倒。

“***,谁让你们杀他的。

来啊,有本事冲我来!”周大牛暴怒,提着陌刀向数千狼骑大声挑衅。

没有人敢回应。

按照突厥习俗,胜利者才有权处理失败者的生命。

而输给周大牛的那名武士先是丢光了自家军队威风,战败后又吻对方脚下泥土示弱,所以绝不能被容忍活着返回。

如果每个突厥武士都以他为榜样,狼骑的威严何在?阿史那家族的威严何在?“来啊,莫非你们只懂得杀手无寸铁的人!”周大牛挥舞着陌刀,又跳又骂。

刚才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但对方这些畜生连自己人都杀,不砍翻他们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大牛,回来,该别人了!”李旭唯恐周大牛坚持下去吃亏,大声命令。

“***,这次饶了你们!”周大牛向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用脚踩了踩,扬长而去。

众突厥武士被他轻蔑的举动气得两眼冒火,但得不到将领们的命令,谁也不敢上前挑战。

几名伯克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低头商量了几句,又推出另一名勇士来。

“这回该我了!”一直在长城下观战的刘季真见突厥人还不肯放弃,大声请命。

“刘兄小心!”李旭知道刘季真的身手,笑着答应。

“叫我大汗,我是突利汗!”刘季真回过头来,郑重矫正李旭称呼上的错误。

“祝突利汗旗开得胜!”博陵军的弟兄们齐声回应。

(注:与唐初的突利不是一个人)刘季真笑着点头,得意洋洋地走上战场。

他纵横塞上多年,刀下不知劈了多少各族勇士。

突厥人仓促选出来的挑战者怎是对手。

马背上才见了一个照面,狼骑的身体就坠了下去。

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战马逃走的方向淌了一路。

“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亲后人,大汉皇帝刘渊的第二十代孙,燕山山主,一阵风总瓢把子,刘季真在此,狼崽子们,哪个前来送死?!”刘季真从刀刃上抹下一把血,涂在脸上,冲着突厥人狼嚎鬼叫。

他本来没想淌长城之战这趟浑水,奈何突厥人大举南下,几名多事的将领顺手把一阵风设在中原和草原边界处几个重要寨子全给拔了。

马贼们气愤不过,干脆聚集起来,从背后捅了骨托鲁一刀。

一刀捅完,狼骑紧追不舍。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刘季真决定带领大伙到涿郡投奔李旭。

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首先,李旭这人厚道,有当年的交情在,不会拿他当土匪来剿灭。

第二,双方激战之时,马贼们也是一股不容小瞧的势力。

利用得当的话,能给擅长骑兵冲杀的突厥人制造很多麻烦。

这疯子素有恶名在外。

狼骑中还真找不出几个敢跟他玩单挑的人来。

几名伯克正懊恼间,猛然听到一声号角,“呜——呜呜——呜呜——”“轰———轰轰——轰轰————”另一阵低沉沙哑的角声与先前的角声相和,听在人耳朵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来了!”几名伯克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的神色来。

后一声号角是突厥王庭专用的雅乐,需要用纯白的皮毛的公牛的角,在九十九名敌人的血水中浸泡一整天,然后经过大萨满祝福后才能使用。

每当角声响起,便预示着可汗亲自降临,即便是飘荡在原野中的恶魔厉鬼,也要退避三舍。

“让弟兄们加快后撤速度,要求城头擂鼓!”李旭听说过突厥人习俗,回过头,冲着亲兵吩咐。

撤向长城内的队伍速度骤然加快。

紧跟着,城头上的战鼓雷鸣般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如万马奔腾,如惊涛骇浪,瞬间将角声盖了过去。

听到自己一方势弱,突厥伯克们却毫不在乎。

领着众狼骑让出通道,将数百匹纯黑色的骏马让进山谷。

黑色的战旗,黑色的铠甲,黑色的骏马,小半边山谷顷刻失去青葱春意,仿佛地狱突然从泥土下冒到了人间。

一团漆黑之间,五点白色的“鬼火”看起来分外扎眼。

随着黑烟迫近,长城的守御者们看清楚了,来者不是鬼火,而是五匹雪白毛色的巨狼。

每一匹都有小马驹般高大,伸着鲜红的舌头,瞪着翠绿的眼睛。

距离敌人最近的刘季真吓了一跳,赶紧兜转马头撤了回来。

“是骨托鲁,他弄了几头野兽助阵!”一边撤,他一边向众人解释,唯恐被大伙讥笑胆怯。

“那不是甘罗!”旭子的心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得出答案。

甘罗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带着一点点迷茫和温情。

五匹白狼当中,没有一匹眼睛为金黄色。

瞳孔内射出来的光芒只让人感觉到寒冷,没有半点朋友般的温柔。

没等李旭做出更多的判断,白色巨狼们已经跑到山谷中央,齐齐蹲下。

巨狼的主人策马而出,冲着他遥遥拱手,“附离,咱们又见面了!”“骨托鲁汗,我记得有人在长生天下立誓,说自己永生不再入侵大隋的?!”李旭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先是用汉语回应,然后以突厥语重复。

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敌我双方因为战略的需要曾经一度走得很近。

博陵军中大量的战马和皮革都购自骨托鲁那里所部,而骨托鲁也打着与始必可汗对抗的借口,派遣商队从博陵买过不少生活必需品。

所以见了面,虽然已经成为仇敌,招呼还是要打一个。

“哈哈,哈哈,大隋,大隋!大隋已经不在了!”骨托鲁仰头大笑,借此压制住脸上的尴尬。

为了让双方听的真切,他也用突厥语和汉语交替着回答。

他当年被李旭逼得立誓,一直引为奇耻大辱。

如今当着众将士的面,更要把场子找回来。

“大隋在哪?你们看到大隋在哪了么?我只看到了定扬可汗、大度毗伽可汗、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没看到大隋在哪里?”定扬可汗是刘武周的封号,大度毗伽可汗指得是梁师都、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指的是李子和与张长逊,这些人都曾经是大隋将领。

