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典藏版

第93章 情疏

这时节上林苑中的凤凰花一片绚烂极致。这一日正午,敬妃在我宫中闲坐,一起看了嫔妃新定的名位,又去东殿逗了会几个孩子,一时不免想起安鹂容的胎来。敬妃取了一片薄薄的蜜瓜吃了,问道:“你还不曾去看过安氏吧?”

我净了手道:“一直不得空儿,也实在不想去。她有身孕娇贵着,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谁敢在她眼前。”

敬妃靠在偏殿廊下的临水美人靠上,道:“去了太后许会不高兴,不去呢皇上皇后面子上过不去。何况你是淑妃,现下皇后不太理事,责任可都在你身上。”

此时莲花凋了一半,已不够鲜艳,池中放养着红白二色锦鲤,锦鲤在碧绿莲叶间沉浮嬉戏,穿梭摇曳,煞是好看。我微微一笑,“我一个人断断不敢去,还请姐姐陪我。”

敬妃一笑,“你若不想担上任何嫌隙,便带上卫临去,岂不更妥当。”

我微一沉吟,“也好。”

我与敬妃各坐了一顶帷轿往景春殿去,彼时正是午后时分,嫔妃宫女们都在睡午觉,连道边的白鹤也躲在芭蕉叶下打着盹儿。

万里晴空一碧如洗,日光从朗朗无云的天际毫无拘束地洒落,金黄中带着赤明的亮光使整个紫奥城浸沐在一片流丽的华彩中。安鹂容所居的长杨宫外杨柳最多,依依垂下如一道天然翠帷,使得长杨宫更显宁静清凉。

一进仪门便听得景春殿里说笑声不断,我施施然进去,道:“本宫可来晚了,好生热闹呢。”众人听到我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我定睛一看,原来赵婕妤、馀容贵人与吕昭容。

鹂容见我来了,忙要起身,我一把按住道:“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闹什么虚呢,快歇着要紧。”

鹂容这才娇怯怯躺下,唤了宝鹃道:“去把本宫收着的那些‘娥眉翠’拿来,淑妃姐姐想必喜欢。”

馀容贵人睨了我一眼,向鹂容笑道:“娘娘好偏心,有好的茶尽收着给淑妃娘娘。”

鹂容轻巧一笑,“姐姐待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自然也要把最好的给姐姐。何况姐姐素日所用都是最好,怎能到了我这里只用些不入流的呢。”

鹂容歪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一头乌黑如云的青丝并未挽成发髻,闲散散垂在枕边,因是卧床,只披了一件月白蝶纹束衣,结了一枚蓝色如意结,唯有胸前一抹锦茜红明花抹胸透出无限喜气,更显得肤白如雪,眸似星辰,朱唇润红中隐约一点紫意。榻前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一把尺长的滚绸素纱扇,一边一个轻轻扇着,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风大凉着了安鹂容。

我笑道:“我记得妹妹素日用的是一个攒金枝弹花软枕,怎么今日倒用起这个软枕来了?”

敬妃笑道:“娘娘不知道,鹂妃妹妹如今有孕,那攒金枝软枕本是用金线绣的,难免有些粗糙。为了让妹妹睡得安稳,皇上特意叫换了苏绣的,又只用粟玉做枕芯,最能养神的。”

吕昭容坐在酸梨枝鸾纹玫瑰椅中,笑吟吟道:“我却不晓得金线粗糙呢。我一直用一个连云锦红萼梅花枕,前几日皇上赏了缕金线暗花枕,我还爱得什么似的。到底是我年纪大了皮糙肉厚,不配用好东西。”

众人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赵婕妤讪讪笑了一声,“嫔妾们只用寻常的素花软枕呢,到底皇上最心疼鹂妃娘娘。”

我接过宝鹃递来的“娥眉翠”,盏中茶色碧青如翡翠,映得那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碗春意盎然。我轻啜一口,不禁赞叹,“好香的茶,我宫里的竟比不上这个一半。”

鹂容忙道:“我的东西如何能跟姐姐的比,姐姐不嫌弃也就罢了。”

