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父子

65、大马的人头和尾声(全书大结局)

大马的娘米子死了。这是我姥爷被大马打断腰后第三天发生的事。这时候的大马正在带人攻打沂水城,暴动的节节胜利使他们情绪极为高涨,他们要拿下沂水城占领县政府让共产党的人当县长。大马的雄心是夺取了政权后他当警察局长,然后把靠儿和他娘都搬到城里住。那样与庄家的关系也就彻底割断了。但是他娘米子却投进双龙潭里把自己淹死了。入秋以后已经连下了好几场雨,双龙潭比以前更加深不可测了。不到四十岁的米子穿着那天站在悬崖上时穿得那套衣服,对着水面拢了拢头发,然后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她要以这种方式向我姥爷谢罪,以这种方式向四门洞的人证明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她只是养下了一个不仁不义的儿子。

其实大马娘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无奈,是周围的空气让她觉得不走这条路不行了。

我姥爷的腰被大马打断的当天下午,闻讯后的纪先生不请自到,他在给我姥爷推拿一番并把巴掌那么大的三贴膏药贴到我姥爷腰上的同时,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大马娘说了一句话,“庄先生,你知道自己怎么会遭此厄运吗?就是因为你太善了,善的过头了!”此后,源源不断的有人登门看望我姥爷,几乎每个人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如刀绞的米子记不清有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了,只感觉自己的耳朵里满是指责。她渐渐地感觉到自己没有活下去的余地了,活下去早晚会被一口一口的唾沫淹死,而与其那样倒不如自己了断还能有个好的结果。于是,她选择了跳潭。她记得老马刚死大马还小的时候她对我姥爷说过的一句话:“我们一家蒙你的恩情这么多,将来就得大马报答你了,要是他敢不报答,要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就

大马娘在临去赴死的这天晚上向我大姥娘提出了陪我姥爷一夜的要求,她说:“明天我想出个远门,兴许有点什么事就回不来了,跟老爷好了这一场,就这么走了心里总是放不下,就叫我最后陪他一晚上吧。”几天来我大姥娘一直冷冷地对待着大马娘,现在她说出要出远门的话,她便以为她是羞于再在庄家待下去要搬走了,心中大为畅快。但是态度却仍然保持着冷淡。“行,你去陪吧,只要别再给他加上一棍子就行。”大马娘愧窘难当,什么话也没说就到我姥爷的屋里去了。她坐在我姥爷的床头边,柔软地拉着我姥爷的手,问着我姥爷想喝水吗,想尿尿吗,想挠痒吗我姥爷摇摇头,说你去睡吧,不用管我。女人的眼泪就哗地涌出来了,“老爷,你就让我侍侯你这一晚上吧,我这有罪的人也就这一点的用处了。”我姥爷说:“你这叫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儿子大了不由爷,闺女大了不由娘啊,大马要做什么事那是他的事,你有什么本事让他做又有什么本事不让他做啊。再说他打我打得也对呀,谁让我和他娘不明不白地这么多年来。谁让福儿欺负了靠儿来,他没一棍子结果了我这条狗命就是对我手下留情了,我感激着他呢。你什么也别想,放宽了心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庄唯义从前对你什么样,往后也还是什么样,错一点我就不是庄唯义了。”大马娘扑倒在我姥爷的身上放声大哭,“老爷,你什么也别说了,米子什么都明白,不管怎么样米子得给你个证明,得给乡亲们一个证明啊。”我姥爷听出女人话中有话,他追问她要怎么证明,女人却不说了。她只告诉他,不用问,到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我姥爷郑重地劝导米子不要胡来,胡来就是对不起他。米子点头应着,然后爱抚着我姥爷让他睡去了。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大马娘去了儿子家,她没有对儿媳说更多的话,只告诉她,她要出个远门去,大马回来了就告诉他,他娘不管去了哪也是叫他逼的,他要再找庄家的麻烦,他娘就是作了鬼也不会饶他。靠儿追婆婆到大门口,问着她到底要去哪,大马娘挥挥手,毅然决然地走了。

当有人报告大马娘跳了双龙潭的时候,我姥爷还在睡梦中,他梦见一只美丽的仙鹤在双龙潭里被一条水蛇紧紧地盘住了身子,然后在扑愣愣搅起一阵水浪后沉入到潭底去了。他扑通跳进水去救它,蛇却把他咬了一口,他大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满身都是冷汗。

