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军的故事

第六章 亲历与回忆_陈赓:从南昌到汕头

陈赓:从南昌到汕头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武汉政府时代,我在北伐军第二方面军唐生智部特务营任营长。“马日事变”后,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迁就当时的汪精卫派国民党,自动把武汉市的工人纠察队缴了械,并且命令我把特务营交给唐生智的弟弟唐生明。——这个部队本来是由共产党组织的,后来大部分人分批跑到江西,参加了土地革命。

七月十五日,汉口的国民党正式决定与共产党决裂而叛变革命。我便随着周恩来同志秘密乘船到达江西,八月一日参加了南昌的武装起义。起义由周恩来、贺龙、叶挺、朱德等同志指挥,参加的有在党影响下的北伐军部队三万余人,总指挥部设在南昌市中心洗马池的江西大旅社。我和李立三等在市区逮捕了一批反革命分子,当天夜里又负责解决了江西省银行。

八月五日,起义军撤离南昌,我在贺龙同志的第二十军第三师工作,跟部队一起向广东进发。在南昌曾解决敌人六个团,离开时武器带不走,丢的遍地都是。——那时候还不大懂得发动工农来拿武器,武器都丢掉了。一路上,起义部队受到各地人民的热烈欢迎。革命虽然遭受了暂时的挫折,但群众的斗争意志仍然是很坚强的。八月下旬,部队经过抚州、瑞金,在会昌地区和反动军阀钱大钧等的部队激战了一场。钱大钧的部队先我到达会昌。我三师是先头部队,一到会昌附近就和敌人接了火。会昌战斗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本来我军预定拂晓开始攻击,因为部队走错了路,迟到早晨八点钟才开始。敌人派四个团来堵截,打到中午,我后续部队还没有到,子弹打光了,尚未把敌人击败。敌人疯狂出击,我军支持不住,便向后撤退。

撤退时我走在部队最后,下午一点钟负了重伤,左腿两处中弹,膝盖处的筋断了,脚腕骨被打折,不能行动。见敌人的追击部队赶来,为了避免敌人搜查我的口袋发洋财时发觉我还活着,忙脱掉身上的制服,从山坡上滚下去,跌进一块深草的田沟里,腿上的血一直在流,把田沟里的水都染红了。这时跟着我的卢冬生同志也跳下来照拂我。不久几个敌人下来搜索,我因自己不能行动,便劝卢冬生同志快走,他却无论如何也不离开,很机警地躲进附近草棵里藏起来。我用手把腿上流出的血涂抹一身一脸,以此欺骗敌人。可是心里却老想着:我们的部队退了,敌人一来准定会死。想到自己年纪还轻,革命刚刚开始;又回想到自己从前的经历,想起所有一起革命的战友……在敌人走近来时,就把牙齿咬紧,停住呼吸,准备一死。结果,敌人以为我已死掉,在我身上踢了一脚便走了。

躺在那里过了两三个钟头,下午四点钟左右,叶挺同志带领的部队反攻上来,立即把敌人打垮。听见山上人叫马嘶,但怕是敌人溃退下来,仍不敢动。我身上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我们的搜索部队过来,又把我当敌人打了一枪托子。我睁开眼睛偷看,见他们颈子上都挂有红带子(像现在少年先锋队员戴的红领巾一样),知道是叶挺同志的部队反攻了,

便高兴地说明是自己人,卢冬生同志也出来证明。这时前边已经占领会昌,我便也到城里,见到周恩来、聂荣臻、叶挺等许多同志。此时重逢,格外亲切。

会昌战斗后,部队未照原计划直下寻邬、梅县,而折向福建的汀州(长汀)、上杭一带。我因伤势很重,便坐船顺贡水前往汀州。刚一上船,敌人突然反扑回来,一直打到江边,我坐的船也中了许多子弹。正好周士第同志带的二十五师赶来,一个反攻,又将敌人打垮,我亦得救。汀州有家医院,就是傅连障同志办的。他不但没有离开,而且找了一些小学校的教师与学生们来帮忙,接收了我军三百多个伤员。他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同情我们的医生。承他尽心照拂,使我直到现在都很感激。接着部队进军东江,我仍乘船沿着韩江南下,水流很急,又有礁石,有些船被打翻了,我乘坐的船也触到礁石,险些出事。到大埔后,准备留我在那里休养,我坚决随着部队前进。九月二十三日我军占领潮州,便和部队一起进城。在潮州,三师司令部住在电报局里,我就住在隔壁的韩文公庙小学。说来有趣,这事后来给予我在紧急情况下的一个掩护。

九月二十四日,我军先头部队到达汕头,汕头工农也起来暴动。这时广东军阀陈济棠、徐景堂、黄绍竑、钱大钧等部,已从四面八方涌到那里。我军占领潮汕后,即在汤坑、潮州、三河坝等处与广东军阀发生激战。以后敌人越来越多,帝国主义与国民党的军舰也向汕头猛攻。九月三十日,我军被迫放弃汕头,竭尽全力到汤坑去御敌。当时周恩来同志生病发高烧达四十度,还在前线指挥作战。朱德同志指挥二十五师守三河坝,敌人三个师来打,激战三天三夜,予敌重创。但因反革命军队数量过大,经过苦战,寡不敌众,终归失败。

