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典藏版

第46章 佳人

甘露寺一带渐渐走得熟悉了,日夕要拾柴火时,也渐渐走得远些。

自从后妃上香之事后,静白对我越发没有好脸色,“别总是偷懒懒怠走路,还是从前的金枝玉叶么?走远点拾柴火去。”

于是凌云峰或者甘露峰的后山,我也渐渐涉足了。唯有缥缈峰我是断断不去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只是有时候远远看见清凉台的白墙高瓦,便觉得有一点奇异的安宁,只觉得这样远远看着就好。若真要靠近,心里却是隐隐害怕的。

那一日到甘露峰的后山,树多路窄,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气也随之静静浅淡消弥而去。行到风起的深处,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只见几橼旧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融在深浓的绿色之中,显得毫无生气。走得近了,见门上有块小小的匾额,金漆都已脱落了大半,加之天色晦暗,分辨良久才看清是“安栖观”三个大字。

我一时好奇,又觉口中焦渴难耐,更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有一把温柔恬淡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找人么?”

我闻声望去,却见一个穿道姑服饰的女子,站在暮色四合之中,提着一把水壶,盈盈望着我。

光线逆向,我并看不清她的容色。我知道这样悄悄进来,已是十分失礼了,忙抱歉道:“我是口渴了,所以这样冒昧进来讨一口水喝。”

她向我招手道:“那里的水是井里的生水,不能生吃的。随我来这里吧,我拿水给你。”我忙谢过,才走近她身边。

走得近了,才见这个道姑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并不十分美艳,却有些眼熟。她眉眼间皆是说不出温柔婉约,恰如写的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此时暮色渐暗,红河日下一般的光影离合之中。她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她笑吟吟端了一杯水给我,笑道:“喝吧,才凉下的茶呢。”

我慌忙接了水去喝,心下隐隐责怪自己,我并不是个急色的男人,在宫中见惯种种美丽女子,甚至是华妃这样艳丽不可方物的。她也算不上是怎样出奇的绝色美人,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心神俱醉。

我正暗暗称奇,饮了一口水道:“不知怎么称呼呢?”

她温和微笑,“叫我冲静便可。”

冲静?我一个恍惚,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而更让我疑惑的是,甘露寺本是佛寺,群尼居住。怎么会在甘露寺邻近的山中有这样一座不知名的道观呢。

冲静,我仔细回想,终究也是想不起来。然而,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正用心细想间,她问我,“你是前头甘露寺中的姑子么?”我点点头。她又问:“是新来的么?怎么那么晚还在外头?”

我低声道:“是。只是因为拾的柴火还不够数目,所以滞留在外面。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悲悯的神色,“难为你了,这样辛苦。”

我歉然一笑,并不愿意别人来怜悯我。我见只有她一人,于是问:“您是一个人住么?”

她环顾偌大的道观,含笑道:“我和一名侍女一同住。”

正说着话,却听木门再度响了一声,一个轻快的声音道:“哎呀,有生人在呀?”

我回首欠身,却是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想是冲静口中所说的与她同住的侍女了,于是道:“打搅了。”

她年纪与道姑相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我爽朗笑道:“太妃都不觉得打搅,我又怎么会觉得打搅呢?”

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冲静,玄凌当初敕封舒贵太妃的就是“冲静元师、金庭教主”啊。眼前的这个道姑,竟是玄清的生母,当年名动京华、至今仍深深流传在无数宫人口中的先帝的舒贵妃,如今的舒贵太妃。

谁也不曾想到,当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六宫粉黛俱无颜色的舒贵妃,竟寄居在这冷清道观之中。

我一时吃惊,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说的出话来:“舒贵太妃?”

她疑惑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名号?”

在众人的传说中,在我的想像里,备受先帝宠爱,专三千雨露在一身的舒贵妃,必定是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女子,却不想是这样的温柔婉约,人淡如菊。

她打量我片刻,道:“你是宫里出来的么?”

我微微赧然,旋即道:“太妃说的不错。”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幽幽光芒隐隐,舒贵太妃的道袍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我几乎被惊住,她并不十分美艳,然而她的动人之处竟是谁也不能企及分毫。我从小自负容貌并不逊于常人,然而在她面前,竟也隐隐觉得自愧弗如。

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发,“你俗家姓什么?”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

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

我忙道:“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

太妃微微侧首,含笑道:“甄嬛?是你的名字么?”