大马娘的丧事办得极为隆重。我姥爷躺在**虽然不能动弹,但他叫来了几个户长一件一件地向他们作了吩咐。棺材要六寸柏木的,坟要青砖到顶的。要让洞天寺里的和尚都来给她超度亡魂。要让全村的女人都来给她泼汤送葬。要给她写一篇祭文细述她的忠贞和贤良。大马娘以自己的死真得换来了比活着要强的多的多的结果。也让我姥爷在被大马当众揭了脸皮后,对自己的仁德形象做了一次很好的修补。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固相春到庄家来了。他从我姥爷被打断腰的第二天就想来却怎么也起不了脚。今天总算咬咬牙来了。

固相春像一条夹尾巴狗一样低着头走进庄家大院,我大姥娘笑着说,来了,表叔。他尴尬地笑笑,说,来了,来了。然后径直走进屋去来到了我姥爷的床前。我姥爷一见他便显出极为惊喜的样子,伸出手来给他让着座,说:“来了,素烟也一起回来了?我正想打发人去叫呢。”固相春没有坐下,他红着脸弯着腰像一个初与主子见面的奴才一样立在我姥爷面前。他说:“唯义,你好些了吧?”我姥爷说:“你快坐下说话呀。我好多了。”他已经从固相春的表情中读到了什么,他开始等待固相春把话说出来。固相春坐下去,突然啪啪地抽起了自己嘴巴,同时哭着说:“唯义,唯义,我没脸再见你呀”

固相春想要对我姥爷说的,就是素烟跑了。

八月二十八的这天下午,一顶轿子去胡同峪接走了素烟,固相春以为那顶轿子是我姥爷派去的,就放心让她走了。但是事隔一天之后,他却在女儿睡觉的被褥下面看到了素烟留下的一封短信:

吾父并吾母大人:

女素烟不孝,于即日离家去往他乡矣,此非他人调唆,实女之久虑

之决定也。望父莫乱猜疑,免得惹出事端与吾固家不利。女何以有此决

定?说来话长,待日后再作细述也罢。只言一点,父不该为图庄家财产

而致女之幸福于度外,此是女之所以作此决定的根本也。待父看到此信

后,舍老脸去庄家报告一二,并代女向庄先生谢罪。告诉他,女虽无情

于他,却记着他的种种善处,且对他永怀感念。不孝女叩上。

我姥爷从固相春手里接过了素烟的这封信,连看了两遍,便知字迹虽是素烟的,语句却绝非素烟能为,一时间想起那个英俊的李漪清,什么也就明白了。于是什么也没说,只呆呆地发着愣。好一会,有两行老泪从脸颊上滚滚而下,“相春,以后我又可以叫你相春了。这件事你不用有什么难为,一切都怨我,是我无能没有拢住素烟的心,没有拢住素烟的心啊。让她去吧,什么时候知道她在哪里,你去看看她,对她说,只要她在外边比在庄家顺心快活,我庄唯义也就放心了,别的再无所求。”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声嘶力竭了。

固相春站起身来深深地给我姥爷鞠了一躬,“唯义,你如此的宽洪大量,相春虽死不能回报啊!”此语一出,声泪俱下。

这天上午,一个惊人却又是意料中的消息从沂水城里传来了,大马和狗儿被官府正法了,同被正法的还有刘尧知、柳复秋等三十几个人,人头现在沂水城的城楼上悬挂着。

得到这个消息我姥爷好久的沉默着,然后就告诉我大姥娘,“你到村里找几个人来,让他们抬着我到沂水城去,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耽误。”

一把躺椅上绑上了两根扁担,两头各横上一条绳子,再缀上两根短的扁担,就成了形似滑竿却由四个人抬着的无顶轿子。以我姥爷现在的腰,坐轿子他是坐不了了,就临时研究出了这种可以躺着的东西。谁也阻拦不了他,两个汉子把他从**抱起来时,他感觉腰椎如同针刺一般钻心的痛,随后汗就冒出来了,但他却坚持着一声不吭,直到躺在无顶轿子上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我姥爷快要起程的时候,我舅福儿在喜哥的陪伴下走进了庄家大院。他拄着一根拐棍,样子像是熟透了眼看就要从树枝上掉下来的红柿。“爷,听说大马让官府杀了?”他说。似乎比以前更加有气无力了。我姥爷没有吭声,没有吭声就是作了回答。我舅就显出了几分兴奋,又说:“大马真的死了?那我有个要求,爷,让我娶了靠儿吧。只要靠儿跟了我,爷,我的病就不治自愈了。我怎么成的这个样啊?都是为了靠儿。都是为了靠儿啊!”说着眼里竟汪了泪。喜哥站在我舅的身后像一个旁观者,她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我姥爷注意看了一眼喜哥,他不明白她怎么会一点反应没有。那么他该怎么回答我舅呢?他没有回答他,只说:“你回家好生养你的病去!别的事以后再说!”现在的我舅虽是一副人之将死的模样,但在我姥爷心中的份量却又开始回升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再也不可能有人替代的儿子。”我姥爷想。他希望他唯一的儿子尽快把病养好,娶靠儿的事可以考虑。

