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铸都

第四章 聚焦田岗头:13、 田岗头浩劫

一九六九年,在“革命委员会好”的赞歌声中,嘉禾县袁家人民公社的田岗头大队经历了一场罕见的浩劫。

浩劫起因于铸造。

后来在中国历史上被定性为“十年浩劫”,指的是从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历时十年的那场**。简称“文革”。

文革是中国人不能遗忘、不该遗忘、也不会遗忘的沉痛史。

经历过那场浩劫的人一提起文革来既好笑,也不寒而傈。但当代年青人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用什么样的简捷方式来描述和概括那场伟大的革命呢?

我们是写嘉禾的铸造神话。但既然“铸造神话”与文革相连,我们便简单说说。对后人认识了解文革应该有些好处。

文革大抵分为“发动——发展——**——结束”四个阶段。这与我们讲文学作品中的戏剧结构基本相同。文革本来是一幕内容丰富的历史大戏。所有生旦净末丑,几乎都作了尽情表演。

发动阶段是号召全国大、中学生去全国各地到处串联,声称是经风雨见世面;凡串联学生乘车不用买票,吃、睡不必花钱;串来串去就喊出了打倒“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口号——下至大队支书等基层单位领导,上至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为代表的一代开国元勋,几乎全部在打倒之列。——文革最高决策者的意图竟然由一群幼稚的但敢于冲锋陷阵的学生喊出来了,一幕自上而下由高层策划的闹剧说成是一场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

但任何人都必须承认,文革的发动叫真正的发动——一发全国都动。岂止是动,简直是疯——书不读了,班不上了,工作不搞了,中国土地上的中国人全都冲冲杀杀闹革命;那是什么革命哟?先是学习,后是辩论,难免观点不同,于是形成两派斗争;只要是事关两派斗争,父子兄弟成仇,夫妻反目;扯不清了,武力解决;那口号很好听,而且很正当,叫做“文攻武卫”。而武卫实际是武斗;武斗的形式也逐步升级,先是拳头,然后棍棒,后来扛枪架炮搞起了阵地战。文革的**就是武斗升级到使用枪炮的时候。当时,全国人民都担心:“内部打内部都用枪用炮,对外更不得了?帝修反不敢惹中国人。”但更有人忧虑,“这是怎么回事哟?全国乱成马蜂窝,怎么收拾?”

不料,毛泽东主席威信真高,真有两下子。1969年,全国各地各级自上而下相继成立“革命委员会”。他老人家发号召,一切权力归“革命委员会。”各派群众组织的枪支弹药全部上缴,坐下来谈心,都不打了,都坐下来谈,都听革命委员会的话。唉!革命委员会真好,威信真高。一家伙,把全国局势稳定了。

但那种稳定仍然让人惶恐不安。**运动是运动连运动,大运动套小运动,让全国人民不停地运动。当时时髦的说法是:在运动中学会游泳,在游泳中学会运动。

革委会刚成立,紧接着是“一批两打”运动。“一批”什么“两打”什么的具体内容我们也不大清楚了。但有一点记忆犹新,千真万确。那就是不准人过好日子,谁吃得好点批谁,谁穿得好点打谁。

嘉禾县的人很听革命委员会的话。嘉禾县革命委员会有人说袁家人民公社田岗头大队是走资本主义的黑窝点,这个黑窝必须彻底端掉。于是有人附和说“袁家人民公社田岗头大队的确是走资本主义的黑窝点,这个黑窝必须彻底端掉。”

怎么端法?

头头在发动端窝点的大会上用极通俗的语言说:田岗头的铸造匠是走资本主义的急先锋,是罪魁祸首,这次决定斩草除根,彻底端掉。怎么端法?他摸了摸后脑壳,想出个新鲜词说:三转一响,全部归党。

参会人员一时理解不清,没能领会。有一胆大的老党员问这是何意?

头头得意非凡解释说,三转是指手表、单车、缝衣机;一响是收音机;归党是没收的意思。老党员麻起胆子又说,那搞得的?田岗头人都会铸造,三转一响几乎家家有,那不是犯众了?上面不是说抓典型吗?头头打了个很坚决的劈掌手势说,一批两打就是要狠,其他大队一转都没有,他们家家有三转;其他大队从来不响,他田岗头天天响,家家响,这就是典型,非打不可!大多数人心里不敢苟同,田岗头的人不就是炉火熊熊铸犁头,流黑汗,赚了几个本分钱么?算什么黑窝点?真是的,但没谁敢说出口。造反派用来武斗的枪炮是收上去了,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斗争更激烈了。你说真话,稍一不慎就当了靶子。——在当时,只要有人提要割谁的资本主义尾巴,端谁的资本主义黑窝,要一批两打,你纵然满腔正义也不敢反对也要当缩头乌龟。何况头头指出“田岗头是资本主义黑窝点”的道理深刻得很呢!

当时响遍全国的口号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解放军。”

“农业学大寨”就是要向山西省昔阳县的一个叫“大寨”的大队学习开荒垦地造梯田,你田岗头那么多人在外面搞铸造赚现金,营造资本主义温床,该不该端?

再说,当时规定,每家每户养猪不能超过一头,养鸡、养鸭人平不能超过一只;辣椒树得经干部点数,超过部分必须扯掉;你田岗头的铸造人每个礼拜吃一顿肉,还喝酒,那不是全国人民学养猪,学酿酒;生猪满地跑,到处酒飘香,那还算什么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比谁穷得好!田岗头简直是资本主义的根子,必须端!

嘉禾县革命委员会“一批两打”工作队浩浩荡荡开进了田岗头大队。先是自查,然后互相揭发:这几年你搞铸造挣了多少钱?除开集体工外有哪些收入?家里添置了哪些东西?新房、单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都在横扫之列:新房子,从上往下拆;其他象征资本主义的物品一律没收上交。这场挨家挨户的横扫运动波及全大队——该拆的拆了,该毁的毁了,该交的交了,一切都在默无声息的巨痛中进行,仅手表没收一小提箩。……

田岗头的人现在回忆起来直摇头,“不说了不说了,提起岩鹰鸡脑壳疼”,称那是一场浩劫。浩劫之后的田岗头象经历一场瘟疫,人人没精打采,个个一穷二白。没得饭吃,没得衣穿,没人敢建新房,没人敢添置东西,五年之内没人娶媳妇——没有姑娘敢嫁田岗头。

田岗头是怎么了?田岗头的人犯了什么王法?人人要过关,个个在劫难逃!田岗头的人不就是搞了铸造么?

田岗头人给我们讲了很多典型的例子,我们听了,心情格外沉重。我们想,文革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田岗头不是一个单独的事件,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一系列事件。“田岗头”事件不过九牛一毛,或说是沧海一粟。我们把“田岗头”事件写进书中,无意说人长短,因为文革是前无先例的全国性运动,参与的人很多很多,不管是自觉的还是被动的;没参与的很少很少,这些人不管是很理智还是欠聪明。总之,生旦净末丑都表演了,都经受了一次大洗礼,都有过深刻的体验:但愿“文革式的运动”后无来者。

尽管世途坎坷,但再大的灾难也己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