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父子

63、我姥爷和米子

民国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凌晨,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我三姨又生下了第四个孩子。由于婆婆已于三年前死去无人照料她的月子,我三姨夫便在来我姥爷家报喜的同时把我大姥娘也一起接去了。与此同时,我姥爷的一位家在莒县的朋友远足而至,这位专以倒卖蚕丝为业的朋友此来的目的,一是为了看望我姥爷,二是想与我姥爷一起做一桩买卖。他说潍县那边的蚕茧今年大丰收,蚕丝的价格比去年低了三成,而我们这里由于今年大旱桑叶溃乏,几乎无人养蚕,致使蚕丝价格极高,他希望我姥爷与他同去潍县一趟贩些蚕丝来赚它一笔。我姥爷与此人打过许多交道,知道此人虽为商贾却还诚实,所以极想试一下身手与其合作一回。这段时间以来他是一直为家里的入不敷出发着愁的,庄家的抽丝做坊今年因为收购不到蚕茧而没有开工,又因二仁的事花掉了两千大洋,现在真正是罗锅上山──前(钱)紧了,如果能尽快赚上一些填充一下亏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我姥爷左思右想却觉得脱不开身,进入秋季正是土匪猖獗的时候,他要走了庄家大院也就等于没了镇宅石,即便把大马搬回来他也是不放心的。所以思量再三我姥爷觉得还是不去为好。但是放过了这次机会又觉得可惜,就让来庆和两个即与庄家贴心又懂生意之道的佃农与那位莒县的朋友去了。

庄家大院里就这样走了两个人,本来这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因为庄家大院里剩下的是我姥爷和大马娘,很平常的事也就变得很不平常了。它由此而给庄家带来了命运上的急转直下。

但是最初的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姥爷没有意识到,大马娘也没意识到。而且对大马娘来说她只觉得这是一个她与我姥爷亲近的绝好机会。所以这天傍晚当她和我姥爷同坐一桌吃饭的时候,这个寡妇女人显得异常兴奋和激动。她特意炒了两个好菜烫了一壶酒,无所顾忌地与我姥爷对饮了几杯。她感觉痛快极了。多少年来她不仅没有机会与我姥爷单独享受这种夫妻式的生活乐趣,就连偶尔同床共枕也是提心吊胆惶恐不安,还要在我大姥娘的压制之下承受感情和肉体上的不断折磨。现在这个大院里什么外人也没有了,只有她和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这无异于在牢狱里关了很久一朝得以释放,也无异于紧紧困绑的身体一下子除掉了绳索,她怎么能不痛快呢?

早早的,大马娘就收拾了床铺,不用说,今晚她要与我姥爷睡在一起了。我姥爷坐在太师椅上吃烟,他一眼就看透了女人的心思,他有些不很情愿。快乐地过了一个中秋节以后,素烟的小产和回娘家又让我姥爷长时间里心情郁闷,他真没有心思与这个女人去做那件其实已经好久也不与她做的事情。但是想一想这么多年这个女人对自己一直那么炽热地爱着,却从没有与自己在一张**睡过完整的一夜,也着实的可怜,心中也就生出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便对她的安排默认了。

临睡之前我姥爷和大马娘去了一趟四门洞,二人在浴仙池里共同洗了个澡。自从几个月前我姥爷与素烟在这里有了那次光着身子摘仙果的难忘经历之后,至今我姥爷再也没有来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想起来再到这里来,是发生的事情太多搅乱了自己的兴致呢?还是素烟不想来这里自己也就没了那份闲情。似乎都有一点,又似乎都无关系。而对大马娘来说,自从素烟进了庄家的门她就注定与这个地方无缘了。不仅她无缘,就连比她有资格的庄于氏也无缘了。她们曾经嫉恨,也曾经咒骂,也曾经在看到素烟和我姥爷从洞里出来的时候胸闷气短,我大姥娘庄于氏甚至按捺不住的连声“嘎,嘎,嘎”,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忍耐过来了。人就是这样,只要能忍就没有过不来的事。只是心里始终留着些块垒罢了。但是现在,当大马娘与我姥爷一起脱光了衣服溜进池中以后,她心里所有因爱而生的块垒倾刻间便化为乌有了,剩下的只有熟悉而又陌生的一些美好感觉。只是我姥爷没有在感情上与她融为一体,尽管她以自己不到四十岁的身体不断地摩挲我姥爷,我姥爷的心思还是游离到素烟的身上去了。他回忆着与素烟在这里的那些美好情景,想象着此时如果是素烟与自己在这里该是多么的美好。想到深处,我姥爷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长长的叹息使得大马娘明白了我姥爷并没有把全部的身心都放在她身上,那一份热情也就大大受挫了。