我环顾四周。为了遮挡明亮的日光,景春殿中由上而下铺天垂地的落下半透明刺“和合二仙”纹的银线纱帷,衬着透进来的阳光,银线便亮莹莹的微微泛光,滤去了外头无尽暑意。鎏金百合大鼎中散出袅袅上升的轻烟,幽幽不绝如缕。那香气似春日百花上新鲜的露珠,润且清香透肺腑。

我轻轻一嗅,不觉讶异,“妹妹有了身孕怎么还用那么重的香?可要小心些才是。”我特意咬重了声音,“尤其是麝香,妹妹素爱调香,可别弄错了。”

鹂容低头一笑,“姐姐言重了。那香是以鲜花汁子调的,只是味道更纯,无碍的。不过是我随手调弄的东西,哪里用的上麝香那么名贵的香料。”

我摇头,起身挽过一匹银线纱帷道:“妹妹还说嘴呢。这纱原叫月影纱,是西越贡来的珍品,一匹之价不啻百金,挂在屋子里,日光再盛漏进来时也只如月光柔和,所以取名月影。单看妹妹殿中这些便要万金之数。”我笑道:“鹂妃你自己说,旁人宫里能不能和你比去?可见皇上心疼你呢。”

赵婕妤艳羡地望着鹂容,口里多了几分得意,“这也是。皇上可看重鹂妃娘娘的胎了。”

鹂容娇滴滴道:“那茶原是皇上赏的,姐姐若觉得好,我便全送给姐姐,还请姐姐笑纳。”

我笑得亲昵,“哪里能白拿妹妹的东西。话说回来,我来贺妹妹有孕之喜,再贺妹妹即将册妃。”我唤来槿汐,“把东西拿上来。”

槿汐在桌上一一列开,刻花鸳鸯卷草纹金壶一把,白玉扇子两柄,最后是一个雪白素锦缎盒,里头三颗龙眼大的“鸽血红”宝石。

我为避嫌疑,特意不送一点吃食衣料,只笑盈盈道:“那金壶是给妹妹赏玩用的,白玉扇子用来扇凉最好,握在手中也不生热。那红宝石未经镶嵌,只等妹妹生子封夫人时嵌到紫金冠上去的。”

诸人凑过去一看,不由啧啧称叹。只见那“鸽血红”艳红如鲜血,颗颗一般大小,半点杂质也无。在隐约日下光彩灿烂,如晨曦晚霞,无比夺目。

安鹂容接过一看,忙推辞道:“如何敢受姐姐这样的重礼。”

我握一握她纤瘦肩胛,“妹妹是皇上心中至宝,不是这样的东西怎能配得上妹妹呢。若妹妹心中还有我,但请收下就是。只不过……”我问道:“为妹妹安胎的太医可在?”

却是一名身量纤长的女子引了一位半老太医过来,道:“回禀淑妃娘娘,许太医在。”安鹂容身边的侍女我认得大半,这位女子倒有些眼生,只见她一身羽蓝色深紫线杂银丝葡萄纹长衣,平髻上挽一枝**折枝银簪并几朵烧蓝花钿,装束不似寻常宫女,容长脸儿,倒也十分清秀。只是那一身打扮虽用料不错,却把她衬得老气了几分。

我向鹂容道:“妹妹如今有了身孕,万事皆该格外小心。恰如皇后娘娘所说,万勿像我当年一般不慎小产。所以今日莫说是我送妹妹东西,便是任何人送的,都要一一验过才好。”

安鹂容睫毛一闪,忙道:“姐姐这样说就见外了,叫妹妹如何敢当呢?”说罢就要赌咒,“妹妹若存了一份疑姐姐的心,必定……”

我忙握住她的口,嗔道:“胡说什么,也不怕忌讳。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咱们姐妹的情分,万一有小人要做手脚,也不至于有下手之机。”

鹂容还要推诿,我口气里已有不容置疑的味道,唤过卫临道:“这是卫太医,有两位太医一同察看更妥当些。”卫临一揖上前,与许太医一同仔细看了许久,回道:“回娘娘的话,这三样东西里并无半点于胎气有损的东西。”