这时,靠儿竟然来了。她头发散乱,眼神发直,目光呆滞。我姥爷说:“靠儿。你来了。”靠儿看看我姥爷,嘿嘿地笑了,“庄老爷,我要生儿子了,大马的儿子,大马的。”我姥爷惊异地看她一眼,一股悲哀之情顿时涌遍了全身。我大姥娘走到靠儿跟前,冷冷地告诉她,你家大马死了,人头让官府给割下来挂到城楼上去了,你不去看看吗?靠儿却仍没任何反应,她又看着我舅说:“福儿,我天天梦着和你睡觉。天天梦着和你睡觉。我找纪先生看了,纪先生说我有病。嘿嘿,你说我什么病?是想跟你睡觉的病吗?”我舅先是一窘,接着就上前扶住靠儿,一时泪眼婆娑,“靠儿,靠儿,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病了吗?”停顿了片刻又说,“你就是有病我也要你,你快跟了我吧。跟了我,我会比大马对你更好的。”靠儿却突然翻了脸,“放你娘的屁!放你娘的屁!我是大马的,我是大马的,我就要给大马生儿子了!”然后她又转向了我姥爷,“老爷,你说我要生下个儿子来该叫什么?叫小马行啵?对,叫小马叫小马。噢,我那儿子有名喽,叫小马!”喊着叫着,靠儿跑走了。

靠儿疯了吗?难道靠儿疯了吗?我姥爷怔怔地想着。却还是让人抬着他奔沂水城去了。

当我姥爷看到城楼上真得悬着几颗人头的时候,当他从那几颗人头中找到了大马和狗儿的人头的时候,他忽然问着自己,“你来干什么?来看看两个忘恩负义者的下场的吗?不是,不是啊。那不是你能做的事情。你是来吊唁两个稍纵即失的英雄的。”想到这里他竟凄然泪下了。

有个老者出现在了我姥爷面前,“你是来找什么人的,是不是家里有长工参加暴动让人家割了脑袋了?”见我姥爷不可置否,他又说:“好惨呀,上万人来攻城,也没禁住机枪扫。来时如潮起,退时如潮落啊。打了没多长时间就都死的死跑的跑了。最后只剩下一百来人跟官家打,打到最后让人家生擒了三十多个呀,听说那些都是头头。有个叫什么马的死的时候破口大骂,说头掉了碗大个疤,再过二十年还是一条好汉。那口气,就跟梁山上来的一样。真英雄啊。就是有个叫狗儿的吓哭了,他说,‘我那相好的怀上我的孩子了,我这一掉脑袋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你们谁给她捎个信,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就给他起名叫小狗啊。她叫喜哥,是四门洞庄家的儿媳妇。’这人,临死了还说这个。这不是要害那家的儿媳妇吗。谁敢给他捎这种信呀。”

我姥爷怔怔地好半天,最后说:“他那是胡说八道,是死到临头不知说什么好编的瞎话。他根本没长**,还有本事找什么相好的?”

我姥爷已经什么都明白,但是他想,喜哥肚子里孩子是福儿的,必须是福儿的。

那老者点点头,相信了我姥爷的话。

我姥爷却不再理那老者,只对抬他来的那几个汉子说,“你们打听打听大马和狗儿的尸首在哪。然后卖两口棺材把他们装敛了,再雇上几个人把他俩抬回去!”

“就他俩这种忘恩负义的畜牲还用给他们买棺材?弄两张席子卷一卷算了!”几个汉子愤愤地说。

“不行!必须得买,而且要好的,柏木的!”我姥爷坚定地说。

1994年2月初稿沈阳

1994年6月至1995年11月二稿三稿沈阳

2000年4月四稿并改毕于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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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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