大马娘说:“老爷,咱快洗洗回去吧。家里没人,我还怪不放心的来。”

我姥爷说:“好啊。”就准备穿衣服了。

以往的多少次中,我姥爷不论与哪个女人在此同浴完了,总会有个压轴戏,这个压轴戏就是在那块光滑的石板上男上女下弄出一阵闪电雷鸣急风暴雨,但是这一次我姥爷却把那个节目省略了。他知道大马娘盼望着,可他偏偏不给她亲近的机会,只草草地洗完就与女人出去洞了。

这又使大马娘的热情受到了挫伤。

有了这种挫伤大马娘一气之下不与我姥爷睡在一起就好了,如果不睡在一起也就不会引发以后的事情,我的关于我姥爷一家的故事的记叙也就是另一种结局了。但是大马娘不愿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她想我姥爷心里可能想着素烟,那也没什么,只要到**顺一顺就好了。于是回到家里后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跟我姥爷上床了。

上了床大马娘急切地想与我姥爷欢乐,她让自己快要四十的身体上一丝不挂,她侧卧在我姥爷的身边,一手揽着我姥爷的脖子一手就在我姥爷的身体上抚弄着。我姥爷开始的时候真是毫无兴趣,他有些抱谦地说,这些日子我身体不好,心里也总不舒坦,对这事有些冷了。但是大马娘楔而不舍,而且越来越猛烈地向他进攻,他就**脖发了。他翻身压住了大马娘,在让自己进入大马娘那块福地的同时也深情的说了一句温暖的话语,“米子,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就这么一句话比给大马娘多少爱抚都管用,米子一下子搂紧了我姥爷的脖子,用力迎合着我姥爷的同时,两行感动的热泪也滚出了双眸。她说:“俺的人呀,俺的好人呀。有你这句话,俺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埋怨的了。”

也许无所顾忌使他们感到太从容了,也许长时间的没有勾通有太多的话要说,当大马的娘米子与我姥爷尽情地欢乐了一番之后,他们不是很快地进入梦乡,而是相拥相抱着说起了许多以往的事情,这些事情涉及到的无一不是有关我大姥娘和我姥爷,我姥爷和大马娘,以及大马娘和我大姥娘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爱爱恨恨。大马的娘米子是以发泄为主,我姥爷是以被动的接受和安抚为主。但是关于他们三人的历史却在这个晚上翻了个底朝天。

大马的娘米子说:“有些事我是没跟你说,那一年她嫌我跟你睡得太多了,趁你不在家的时候把我关在小屋里拧我的下边,拧得我十来天不敢跟你沾边。”

大马的娘米子说:“那一年她知道你给了我二十块大洋,做饭的时候故意把一大勺子玉米糊糊洒到我的怀里了,大热季的烫得我的**上都起了燎疱,钻心的疼了好几天。”

我姥爷说:“好了,这些事我都知道。她是不太像话,不过有些事也不全怨她,你也有不对的时候。就说那一年吧,你说她在山上采磨菇的时候跟洞天寺的静元和尚眉来眼去,我信以为真,就骂了她,并找个借口让慧明法师把静元赶走了。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与静元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你为了报复她编得瞎话。这件事至今她也不知道是谁背后在害她,要是知道是你所为,止不定怎么恨你呢。算了,都过去的事了还是不要提了吧,没用。”

大马的娘米子说:“说来说去你还是向着她,这些年你就一直偏向她,到现在还是偏向她。”

我姥爷说:“不是偏向她,是说公道话,你对就是你对,她对就是她对。个别时候对她有点偏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给我生了福儿,让我眼看就要绝户了又有了儿子,我不让她在面子上比你好看点能行吗?你不该跟她计较这些。”

大马的娘米子说:“这些年我也怀了你不少孩子,可惜都小产了。要是生下一个来的话,我也不是现在这样了。”

我姥爷说:“你想得到容易。生一个,生一个你就把我毁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当啷一声,像是谁把水桶踢翻了。**的两个人都吓得激凌一下子。赶紧屏住气息静静地去听,结果一切又都无声无息了。

大马娘说:“是狗把梢桶碰倒了?”

