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

第三十一节

第二卷第三十一节当天晚上,朱老明在严志和家里开了会回来,睡在炕上,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年来就是这样,人们一说起运涛,他就几天心里放不下。

他又想起春兰,那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老是住在家里。

她娘性子绵长,老驴头糊里糊涂,他们不会给春兰安排一生的大事。

第二天他做了点饭吃,就去找朱老忠。

朱老忠不在家,就跟贵他娘说:“我心上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

贵他娘问:“大哥!什么事儿?”朱老明说:“我想,咱大贵今年也有个二十老几了,一直在外头跑了几年。

这咱回来,连个屋子炕也没有,听说你要给他粘补个人儿?”贵他娘睁圆眼睛,看着朱老明把这句话说完,笑了说:“可不是,我心里正叨念这件事,可见你为咱大贵操心。”

说着,又咯咯地笑起来。

朱老明哑默悄声地说:“小子家一到了这个年纪,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人儿,就会恨老人糊涂。”

贵他娘说:“大哥!咱给孩子安排安排吧,你看咱村谁行?”朱老明说:“我看春兰就是个好人儿。”

朱老明说到这里,贵他娘可就不往下说了。

春兰和运涛的事情她完全明白,如今运涛陷在监狱里,涛他娘把春兰比闺女还亲,怎么说给大贵呢!朱老明合着眼睛,听贵他娘答话,老半天没有声音,他说:“你别听人们瞎念叨,我总认为春兰是个好闺女。”

贵他娘说:“人们念叨,是捕风捉影,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

朱老明说:“谁准知道?磨牙就是了。”

贵他娘说:“就怕大贵不干。”

朱老明说:“依我看他巴不得的。”

贵他娘说:“你说的是春兰模样好?”朱老明说:“模样好是一个,也聪明伶俐。

再说,象咱这户人家,寻人家什么主儿?比咱强的,人家不寻咱,比咱不强的,人儿再长得不象个样子,大贵也不干。

春兰,咱就是图个好人儿。”

贵他娘抬起头,迟疑了半天,听得朱老明说,她心上也有了活口儿,说:“商量商量再说吧!”朱老明说:“我想保保这个媒,我先跟涛他娘透透,他们要是可怜孩子们,也许一口答应下。”

贵他娘说:“不就说嘛,要是说不明白,春兰一过门,老婆子还发懵哩!”说到这里,朱老明站起来,抬起头向着天上长叹一声,说:“咳!都是为儿女操心哪!”他从朱老忠家里走到村北,才说走回家去,又想上严志和家里去看看。

摸对了道,走到小严村。

一进严志和家小门,就放开嗓子喊:“志和在家吗?”涛他娘把眼眶对在桃形的小玻璃上,看是明大伯来了,问:“明大伯你来吧!他没在家。”

朱老明听说志和不在家,就不想再进去。

摸到窗户根前,说:“他干什么去了?”涛他娘说:“左不过是你们跑踏的那些事,你看他父子俩,成天价没了别的事儿了。”

朱老明隔着窗户,一句一句地转着弯、捡着柔和话,跟涛他娘把大贵和春兰的事说了说。

涛他娘笑了说:“早该这么着。”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可想起运涛来:“咳!那孩子,他还在监狱里!”她想说同意,怕将来对不起运涛,想说不同意,可叫春兰等到多咱?犹豫了半天,眼里一下子流下泪来,说:“行啊,大贵也到年岁了!”朱老明听她犹豫不决,又不好断然决定,怕伤了涛他娘的心。

可是一想到春兰年岁不小了,是大贵也罢,不是大贵也罢,也该给她操持个人儿了。

就说:“我不过说说罢了,运涛还在监狱里,怎么能把他心上的人儿给了别人。

要是叫他知道了,还恨他这个不明理的大伯呢!”涛他娘听了这句话,低头扬头地想了半天。

眼圈慢慢红起来,睒着眼睛说:“十年……十年监牢,可也是个年月儿,当娘的能叫人家春兰老在屋里?”自从运涛入狱,只说是十年就可以回来,她还不知道是遥遥无期。

又流泪说:“咳!春兰,孩子年轻轻的,受的委屈可不小啊!”朱老明也想:“怎么世界上难堪的事情都出在她身上?”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唉声叹气了半天。