我微笑颔首,“如此,妹妹与我皆能安心了。

鹂容手中还把玩着那几颗红宝石,那颜色是极纯净的红色,映得她满面红光,极是娇艳。只是唇心那一点微紫,却在这纯红之下尤其明显。我心下微微疑惑,不觉瞟了卫临一眼。他只垂手站着,一副毕恭毕敬的的模样。

我关切地在她身边坐下,近视之下她肤光胜雪,气色极佳,倒让我去了三分疑心,不觉拉起她手问起孕中事宜,嫔妃们得趣,倒也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极热闹。我嘱咐她几句保养之事,又道:“听说许太医医术极好,和从前温太医不相上下,我是极放心的。听说妹妹一切都好,害喜也不明显,我也安心些。只是想起从前眉姐姐的事,心里总是难过。如今你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更要好好保养才是。今日卫太医也在,不如让他再请一次脉如何?也好多一重保险。”

鹂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角含了温弱的笑意,“多谢姐姐关心,本该听姐姐的再请一次脉,只是许太医是皇后荐了来的。我与姐姐都是想多一重心安,只是皇后若知道了怕会以为咱们认定了许太医医术不佳呢,反而皇后娘娘面上不好看。”

馀容贵人亦道:“其实也没什么。淑妃身边怎么会缺了能人,若真能比许太医高明也是好的。”

她们如此坚持,我反倒不好再说,于是吩咐了卫临下去,问及鹂容如今胎像如何。许太医答道:“鹂妃娘娘胎气甚稳,只看她好气色便可知一二了。”

我点头,空气里澄澈的甜香沁人肺腑,我依依道:“妹妹还记得昔年我们一同所制的百和香么?”

鹂容凝神细想,片刻笑道:“自然。古方难寻,我与姐姐一同看了好久的呢。”

我神色柔和,“妹妹最擅制香,今日这香不知叫什么?”

“是叫凝露香。”她温柔笑语,“若姐姐喜欢,我送姐姐一些可好?”说罢唤过眼前那羽蓝衣衫的女子,“鸢羽儿,你去本宫的香料龛子里取些凝露香来,好好包了送与娘娘。”

我笑道:“妹妹回礼倒快,才给了我茶叶呢又念叨起香料来,哪里敢劳动妹妹身边的人。”我叫小允子,“你跟着这位姑娘去拿香料,别毛手毛脚的,学着些人家的稳重。”

小允子答应着去了,鹂容本要出言阻止,见小允子只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便道:“小允子最机灵,我记得姐姐可喜欢他了,瞧我宫里那些木头泥胎,扎一声也不哼哼的,多无趣呢。”

我道:“刚才请太医出来的那位姑娘倒生得很齐整,从前没见你带出来过,是谁呢?”

陵容微一蹙眉,旋即如常微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看她长得不错便留在身边了。”

正巧小允子出来,笑嘻嘻道:“奴才看见鹂妃娘娘龛子里好多香料儿,奴才想若全泡了洗澡儿,定不用什么花儿粉儿的麻烦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馀容贵人道:“真是个不懂事的,那香料本无浓香的,非得几种配在一起才能用呢。”

众人笑过,这才各自散了。出了长杨宫几步,我想起还得嘱咐鹂容不必再去几位位高的妃嫔宫请安了,重又折回去,才到仪门下,便听里头侍奉汤药的小宫女碎碎向人骂道:“什么东西!宝莺姐姐和宝鹃姐姐不在么?要她讨好似的拉出太医去,一心想攀高枝儿。”

我知道是骂鸢羽儿,想再听清楚些也没有了,更不便再进去,依旧回宫不提。

上林苑里浓荫匝地,不耐烦坐轿,只问卫临道:“可看出什么不妥么?”

卫临道:“一时看不出什么。但是微臣心里有些疑惑,只是还没有把握,得回去定了再来回娘娘。”

我挥手,“你去罢。”

他躬身告辞。小允子悄悄在我耳边道:“奴才方才去拿那凝露香,看有几个香盒子搁在高架子顶上说是鹂妃自己要收起来的不爱用了。但奴才看那盒子描得最精致,不像是不要了东西。趁鸢羽不注意时用银耳针撬开拿了颗,好像也是些香蜜之类。娘娘瞧瞧么?”