我点头而笑:“是从前的闺名。”

太妃颔首笑向积云道:“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

我思索着道:“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是嫣然,阮嫣然。”她笑着,“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更是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

舒贵太妃眼神倏然明亮,惊喜道:“果真?”

我点头道:“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善音律之人了。”她期许地望着我道,“与此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首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

我歉然道:“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

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如此,便最好了。”

太妃道:“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三五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

我忙笑道:“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

太妃眉目和蔼,“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

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槿汐双眉微蹙,“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我疑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

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很受嫔妃们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然而后来有了清河王。先帝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首。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举步维艰。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而太后对舒贵太妃情分如此之深,我听了亦是感动。想起宫中的眉庄,更是唏嘘不已。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槿汐明白我的疑问,道:“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宫中妃嫔虽然从前与舒贵太妃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

槿汐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

舒贵太妃出居道家,而甘露寺是佛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又只有一个侍婢伏侍……我心下一动,如此,舒贵太妃几乎是与外界断了任何关联和消息。

我若无其事道:“听闻先帝生前十分喜爱清河王,几度有立他为太子之意。”

槿汐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舒贵太妃的出身备受世人争议,立清河王为太子连朝臣都反对不止。当时琳妃娘娘在宫中无论论位份还是宠爱都是仅次于舒贵太妃的,而出身又高贵些,又有执掌六宫之权。所以先帝退而求其次遗旨立当今圣上继位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槿汐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轻描淡写一般无关紧要,然而我听清楚了,“何况又有当年摄政王的支持,当今圣上继位天子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发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

摄政王!他才是玄凌继任为帝最紧要的一着吧。

然而,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如今,稳坐在紫奥城九龙金椅之上俯瞰天下的,是玄凌呵。

我喃喃道:“所有纷争的根源,都只因为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呵。”

浣碧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此处,手中的饭碗“咯噔”一声落在桌上,滴溜溜打着圈儿。我忙帮她按住瓷碗,关切道:“怎么了?”

浣碧的眼神倏忽一跳,“我只是好奇,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出身么?”她低低道,“摆夷被征平之后成为大周属国,然而到底是异族,舒贵太妃能以异族出身而到此地位,实在是不容易呵。”

我闻言侧头,“浣碧,你仿佛对摆夷有些了解。”

“不过是听说些皮毛而已。”浣碧的眼中又恳求的神色,向我道,“小姐,你方才说还要拿‘长相思’去太妃处,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很想见见太妃么?正好要抱琴去,我们便一同去吧。”

浣碧颊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浣碧抱了“长相思”跟随我步行至后山。却见门外停了匹白马,正是“御风”。它见了我,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我抚一抚它的耳朵。门内有欢悦的畅谈声,因浣碧迫不及待的推门而暂时停了下来,已经听得浣碧清脆的一声“王爷”。

目光所及之处,是着一身月白纱衫的他,负手立在太妃身边,闻声向我看来的目光中有惊诧,更多的是惊喜。他说:“方才母妃刚与我说到你……”

我明了,与他点头示意,然后对着太妃敛衽为礼。太妃含笑来扶我,道:“清儿刚从川蜀一带回来呢,连王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去,你来得也巧。”

我笑道:“今儿把‘长相思’带来给太妃,我闯下的祸,要劳烦太妃为我弥补了。”我指着浣碧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今日特意带来与太妃请安。”

浣碧规规矩矩行下礼去,口中道:“给太妃和王爷请安。”

舒贵太妃招手让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齐整,细皮白肉的。”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这双眼睛,长得倒和你像。”

我不想太妃眼神这样犀利,玄清在旁亦笑:“从前我不过觉得人有相似,如今听母妃说起,更觉得她们的眼睛像极了。”

浣碧羞涩地低一低头,把琴交到积云手中,于是一同坐着喝茶。玄清刚自远地回来,舒贵太妃爱子心切,难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太妃与清用摆夷语交谈了数句,我并不听得太懂,不由微微蹙眉侧耳认真去听。

浣碧见我蹙眉,悄声在我耳边道:“舒贵太妃是用摆夷土语在和王爷说话。”

浣碧说得声音低,然而舒贵太妃离得近,还是听见了。不由看向浣碧问道:“你懂得摆夷语么?”