涛他娘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说:“咱不能耽误人家春兰呀,运涛在监狱里,咱拽也拽不出他来。

春兰在家里,活活地等着,可为什么哩?”其实,目前春兰出嫁不出嫁,不只在运涛。

老驴头听到运涛的风声以后,也打算过这件事。

要是寻个不如运涛的人,不用说春兰不如意,春兰娘也怕对不起她。

想要找运涛这样人,可也百里不抽一。

老驴头呢,想到老两口子上了年岁,离不开春兰,一定要寻个“倒装门”儿,这门子亲事就难对付了。

春兰一心要等着运涛,这人儿把感情看得特别重,她看中了的人,就一心一意,受多大折磨也得爱他。

她看不中的人儿,就是家里种着千顷园子万顷地,她也不干。

这点脾性,乡村当块的人们谁也知道。

甚至连那个玩弄女人的老手冯老兰,也再不敢想着她。

如今连她的亲爹亲娘也算在里头,没有一个人敢跟她提起婚事。

朱老明说:“人们都说,春兰那孩子长得高了,也黄了瘦了。”

朱老明一说,涛他娘又流下泪来,她想运涛,又舍不得春兰。

虽是两家,春兰就象在她家里长大的。

她睁着两只眼睛,看他们一块儿长大。

又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春兰出秀成一个好看的姑娘。

自从打算把春兰娶过来,没有一天不盼运涛早一天回来,早一天怀里抱上个胖胖的孙子。

如今运涛要住一辈子监狱,说不定等运涛出来,春兰也就老了。

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黑里泛红的脸庞,春兰也看不见运涛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了。

朱老明听涛他娘半天不说话,心上想:“咳!可怜见儿!涛他娘还以为运涛是十年监禁,不承想这一辈子娘见不到儿,春兰也见不到运涛了。

可是早晚也少不了这一场剜心的痛啊!涛他娘要是个明白人,这会儿不能光为运涛,也得替春兰着想。

还不如把春兰给了大贵,久后一日运涛要是有命出狱,再给他粘补别的人,普天下好闺女多着呢。

咳!难死老人们了!”他一边想着,拿起拐棍走出来。

叹了一声,说:“也够涛他娘操心的了!”涛他娘说:“你走吗?不进来暖和暖和?”朱老明说:“唔!我估摸天黑了,回去看看,该做点吃的了。”

朱老明从严志和家走出来,才说往家走,又想:“要不,我再去找找老驴头。”

他又迈开脚步,走到老驴头家。

一进大门,就喊:“老驴头在家吗?”进了二门,老驴头掀开门上的蒿荐,探出半个身子,弯着腰笑了说:“是朱老明,快屋里来吧!”朱老明走到屋里,春兰忙拿笤帚扫了炕沿,叫明大伯坐下。

她又背过脸儿,低下头做针线。

老驴头说:“老明兄弟!可轻易不到我门里来……”朱老明说:“我衣裳破,瞎眯糊眼的,进不来呀!”老驴头说:“算了吧,你的眼皮底下那里有我老驴头啊?”朱老明说:“今天来,有个好事儿跟你说说,你喜欢哩,咱就管管,不喜欢也别烦恼。”

老驴头呲出大黄牙说:“你说吧,咱老哥们有什么不能说的。”

朱老明说:“咱大贵回来了,我说给他粘补个人儿,想来想去想到你这门里……”朱老明和老驴头说着话,他不知道春兰就在炕那一头,做着活听着。

她听来听去,听说到自己身上,心上一下子跳起来,一只手拿着活计,一只手拿着针线,两只手抖颤圆了,那根针说什么也扎不到活计上。

朱老明继续说:“我左思右想,你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老忠兄弟地土不多,你也只有那么几亩地……”春兰听到这里,脸上热辣辣的,红得象涂上胭脂,伸起脚咕咚地跳在地上。

通、通、通地三步两步迈到槅扇门外头,春兰娘也就跟出来。

老驴头哈哈笑着说:“行倒是行,俺俩做了亲家,先说有人给我撑腰板了,少受点欺侮。

可是这闺女跟运涛……运涛还在监狱里。”