他本收在自己香袋里,拿出给我一瞧,是一颗粉红色的香饵,那香气甚异,也不知是什么,便道:“你好好收在我妆台下就是。”我低声嘱咐,“那个鸢羽儿有些古怪,槿汐,你去查查她是什么底细。”

槿汐点头应了,敬妃叹道:“她的香自然是好东西了。今日去景春殿可看了不少好东西,如今她才刚有孕,皇上皇后便赏了这样多东西由着她轻狂,等来日生下一子半女,可不知道要怎样疼才好了。”

敬妃的叹息似一道冰水浇落心头。宫中嫔妃利益所牵,只是希望陵容生不下来;而我,却是新仇旧恨、性命相关,是一定不能让她生下来。

心中主意已定,手指上微微用力,随手掐了一枝香花了下来。鲜绿的汁液染上了洁白手指,似足了一条条滑腻污秽的水蛇,我心中厌恶,随手扔在了地上,微笑道:“这花不好,姐姐,咱们去看新开的素馨吧。”

到了夜间,我出浴梳洗罢,槿汐为我篦着长发,轻声在我耳边道:“奴婢去查问过了,那鸢羽原是鹂妃身边侍奉洗浴的宫女,那些日子鹂妃失宠,不知怎地有次皇上难得过去竟看上了鸢羽,虽然临幸过了却没给名分。如今鹂妃有孕不能伺候,也是这丫头留住皇上过夜。如此不明不白在皇上身边也有几个月了。”

我闭着眼道:“鸢羽没名分自然是鹂妃不情愿了,在皇上面前糊弄过去也罢了。底下那些小宫女都敢骂她,可见那丫头在景春殿日子不好过。”我思量片刻,“你想法子和她走得近些,引她得空来一次柔仪殿。”

乾元二十三年八月初七,玄凌下旨大封六宫,册端妃齐月宾为端贵妃,敬妃冯若昭为德妃,敏妃胡蕴蓉为庄敏夫人,昭容吕盈风为欣妃,昭媛安鹂容为鹂妃,淑容徐燕宜为贞妃,容华刘令娴为慎贵嫔,婕妤赵仙蕙为韵贵嫔,小仪叶澜依为滟嫔,馀容贵人荣赤芍为荣嫔,瑃贵人罗惜惜为瑃嫔,瑛贵人祝采蘋为瑛嫔,康贵人史移芸为良娣,穆贵人穆景秋为良媛,才人严致秀为璘贵人。

八月十七追赠德妃沈眉庄为惠仪贵妃,悫妃汤静言为恭悫贤妃,淳嫔方淳意为淳悯妃,襄妃曹琴默为襄穆妃,瑞嫔洛临真为昭节妃,顺选侍慕容世兰为顺成贵嫔,庶人杨梦笙为恭静贵嫔。

上谕明指由位份最尊的端贵妃齐氏与我和德妃协理六宫,贵妃一向体弱多病,闻旨自然是推脱不已。我只得私下前往修葺一新的披香殿与端贵妃相见,恳求道:“我只请姐姐疼我,当日皇上要我协理六宫,如何小心翼翼总不免遭人算计,姐姐可还记得胡蕴蓉衣衫之事,动不动便是我约束无方之罪。贵妃姐姐在宫中多年最有威望,德妃姐姐人望甚众,若姐姐和德妃姐姐与我一起,人多势众彼此总还有个依靠,否则无论是谁,终不免落人暗算。”

彼时端妃已为贵妃,位份乃诸妃第一,连她所养育的温宜帝姬也一跃为帝姬中名位最尊者。端贵妃抚着温宜沉思片刻,终于颔首应允。

大封六宫的典礼在太庙足足行了三个时辰。这样大封六宫的情形在乾元朝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玄凌与纯元皇后大婚之时。如此盛典,大约在乾元二十三得过一点恩幸的嫔妃都得册封,合宫欣庆,自然热闹不同凡响,连上林苑听仙台的戏也是流水价唱足了三日三夜,更遑论各宫歌舞如何夜夜不休了。