浣碧略略迟疑,道:“懂得。”她定一定神,“因为奴婢的母亲是摆夷女子。”

我凛然一惊,难怪浣碧今日一定要跟了来,原来她的生母亦是摆夷女子。

太妃眉目间颇有点欢喜的神色,道:“是么?”说着用摆夷语问了几句话。

浣碧的摆夷语并不十分流畅,倒是会以摆夷人见过长辈的礼节向舒贵太妃问安。

舒贵太妃果然笑逐言开,含笑招手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舒贵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仔细端详良久,轻声问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为奴?”

浣碧不自觉地低头,“是。正是从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太妃微微沉吟,忽然眸中一亮,询问道:“他的名讳可是叫甄远道?”

浣碧轻轻点头,我见问到爹爹,也不好闭口不言,于是禀明道:“甄远道正是家父,浣碧自小便伏侍在我左右。名为奴婢,实则情同姐妹一般。”

太妃凝视浣碧片刻,突然问道:“何绵绵是你什么人?”

浣碧身子陡地一震,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正是我娘亲。”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浣碧生母的名字。从来,我只知晓浣碧是我的妹妹,而她娘亲的一切,没有人对我说,我亦是茫然不知的。

舒贵太妃叹了一声,道:“果然,母女俩长得这样像,好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母亲……还好么?”

浣碧喉中哽咽,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只得回转身去拭泪不已。我替她回答道:“浣碧出生不久,她母亲就去世了。所以爹爹抱她回来,自幼养育在府中。”

“那她的摆夷话……”

浣碧啜泣道:“甄大人会一些,是他教了我的。起初我还不知大人为什么要教我摆夷话和礼节,后来才知道……”

太妃怅怅叹息,片刻道:“绵绵与我同是罪臣之后,她更被永世没入奴籍,不得翻身,自然是不能嫁与官宦之家为妻作妾了。怪不得浣碧要称你为小姐了。”说着不由泪光盈然,抚着浣碧的额头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心中也是伤感,抬头见玄清目光凝滞在我脸上,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道:“浣碧的母亲,可是与太妃熟识的么?”

舒贵太妃一壁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壁向我道:“从前从摆夷出来,我与积云是一道的。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正巧遇上了同出摆夷归降大周的绵绵。”太妃十分感慨,“当时她也不叫绵绵,而是叫碧珠儿。绵绵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名字。”说到此间,太妃只是无声地看着我,默默不语。

我心头刹那一亮,脱口而出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因为爹爹的名字叫甄远道,所以她改名叫绵绵,是不是?”

太妃唏嘘道:“不错。绵绵一心爱慕你父亲,所以才改了这个名字,以表情意深重,矢志不渝。虽身在罪籍,她的情意只怕你父亲也是大为所动的。”

我看着浣碧,她的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不胜清弱。舒贵太妃说浣碧与她母亲长得颇像,除却她一双眼眸与我神似形似之外,她的一切都是脱胎于她的生母的吧,有线条柔和脸颊,小巧的下颌。何况摆夷女子能歌善舞,大有中原汉家女子所没有的奔放执着,从她为爹爹改名,就可见一斑了。

浣碧伏在舒贵太妃膝上,抽泣道:“爹爹说,娘死的时候还叫着爹爹的名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我心中的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

其实爹爹与娘,不过是寻常的官宦夫妻,说不上有多恩爱,但总是相敬如宾的。而且,爹爹也有一名妾侍收在房中,是十来年前从江南买回来的。那时娘总说爹爹毕竟是做官的人了,一房妾侍也没有总不成样子,又防外头说她拈酸吃醋是个不容人的,所以做主为爹爹买了来。只是这位姨娘不过是个摆设罢了,爹爹从不与她亲近,倒是姨娘寻常侍奉在娘身边的时候多,闲来只教教我们姐妹吹埙或是弄笛。因而娘偶然说起一句来,总说是自己福气好,嫁与爹爹这样不好女色、不娶三妻四妾的官宦人家,倒是一生清静安耽了。

然而,娘竟是这样懵懂而不知不觉的人。竟不知道,她一生的清静安耽之后,竟是这样一段深情掩藏在他丈夫和别的女人之间。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呵!