朱老明说:“不能光为运涛,也得为春兰。

你跟闺女说说,要是说对了,这门亲事就算做成了。”

老驴头说:“你看,俺老两口子守着她一个,她出门走了,俺俩要是有个灾儿病儿,连个做饭的人儿也没有。

再说这家里也冷冷清清的。”

老驴头这么一说,朱老明紧跟着问:“没的,叫春兰在你门里住一辈子?”老驴头说:“我想寻个‘倒装门’,又是女婿又是儿。”

说着,又嘻嘻笑了半天。

说:“你要是说着老忠把大贵给了我,将来我这门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也算成了家子人家了。

有二贵一个,也够他老两口子享受一辈子的。”

朱老明说:“这样一来,你们老了,有一儿一女在跟前,倒是不错,街坊四邻也少结记你们,可是大贵也得干哪!”老驴头说:“跟老忠说说吧,咱乡亲当块儿,谁家人人口口、那厢屋子那厢炕都知道,也用不着隔村求人去打听。

老忠和大贵同意了,我这几间房子几亩地,也就成了他们的事业。”

说到这里,春兰娘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老明哥!老忠舍得吗?那么大小伙子了?”朱老明说:“反正是这么个两来理儿,大贵不上你家里来,春兰就上他家里去。”

一边说着,几个人又哈哈大笑了半天,朱老明才走出来。

春兰正在灶堂门口烧火做饭,她听到这刻上,就完全明白了。

但当前占据她思想的不是大贵,是运涛。

象有两只明亮亮的大眼睛,又在看着她。

那个良善、淳厚的面容,很难使她一下子忘下。

于是,思想就象静下来的春天的潮水,重又返卷上来,鼓荡着喧哗着,激动着她的心情,再也不能安静下去。

她把饭做熟,也没吃,就走回屋里。

灯也没点,一个人趴在炕席上,两只手抱起脑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老驴头和春兰娘摸着黑影喝稀粥,老驴头看不见春兰端碗,问:“春兰又不吃饭了?”春兰娘说:“可不是,又哭哩!”自从运涛陷在监狱里,春兰不吃晚饭,半夜里一个人抽泣,已经不是一次了。

可是,当娘的又有什么办法呢?老驴头吃完了饭,摸着黑影走到屋里,坐在小杌凳上,看着春兰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不小了,你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你本身的事儿不跟你商量,可跟谁去说呢?大贵,你们小里常在一块,再说当兵回来,长得越发的壮实了,你看怎么样?”老驴头一说,春兰哇地哭出来。

老驴头又生起气来,拍打着大腿说:“你看,这是跟你商量哩!你这是为什么?”春兰一行哭着,说:“什么也不是,是嫌我吃你的饭,你多嫌我。

早晚我拉着一枝枣树棘针,端着个破瓢,要着饭吃离开你这门……”春兰这么一说,老驴头也火了,说:“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谁又多嫌你来!”春兰见老驴头发了火,跺起脚跟说:“你,你,就是你!早先儿你就为冯家老头谋算我!”春兰娘赶上去插嘴说:“运涛要是十年不回来呢?”春兰说:“我等他十年!”春兰娘又问:“他要一辈子不回来呢?”春兰说:“我等他一辈子。”

老驴头一听,可不干了,一下子闪开怀襟,脱了个光膀子,拍着胸膛说:“你瞎说白道,当爹的穷了一辈子倒是情真,可没有鬻过儿卖过女!”父女两个,闹得不可开交。

春兰自从运涛坐了狱,哭哭啼啼,天天想念。

可是她不能明哭,只是偷偷饮泣。

多少屈情郁积在心里,今天象黄河决口一样,哇啦地哭起来。

一边哭着,心上想念着运涛。

一想起运涛,心上越发地难受。

她猛地把脑袋一扎就往外跑,说:“今日格我活尽了命了!”一股劲出了大门,望着井台上跑。

春兰娘看她要去跳井,抬起腿追出来。

春兰一出门,碰上一个人从街上黑影里走过来,说:“谁?谁?是谁?跑什么?”春兰一听是忠大伯,停住脚楞住。

春兰娘一五一十地对朱老忠说了,说到春兰要跳井,就象撮住朱老忠的心一样,跺着脚对春兰娘说:“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又折掇她?春兰!你给我回去!”春兰听得说,悄悄地走回来,也不哭了。