而新晋的鹂妃安鹂容,却不被允许参与那一日才册妃大典。原因自然是皇后体恤,天气渐热,太庙人多,怀有四个多月身孕的鹂妃的确是不适宜参加的。如此,这个鹂妃之称不免有些有名无实,然而皇后的安慰是——生产之后便可册为夫人,何必急于一时。

话自然是有理的,譬如当我把晋封的名单交到皇后手中时,她提出婕妤赵氏进为贵嫔,我都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之意。

而值得一提的是六月初的追封礼。随着管氏一族的覆灭和甄氏的复兴,自缢而死的瑞嫔洛氏也被追封为妃,谥号“昭节”,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太后提出的昔日被废为庶人的杨梦笙被追封为恭静贵嫔,无疑是狠狠扇了安鹂容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意味着对当日安鹂容所指杨芳仪害她多年不孕这一结论的推翻,事实上,玄凌对当日杨芳仪的所谓吞金自杀亦是感伤。这让孕中的安鹂容十分不安。

我曾在很多个清晨或午后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时看见面色恭谨,垂首站在颐宁宫廊下等候拜见太后的安鹂容。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宝鹃与宝莺一边一个搀扶着娇弱无力的她,那样子是很楚楚可怜的。

太后仿佛并不在乎在鹂妃腹中即将要降生的子嗣,总是让她在等候半个时辰之后遣小宫女告诉她,“太后要歇息,今日不得空了。”那段日子里,太后对四皇子予润的垂爱更是显而易见,“哀家已有四个孝顺的孙子,惠仪贵妃早去,哀家只能更多疼疼这个孙儿了。”

这样的难堪使后宫妃嫔对这位有名无实的鹂妃更多了几分轻蔑,很多嫔妃的宫室里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黄鹂,她们在一起聚会时的话题也常常停留在自己养的黄鹂上。

“使劲儿叫,声音好听得跟鹂妃唱歌似的。”

“姐姐忘了,鹂妃已不能唱了。”

“呵,能跳舞也行,你看我的黄鹂儿多会扑棱翅膀。”

“姐姐也忘了,她现在怀着皇嗣,怎好跳舞呢。”

当然,这些议论是私下的,从未传到玄凌耳中。偶尔他问起宫中为何多了那么多黄鹂,吕盈风掩口笑道:“咱们羡慕鹂妃怀有龙种的福气,也盼能和黄鹂一般多子,想沾些福气呢。”

陵容愈加悒悒,惟一让她高兴的是,她的父亲安比槐终于被玄凌宽恕,赐黄金千两还乡养老了。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慕容世兰的追封。我一直以为玄凌对她是无情的,直到那一日他在我宫中,讲起那一日观武台的驰马,他说:“玉娆骑射时的风姿很像初入宫时天真的世兰。”这是慕容世兰死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回忆她,“那时她十七岁,很大胆,也很天真可爱,像一朵玫瑰花,娇艳却多刺。”

那日,我正与他一起在庭院中纳凉,我摇着团扇沉吟片刻,笑道:“听闻当年慕容氏曾与皇上赛马,那么馀容贵人驰马的样子应该更像她吧。”

“的确很像。”玄凌看我道:“如果朕想给她一份哀荣,嬛嬛,你会不会反对?”

他这样问,显然内心已有打算。而慕容世兰虽然狠毒,但当年许多事,却是也有我错怪她的地方。何况,终究那么多年了。我于是颔首,“逝者已逝,臣妾也不想多执著当年的恩怨,皇上决定就是。”

他的鬓发被晚风吹散些许,从平金冠中逸开几缕。他目光平直,微许沧桑之意如水一般从眉目间流泻。“朕还想给馀容贵人嫔位。”

我默然,很快笑道:“虽然祖制宫女晋位须得逐级晋封,但皇上若喜欢,偶尔破例也不打紧。”

月华清凉如水的,照得满天繁星愈加璀璨如钻。柔仪殿前清波荡涤,只觉红尘倒影毕然寂静,月华无声澹澹,连人心也照得明澈几分。他轻轻抚我垂落未挽起的长发,“你能体谅就好。容儿不为母后所喜,容儿难过,母后不悦,朕也很心烦呢。”