占领汕头时,我和一些受伤的同志进了日本人开的“博爱医院”。许多同志都到医院来看我,日本人晓得我是个军官,对我的态度非常不好。我军从汕头撤出,恩来同志等曾派人送款子给我们,没有送到,所以撤退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次日早晨,我叫卢冬生同志到总指挥部住的畸卢去看看,他一出门,看见国民党军队正开进城,街上已看不见挂红带子的起义部队。我伤势仍甚重,不能行动,正在着急,日本人又来下逐客令,要把我们赶出去。有些伤势轻的同志都逃走了。这时医院有个护士李小姐同一位打扫房屋的工人很同情我们,便偷偷地把我搬到工人住的房间藏起来。后来他们一面动手找船,一面同我说:“风声不好。你非走不行!”医院对面是日本人开的汕头旅馆,下边就是海岸,但退潮时全是泥巴。十月初旬,有一天上午十时左右,工人和护士找到一只小船。“陆地行舟”,将船从泥巴上推到旅馆跟前,由护士一直送我到往香港去的轮船上。这位护士使我十分感动,广东解放以后,我一直没有打听到她。

我们坐的太古公司的轮船,是我军在潮汕失败后从汕头到香港的第一条船,我们的许多同志都在这条船上。快要到香港时,船上挂出一种特殊的

讯号,意思是说这里有危险,要岸上的巡捕快来检查。船一靠岸,我们一些同志都迅速离开,我因伤重留在船上。后来卢冬生找把椅子抬我下去,检查的人问我负的什么伤,并且说:“你一定是汕头失败的共产党。”我用讲得不好的广东话回答他是潮州人,在潮州电报局做事,仗打起来了,慌忙逃跑,跳楼跌伤。他问我电报局在什么地方,我说在韩文公庙隔壁,他们便放我过去了。

上岸已找不见一个熟人,就和卢冬生在马路边坐坐。巡捕用棒子乱打。到医院里去,医院不收。为了找个地方混过一些时间再设法去找熟识的人,便到一家中医那里挂个号。坐下来谈了一会儿,他发现我是打仗受伤的,便要我出去。我到马路上,巡捕又用棒子赶。马路中间有个厕所,我要卢冬生背我到厕所里去坐坐,得到半个钟头的休息。但是肚子很饿,抬头看见不远有家西餐馆,我和卢冬生开玩笑地说:叫客西餐来吃才好。卢冬生非常老实,他就跑去叫了一客西餐,人家跟着他走到厕所跟前,饭没给我吃,反而骂了我们一顿。那时身上还有约二十块钱,想去上海,叫卢冬生打听一下,恰好一小时后就有往上海去的船。在汽艇上人家发现我是打仗受的伤,被敲了五块钱的竹杠。到了轮船上,他们说我有病,不卖给票。许多人围着我看,心里十分着急。后来有个穿工人服装的走来,很同情地告诉我说:再有人问,就说不是传染病,腿是跌坏了,每顿还可以吃三碗饭。他帮忙买到船票,又找了一只行军床,和卢冬生把我抬到货舱里。那里左边堆的香蕉,右边堆的桔子,放一张行军床便没多少空地方了。这位工人同志的冒险帮助,使我异常感动。在那样艰难的时刻,到处仍然受到群众的爱戴拥护,使我深刻地感觉到党的伟大和影响的普遍。

轮船离开香港,要先到汕头停泊一下,上人装货。我所坐的这条船,恰好又是我军失败后从香港到汕头的第一条船。汕头还在戒严,在反动派统治下到处杀气腾腾,自己刚刚逃出,忽又折到这里,心中甚为紧张。船刚靠岸,又有起义军的许多同志上来。这中间就有我们第三师师长周逸群同志。他是被国民党军队俘虏后没认出来又逃出的,汕头有个慈善团体给了他一张船票。他一上船,就挟一张烂席子找到货舱里,见只有一个人在那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偷偷摸摸,倒头就睡。我正躺在那里看报纸,见他进来非常高兴,就和他开一个玩笑,用报纸遮着脸说:“这报上的消息真灵通:周逸群还没上船,报纸就登出来了。”他吓了一跳,竖起耳朵听着。但我讲了几句,他就听出我的声音来了。两个人一阵好笑,以后我们一起到了上海找党。

进军潮汕失败后,我军一部分由朱德、陈毅诸同志率领退出广东,转战闽赣,进入湘南,开展游击战争。一九二八年四月间到达井冈山,在毛泽东同志领导下,千锤百炼,发展成为今天这支无比强大的人民军队。毛主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民的革命力量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摘自《星火燎原1》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