现在都依附于突厥王庭旗下。

“无耻,不要脸!”听骨托鲁强词夺理,中原豪杰们忍不住厉声痛骂。

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升起一股愧意。

如果不是中原群雄们争先恐后地向突厥王庭宣布效忠,阿史那家族也不会对中原起了轻视之心,更不敢在自己内患重重的情况下还兴兵叩关。

骨托鲁刚刚说过一口流利的中原语言,却突然变成了聋子。

故意装作听不懂大伙的呵斥声,他将手放到耳边,转着身体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着用中原话和突厥话说道:“既然大隋已经亡了。

我当年的誓言自然也解除了。

我说附离大人,你守在这里,是为谁而战呢?”“我?!”李旭回头张望背后巍峨长城,“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

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

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刘季真见李旭反复用两种语言说得费力,叫过几个机灵的马贼,主动给双方当起了翻译。

众马贼正想做些事情回报李旭救命之恩,得到刘季真的命令,立刻开始执行任务。

李旭说完一句话,众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突厥语,齐声向突厥方呼喊。

骨托鲁说完一句话,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汉语,向长城上下传达。

这下,双方交流速度立刻快了许多,语言也愈发犀利。

“家?哈哈,哈哈!”骨托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放声大笑。

“如果你为家而战,又何必挡在这里?本大汗保证,不会让弟兄们经过你的家门口。

本大汗还可以保证,如果你让开,你就是突厥的隋王。

黄河以北,太行以东,所有土地都封给你,让你有个大大的家!如何?”“嗷嗷,嗷嗷,嗷嗷——————”没等李旭开口,五匹白色巨狼同时长嚎。

声音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

除了骨托鲁身边的那些纯黑色骏马外,大部分战马都瑟瑟发抖。

特别是刘季真,他的坐骑距离狼群较近,听到嚎叫声,腿一软,差点把“呼韩邪单于的子孙”掀下马背。

“该死的畜生!”刘季真破口大骂,也不知道是骂自己的坐骑,还是骂那五匹苍狼。

骨托鲁志得意满,从随身侍卫手中接过几块鲜血淋漓的马肉,笑着丢向了巨狼。

“该死的畜生!”众马贼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将骂声翻译成了汉语。

惹得长城上下哄堂大笑。

得到赏赐的巨狼却不管这些,嘴里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抢到肉边,大吞大嚼。

“骨托鲁大汗,你给的封赏太低了!”李旭轻蔑地看了一眼群狼,微笑着回应。

那些巨狼里边没有甘罗。

甘罗是狼,不会发出狗的声音。

作为甘罗曾经的主人,他也没学会摇尾乞怜。

“是么,说说你的条件,只要本汗能满足,决不吝啬!”骨托鲁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笑着允诺。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本意就是通过五匹银狼来向李旭示威。

告诉对方甘罗不再被突厥人当做圣物,新的圣物已经诞生,对方头上银狼侍卫的头衔,已经不被任何人承认。

同时,他还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长城,至少能让李旭和罗艺一样保持中立。

李旭是个善战的将领,他带人挡在长城上,狼骑们要突破进去得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所以,他不怕李旭讨价还价,就怕对方不肯回应。

只要李旭肯讨价还价,他就能开出对方无法拒绝的价钱。

一瞬间,长城内外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这里,所有的耳朵都竖立倾听。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

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李旭缓了口气,一句一顿。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

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刘季真听得心花怒放,扯开嗓子,与麾下心腹同时以突厥语呼喝。

“我的家在上谷。

大可汗刚才答应,狼骑不经过我的家门!”李旭顿了顿,继续道,“他的家”他手指周大牛,“他的家,在汝南。”

转头,他又指了指麾下另一名弟兄,“他的家,在河东!”“弟兄们,告诉骨托鲁汗,你们的家在哪儿!”“赵郡!”“涿郡!”“淮南!”“西凉!”博陵将士们大声回应。

这支兵马前身为大隋边军,因此将士们几乎来自全国各地。

有人故意给骨托鲁添乱,将自己的家甚至说到了岭南,百越。

刘季真乐不可支地翻译过去,听得突厥人直翻白眼。

李旭摆了摆手,制止了背后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然后大声总结,“骨托鲁大汗,过了长城,便是我们的家。

你听清楚了么?”众狼骑刚才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待听得李旭这句话,心中暗叫不好,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自家大汗。

突厥语言里,“你的”和“你们的”,本是一个词。

骨托鲁刚才答应李旭,狼骑不经过“你的家门口!”也可以被理解成“狼骑不经过你们的家门口!”他已经有了一次出尔反尔的经历,如果再当众否认自己的承诺,则非但长城上下的守军,连同追随突厥而来的其他部落,也要瞧不起他了。

“哈哈。

哈哈,哈哈!”骨托鲁被逼得理屈词穷,只好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原来,原来这么多人要跟我突厥作对。

可是李将军,你别忘了。

中原不止你们这些人。

你们自不量力挡在我突厥狼骑面前,其他人却对本大汗翘首以盼呢?”“盼大汗去烧他的房子,抢他的老婆么?”没等李旭回应,刘季真抢先用突厥语回应。

然后尴尬地看了李旭一眼,将其再翻译成汉语。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李建成在长城上笑得只抹眼睛。

突厥人的禀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伴随河东兵马一道南下的突厥武士只有数百,肚子却大得超过正河东军。

这些家伙打仗时不肯卖力,抢东西时,却一个比一个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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