册封礼的热闹过后,我在某一日的空闲里召来了卫临。彼时正是夏末天气,庭院中的夏时花卉便有一种知道大势已去前的热烈盛放,仿佛要拼尽全力释放香气挽住一点属于自己的季节。阳光从花枝的空隙间投射稀疏的光斑,透过长窗的冰绡窗纱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水墨写意。

我手上绣着一副“貂蝉拜月”的刺绣,小小的棚架使整块布匹绷得饱满而紧张,绣花针刺落时都能听到轻微的“嗤”一声。我头也不抬,淡淡道:“本宫召你来是要问一问,鹂妃的胎气可还稳当?”

卫临道:“望闻问切才能得到精准的答案,那日微臣跟随娘娘去景春殿时只有望闻,所以答案未必准确。”

我一笑,“卫太医心思沉稳,知道本宫带你去后必有此问,你又怎会给本宫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卫临轻轻摇一摇头,“如娘娘所愿,鹂妃的孩子只怕生不下来。”

我轻轻一笑仰起来头来,不觉含了几分狠意,“本宫不过白问一句,你怎知本宫盼望鹂妃的孩子生不下来。诬蔑本宫,罪名可是不小。”

卫临淡然一笑,眼中露出一点精光,“为鹂妃把脉的许太医已报过胎像平和,娘娘若相信自然不会再来问微臣。”

我温然一笑,指着近旁的椅子道:“坐着回话吧。”我悠然停下手中针线,道:“你既知我所愿,就不必只说些顺我心意的话。且说实情就是。”

卫临躬身道:“微臣趁人不觉时看过脉案,写的是平和之象,不过是普通的安胎药方。然而在药材中却多加了安胎补气的艾叶、黄芩、苎麻根和白术等药。”

我面上一惊,心底却暗暗抿出一缕喜意,道:“旁的本宫倒是不知,那艾叶却是温经止血的,不到必要时断断不会轻用。”

“娘娘睿智。那日微臣曾留心鹂妃殿中有熏艾的迹象,虽然殿中点了香掩盖了熏艾的气味,可是微臣相信自己没有闻错。鹂妃有孕方始四月便已用艾叶,可知已有出血症状。此外黄芩和苎麻根是止血解毒的,白术则有补气、健脾、止汗之效,此几种药说明鹂妃气血两虚,有盗汗滑胎之像。如今气色尚好,全赖这些药提着精神。然而内本已亏,加之听闻鹂妃无人时常心情悒郁,只怕月份越大,腹中胎儿越岌岌可危,断断拖不到足月生产。”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鹂妃体质甚虚,又有麝香侵体的迹象,本不易受孕。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强行有孕,虽则有了胎气,然而孩子却有**成保不住。”

我捧过瓷盏缓缓啜饮了一口清茶,笑道:“事无完全,卫太医不也觉得还有一两成的把握能保住鹂妃的胎儿么?眼下鹂妃是皇上的心头肉,诸位太医竭尽全力必能保得鹂妃顺利生产。”

“可是,”卫临飞快地看我一眼,“鹂妃用艾,便已知自己这胎难保,而皇上却不知道。如果这一胎真的保不住,娘娘以为责任在谁?”

我中倏然一跳,像被雷电狠狠一击,此刻已然明白过来,手中握着的绣花针像被汗腻住了,一点一点发涩,面上只淡淡笑,“若是自己保不住也算了,否则碰上谁便是谁倒霉了。”我心思蓦地一动,“此事你知我知,自然本宫不必担这干系了。”

卫临点头道:“是啊。不过娘娘与鹂妃娘娘素来情厚,自然是不会有干系落在娘娘身上的。”

我早知卫临精明胜过温实初,不意他竟有如此计较。微微沉吟,蓦地想起一事,我唤小允子“把本宫妆台下第三个小屉子里的青花瓷盒拿来。”

那是一个拇指大的瓷盒,里面有一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色香饵,我放在他面前,“那日她殿中所用的凝露香无甚大碍,只这东西本宫看不出来,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细细一嗅,用手指捻开一点粉末,沾上一点清水再闻。我见他神色郑重,面上却不知怎地红了起来。那是一种奇异的潮红,我取过他化开的那点香饵深深一嗅,只觉心头暖暖的,心跳一拍一拍突突地清晰地跳着,越跳越快,渐渐眼觞耳热,整个人有些轻飘飘起来。我心知不好,“啪”地甩开那东西,喝道:“槿汐!”