我姥爷说:“可能是狗把梢桶碰倒了。”

畅谈就此中止,二人相拥着睡去。

睡梦中的我姥爷和大马娘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晚上他们的所有谈话都被一个人听去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大马。那一声水桶的当啷声就是大马在羞愤之下踢出来的。

民国十六年八月二十的这天晚上,大马和狗儿秘密去了胡同峪,参加了在李漪清家里召开的关于研究姚店子、院东头区农民暴动行动方案的会议。全县的农民暴动计划是三天前制定出来的,李漪清刘知尧等中共沂水县委的领导把全县划分了八个暴动区,即按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向化分的。西南方向便是姚店子和院东头,暴动的对象便是上次借粮时攻击的那几户土豪劣绅,重点还是刘南斋家。这次暴动的主要目的,就是借前两次运动的成功热潮,彻底杀灭一些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的嚣张气焰,进一步扩大共产党在沂水的影响。

本来,大马和狗儿开完了会回到四门洞也就各自回家睡觉了。本来在研究暴动目标的时候没有把我姥爷列在内,李漪清说虽然庄唯义也是个剥削农民的地主,但是总的来说他还是个比较开明的地主,所以这一次可以把他排在暴动之外。但是大马和狗儿走进村里准备分手的时候,狗儿的几句话却使所有的情况都改变了。

狗儿说:“大马哥,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没敢说,现在我们俩都是在组织的人了,下一步我们还要一起去战斗,我要再瞒着你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人了。不过我跟你说了你别生气,信呢就信,不信就算我没说。”

大马不知道狗儿想说什么,就摧他快说,“罗嗦个吊啊,有屁就放,有话就说。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了,还有什么罗嗦的?”

狗儿就告诉大马,这些年来我姥爷一直霸占着大马的娘。也霸占着福儿他娘。“咱开会的时候李书记不是说有些地主不用硬性手段欺压农民而用小恩小惠等软性手段蒙骗农民、剥削农民、占有农民吗,我看庄唯义就是用软性手段蒙骗了你娘和福儿他娘,把她们长期霸占了的。”

大马没有想到狗儿要跟他说的竟是这种事,他羞愤难当,一把就把狗儿的衣领子薅住了,“操你娘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在放屁胡编?”

狗儿说:“我要是敢编半个字我就是狗操出来的!”他告诉大马,他之所以能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大马娘和我大姥娘的一次打架,那是两年前的一天晚上,他本来起**茅房的,发现大马娘的屋里有两个人影扭结在一起,出于好奇他悄悄地过去趴到窗户上往里看,才知道是大马娘和我大姥娘打在了一起,她们一边打,一边低声骂着你与老头子睡的多了我与老头子睡的少了。狗儿说这个重大密秘的发现让他好长时间心神不安,他知道这不是小事,要是让老爷知道他发现了这个密秘他就完了,所以两年来他任何人都没有露过一个字,本来想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的,但入了农民协会受了教育,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也认清了我姥爷的真面目,所以鼓了好长时间的勇气才决定告诉大马的。

大马不敢相信。他警告狗儿谁也不许再说,再说就把他的舌头割掉。然后他让狗儿回我舅家睡觉,他则翻墙进了庄家大院。他知道现在的庄家大院里只有他娘和我姥爷,他相信我姥爷如果真的长期霸占着他娘的话这样的机会他们是不可能不在一起的。结果他一进院子就听到了堂屋里的说话声,那不是提心吊胆下的低声细语,而是无所顾忌下的肆意谈说。他靠近窗台,把一切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羞愤之下他真想一脚把门踢开薅住我姥爷要了他的狗命,但是他又知道那样母亲会下不了台,也会把事情传得纷纷扬扬的。所以他踢翻了一只水桶作为暂时的发泄,然后飞身上墙回家去了。从这个时候起,他对我姥爷再也没有半点感激了,他把我姥爷所有对他一家的恩德都看成了一种蒙骗的手段,他开始深深地仇恨我姥爷,并决定借这次农民暴动的机会向我姥爷展开报复。