周遭种着的柏树有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呛得人发晕。我心念电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如果……如果,绵绵不是死得那样早,或者她终有一天会成为爹爹的妾侍,或者有一天她因为爹爹的宠爱骤然凌驾在娘之上,或者又被扶正。那末,我还是甄家名分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么?或许今时今日,我是要与浣碧换一个个儿了。想到此处,我不自觉地望一眼浣碧,强逼着自己镇静下来,却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

耳边太妃的声音清软传来,“爹爹?你叫甄远道爹爹?”她略一思量,已经了然道:“是了。绵绵的孩子怎么会不是甄远道的呢?因为你母亲是罪臣之后,你自然不能被承认是他的女儿。所以你叫你姐姐作小姐,她也待你如妹妹一般,是么?”

浣碧点头拭泪道:“小姐她,的确待我很好。”

舒贵太妃连连颔首,道:“绵绵从前的小名叫碧珠儿,你爹爹给你取名浣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玄清颇感意外,看看我,又去看浣碧,最后目光停留在我们的眼睛上,道:“难怪你们俩的眼睛这样像,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浣碧,听她说是你的近身侍女,只以为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所以才连眼睛也长得这样像。”

浣碧抬头望着他,凄苦一笑,“我与小姐虽然同父,可是我的娘亲,却连妾侍也不算。我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从不晓得浣碧的娘亲和爹爹之间有这样多的纠葛,爹爹也从不向我说起。只有我知道浣碧是我的妹妹。这件事,甚至连娘也从来不晓得,只以为浣碧和流朱一样,都是外头抱回来的丫头。

我心下对浣碧更是怜惜,若不是因为绵绵的出身的缘故。想必从前在家中,浣碧也是甄家娇贵矜持的二小姐吧。她的年纪,原本也就比我小了一岁的。

玄清安慰道:“没有什么私生不私生的话,在咱们几个人心里,从不会这样想。”

浣碧绞着双手,低首死命咬着嘴唇,嗫嚅道:“如今……你们都知道了……”她忽地仰起头,一双碧清妙目泪光盈然,“王爷,你别瞧不起我。”

玄清柔和向浣碧道:“你母亲与我母妃是故交,又同为族人,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摆夷人的血统,我怎么会瞧不起你。”

浣碧用力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来,低低垂下头去。我竟从未发现,浣碧可以美到如此地步。但见玄清对她软语安慰,自己仿佛远远旁观一般,隔了老远老远,隔了几重纱幕似的,这样可望不可及。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来。

我向太妃道:“爹爹是先认识绵绵……是何姨娘呢,还是先与我娘相识?”

太妃怅然道:“缘分这回事,岂是有先来后到的。绵绵与甄远道,是在甄远道成亲之后才相识的。想必甄娘子也知道,你爹爹与你娘亲婚前并未见过,相识一说更无从谈起。他们缔结婚约,不过是汉人官宦人家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合的吧。”

我脸上微微发烧,低声道:“是。”

“那么你们汉家并不同于咱们摆夷一夫一妻,是可以娶妾的吧。”我再度点头,太妃道:“虽然结识在后,而你爹爹又何尝不想娶绵绵为妾长相厮守呢。只是绵绵命苦可怜,亡族之后家中又骤然得罪,才失去与你爹爹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太妃不觉得,我的娘亲也很可怜么?”我迎着舒贵太妃的目光道,“我的娘亲,她做了爹爹一辈子的妻子,却从来不知道爹爹心里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虽然爹爹没法子给何姨娘一个名分,可是因为亏欠,因为思念,也因为浣碧,爹爹心里必定也是常常想念着姨娘的。与我娘比,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了。”

玄清回头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头只作不觉。舒贵太妃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渐有怜爱之情,叹息道:“这世间,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

“太妃说的极是。何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娘亲也被远放川北。逝者已然作古,我们能顾及的也只有生者。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会放任她不顾。我有件事我力不从心,只能尽一尽心意,求太妃和王爷相助。”

舒贵太妃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浣碧年纪不小,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耽误了她的终身,请太妃做主,为浣碧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吧,也算为何姨娘了却一桩心愿了。”

舒贵太妃含笑道:“你这个做姐姐的,的确是个为妹妹打算周全的好孩子。我竟想不到你有这份心。”说着笑吟吟向玄清道:“清儿,母妃在这里自然是要求个清净了,不好插手这样的事,也插手不了。浣碧是我故交的遗孤,也是你一心要守护的人的妹妹,母妃可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浣碧好好寻一个好人家。”

玄清轻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母妃的嘱咐,儿子一定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