槿汐匆匆赶来时我已用清水扑面渐渐镇静下来,槿汐取来冰块敷在卫临面上,良久,他才渐渐恢复平时的神色,俯身愧道:“微臣轻率了,不想这香这样厉害!”

我赐他一杯泡得极浓的苦丁茶,道:“你只说里面有什么?”

他皱眉喝了一口,苦得眉毛都要打结了。半晌,清了清嗓子道:“依兰、豆蔻、山茱萸、肉苁蓉、青木香、蛇床子、天茄花、**、蟾酥、牡蛎和远志。”

我听不出什么,疑惑道:“仿佛是些药材?”

他点头,“若每样分开,确是普通药材,可若混在一起,便是对男女都有用的……”

他没有说下去,我面上一红,已经猜到,便道:“你只用水化开这一些便这样厉害么?”

卫临道:“独这依兰与蛇床子便放了十足十的量,此香若焚烧起来,只怕药性更强。所以一般用时都是掺一星半点到其他香料之中便可见效,也不易察觉。”

我心中一动,念及一事,问道:“这依兰有使人情动之效,如果碰到鹅梨帐中香会怎样?”

“同效。只是效果不及此香厉害。因为依兰花毕竟是草植,而此香中的依兰则是大量提纯的。娘娘可想而知,依兰花并非四季常有,而有此香,便可年年岁岁无虑了。”

我颔首,“你且回去吧,本宫等着。”

接着几日天气炎热不堪,到了晚间便风凉雨骤,雷雨大作。几番冷热不调,我便得了风寒卧病不起。这一病便连着好些日子没有好转的迹象,人也逐渐憔悴了下去。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请安我无力相见,索性都推辞了,把六宫之事交代给德妃,只静心安养不提。如此一来玄凌不免心疼,早午晚都要来一次,连药也是煨好了亲自一勺一勺送到我唇边。

这日晨起精神略略好些,正好玄凌早朝下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宫中近来发生之事。晨光如画,两人安静相对,倒也生出几分恬淡相守之意。

槿汐进来,奉上一碗清淡白粥,加了几片紫姜。

玄凌接过,怜惜道:“朕来喂你。”

槿汐垂手一边,道:“娘娘,鹂妃娘娘过来请安。”

玄凌随口道:“传她进来。”

槿汐微微踌躇,“鹂妃娘娘来了好几日了,娘娘都不见。”

玄凌的眉间涌起一点不悦之意,转脸问槿汐,“鹂妃日日都来请安么?”

槿汐有些不知所措,很快照实答道:“是。每日早上都来。娘娘没有一次见的。”

玄凌把碗搁在床边小几上,向我道:“容儿怀着身孕过来的,何必叫她站在外头不许进来。”

我转过脸去,“臣妾实在不想见到她来。”

空气中有瞬间的凝滞,他唤我,“淑妃。”这一声里有隐约的怒气。我此时脂粉不施,加着病中瘦削,含泪的容颜颇有些楚楚可怜。“皇上也觉得臣妾应该见妹妹么?臣妾风寒未愈,若与妹妹相见,若伤了妹妹和胎儿怎办?臣妾宁可皇上斥责,也断断不敢造孽。”

玄凌双眉舒展,已然含笑,“朕知道你与鹂妃格外亲厚些,必不会向着母后也不理她。”

?我含泪含笑,啐他道:“明明皇上自己多心。”我笑着推一推道:“妹妹想必还在外头等着。臣妾体谅她一份心意,妹妹却未必明白,有劳皇上陪妹妹回去说个明白,也好让妹妹宽心。”

他握住我的手,“朕喂你吃完再去。”