第二天一早,大马娘依如既往地给我姥爷打了鸡蛋茶让他垫了肚子,然后又给他泡上茶让他悠闲的坐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喝。一夜的滋润让她满面生辉神彩奕奕,人在厨房里做着饭禁不住就唱起了歌,那是一首她从十来岁就会唱的情歌:

妹妹和哥哥摘(呀)摘石榴,

哥哥他偷偷地捏住了妹妹的手,

哥(呀)哥(呀)你别这么样,

叫人家看见了那有多么丢。

你要是有情(啊)也有那个义,

等到(那)三更天你上俺绣楼

我姥爷坐在枣树下禁不住笑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米子唱这种毫无掩饰的情歌。他想,米子这么多年来很多时候是苍老的,只有今天是真正年轻的。他感觉对不起米子。

大门外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很快大马就进院了。我姥爷看到他来了,却没注意他的脸色。我姥爷说:“大马来了。”大马没有吭声,径直往厨房奔去。我姥爷这才发现他的脸色黑的吓人。我姥爷的心里一沉,立刻想起了昨夜那一阵水桶的当啷声。他也就明白大马这种脸色是怎么来的了。他什么也没再说,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一切就等着吧,该发生的总归要发生。

大马冲进厨房的时候他娘一边低头烧火一边还在唱那首情歌,没有看到儿子进来,连他的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快四十的人了这样毫无顾及地唱唱情歌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她陶醉其中,所以身外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里虚空了。

“娘!”

米子猛地听到了一声炸雷,打个激凌,歌声嘎然而止。她尴尬地站起身来,面如鸡血。“俺儿来了。操你娘没是吓你娘一跳。”她发现儿子的脸色不对,更为自己刚才竟然唱情歌而无地自容。

大马以手指娘,“你要还是我娘,赶紧给我搬出庄家,现在就搬,晚一会我也不认你这个娘了。”

米子还没有想到昨天夜里那一阵水桶的当啷声,她看到儿子如此地对她便有些怒了,“小私孩子你发什么疯啊!你娘犯着哪规哪条了你叫你娘搬出去。我没吃你的没喝你的,你少对你娘吆来喝去的!”

大马不与娘争辩,大马说:“你搬是不搬?”

“我不搬!你要看你娘活得太顺心了你就杀了你娘吧!”米子说。她态度强硬而坚决。

大马再次用手指着他娘,骂出了一句让米子寒沏心底的话:“你真不要脸!”

米子怔怔地看着儿子,“我不要脸?你骂你娘不要脸?”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手拍大腿长声而哭,“我养的儿子不错了,我养的那儿子会骂他娘不要脸了。”

枣树底下啪地一声响,一只茶碗就在石桌上塾碎了。“大马!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这样对待你娘你不觉得过份吗!”

大马从厨房里出来,鄙夷而又愤怒地看着我姥爷,他发现从前那张虽具威严却总让人感觉和善的脸现在看上去是那样的可恶又可憎,他真想上去一掌把负载着这张脸的那颗头拍碎,那样的话只留下脖胫以下的部分也许让人感觉好受些。但是他又想那样实际上是太便宜他了,应该让他与那个庄于氏一起在众目睦睦之下把脸皮一层层地揭下来,那样或许会有更好的效果。所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就扬长而去了。

听到那一连串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并消失,我姥爷重重地坐了下去。他轻轻地把那只碎裂的茶碗一片一片地捡到手里,然后又扔到石桌的下面。他抓过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茶碗慢慢地倒上茶,然后端起来送到嘴边,一种透沏心肺的凄惶便把他团团地包围了。

厨房里仍响着大马娘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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