我盈然一笑,“妹妹是有身子的人,皇上快去吧!”我温婉低首,“妹妹本就心事重,怀孕之后常常患得患失,于安胎其实是无益的。本该臣妾多去陪她宽心,谁知这身子这样不争气,只得有劳皇上多陪陪妹妹了。”我软语哀求,“眉姐姐早走,臣妾很盼望安妹妹能母子平安。”

玄凌很是欣慰,三顾后终于离开。

我缓缓沉下脸来,吩咐槿汐道:“她再来我也不会见,你们见她来只避得远远的,不要碰她身上一分一毫。否则,翻转了整个未央宫也说不清。”

过了片刻,小连子进来道:“娘娘,景春殿有位宫女来请安。”

我略一沉吟,扬了扬脸,槿汐立刻出去,亲亲热热拉了一人进来,笑道:“娘娘,鸢羽儿来给你请安呢。”

我笑嗔道:“槿汐,你不请鸢羽姑娘进来坐下,反而拉着人乱跑。”

鸢羽进来羞答答请了安道:“听说淑妃娘娘病了,奴婢鸢羽特来请安。”

我客气笑道:“劳你有心了,才刚你主子来,怎么你不是跟着一起来的么?”

鸢羽低下脸,咬了咬唇,勉强一笑,“看见皇上陪主子去了,奴婢才过来的。”

“这话说的,好像你们主子不喜欢你在皇上眼前似的。”我笑道,“槿汐,把本宫桌上的**葡萄请姑娘吃去。”

槿汐一笑,“娘娘不说,奴婢也要这么做的了。”

鸢羽惊讶地看我与槿汐一眼,笑道:“娘娘待槿汐真好。”

我含笑道:“你们平日伺候着也是辛苦,何必苛待你们。你主子身子弱脾气好,想来对你们也极好的。”

鸢羽涩涩一笑,只低了头不做声。槿汐拉一拉她的手,忍不住道:“恕奴婢多言。鸢羽是皇上身边的人了都几个月了,鹂妃娘娘也不请皇上恩赏,没名份也罢了,背后由着那些小宫女欺负她也不做声呢。”

我一惊,忙坐起身来道:“竟有这等事!槿汐你还拉拉扯扯的,鸢羽姑娘可是小主呢,你也不分尊卑上下的。”

鸢羽忙跪下,局促不安道:“娘娘别这样说,奴婢不过是个宫女,怎当得起小主之称。槿汐姑姑待奴婢很好,若娘娘叫奴婢与她分出上下来,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我忙抬手示意槿汐扶她起来,声音温婉若春水,“你所欠的只是个名份而已,和寻常小主有什么区别,你主子有孕浑忘了也是有的,改日本宫见到皇上向他提一提也就罢了。只是你还记得荣嫔的例吗?”

鸢羽垂首怯怯,“奴婢知道,当时皇上宠爱荣嫔册封得急了,结果惊了贞妃娘娘的胎气,以致娘娘难产。”

我打量她俊秀的脸庞,“你倒是个有心的,都知道得清楚。”

我咳嗽两声,槿汐忙端了水送至我口边,“娘娘病着还操心,先歇一歇吧。”

我抚一抚胸口,道:“无妨。鸢羽,近日你主子胎气可好么?”

她略一迟疑,避开我的目光,“都好。只是夜里有时会醒来。”

“无论她好与不好,你都不要在这事上着急。皇嗣为要,若你主子有什么不安,首先落个不是的便是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知道么?”

她缩一缩身子,温顺道:“是。”

从镂花窗格前望出去,临水的池边开满了一丛丛百合,花姿致,亭亭娟秀,晨光迷离之下犹有露珠晶莹。

鸢羽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不觉叹道:“这花极美,倒与寻常百合不同。”

槿汐笑道:“那是狐尾百合,你看那花蕊粉红绵长,又卷曲,可不是和狐尾一眼。难得的是香气最清郁又好养活,宫中有水的地方都有呢。”

我心中一动,亦笑:“你方才说你主子睡眠不安,百合最能清心安神,平虚烦惊悸。你若常插些在殿中,对你主子身子也有益。她身子安稳,到时皇上一喜欢,你的名份便有着落了。与其求人,还不如自己用心。你说是么?”

她乖巧点头,“奴婢多谢娘娘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