朱老忠走到春兰家里,对老驴头说:“闺女是你的,可比我跟前的还疼。

你们要是再折掇她,我就不干!”老驴头说:“我那天爷!谁折掇她来,谁家闺女不出阁呢!”朱老忠说:“俺春兰就是等着运涛,看你们怎么的?大贵要是成亲,去找别人。”

老驴头说:“好,她不愿出聘,叫她在家里老一辈子,我再也不管了。”

朱老忠说:“管,你也得管好。

这么大的闺女了,比不得小孩子,不能叫她老是哭哭泣泣。”

朱老忠看老驴头和春兰娘不再说什么,春兰也不哭了,就抬起腿走出来。

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为了组织农民宣传队,还要去找严志和。

婚姻事情,在春兰的一生中是件大事,可是在锁井镇上来讲,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目前家家户户,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是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运动。

锁井镇上,逢五排十加二七,五天两个集日。

每逢集日,有成车的棉花,成车的粮食拉到集上。

有推车的、担担的、卖葱的、卖蒜的、卖柴的、卖菜的。

有木货铁货、农器家具、匹头苇席,要什么有什么。

那天早晨,老驴头还没有起炕,就叫春兰:“春兰!春兰!今日格你跟我赶集去。”

春兰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问:“干什么?爹!”老驴头说:“咱去赶个集,卖点菜什么的,换个钱好采办点年货,快该过年了。”

说着,伸了伸胳膊,觉得很冷,重又缩回去,蜷伏着腰睡了一会。

才说披上棉袄起炕,一阵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在他身上。

他又把棉袄向上一耸,盖住头温了温。

伸上袖子,拿起烟袋来抽烟。

吧嗒吧嗒一袋,吧嗒吧嗒一袋,抽了两袋烟,棉袄还是暖不过来,又盘着脚合了一会眼。

他上了年纪,火力不足了。

一到冬天,老是觉得脊梁上发凉。

春兰娘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忙起呀,不是去赶集吗?”老驴头问:“今日格是小集大集?”春兰娘说:“大集。”

老驴头才穿上棉裤,他又想起来:这几天身上老是觉得痒,兴许是长了虱子。

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兰给他拿拿,可是又忘了。

他又脱下棉裤来拿虱子,拿得不解气了,伸出牙齿,顺着衣裳缝咬,咬得咯嘣乱响。

春兰娘又说:“饭熟了,还不起?”老驴头穿上裤子,再穿袜子,才穿上袜子,裤腰带又找不见了。

翻着被窝找了半天,一欠身子,原来在屁股底下坐着。

老驴头吃了饭,拿了两只筐,拾上几捆葱,几辫蒜,抱上两抱白菜。

叫春兰挑上头里走,自己背了秤,在后头跟着。

一过苇塘,就听得集上的喧闹声,早就人多了。

春兰挑着担子在集上走,看见昨日晚上有人把农会的标语和告农民书,贴在聚源号的门外头。

她楞了一下,把筐放在聚源号对过,挤了个空摆上摊。

不一会工夫,聚源号门前挤了一堆人,都在那里看传单。

朱全富老头,看了会子传单,从人群里挤出来,捋了捋胡子,摇着头说:“咳!又出了一宗税。”

老驴头把秤递给春兰,赶过去问:“你说什么,出了什么税?”朱全富老头说:“割头税。”

老驴头问:“什么叫割头税?”朱全富老头把割头税的事,告诉了老驴头。

说一块七毛钱,老驴头还不惊,后头那一大堆零碎儿可值钱不少,他又问:“墙上贴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是什么?”朱全富说:“那是出了农会,出了共产党,要反割头税!”老驴头点了点长下巴走回来,嘴里不自觉地嘟念着:“咳!杀过年猪,也要拿税了!”他从春兰手里接过秤来,开始照顾买卖。

平时都是他一个人赶集,今天年集上人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才叫春兰在一边帮着。

有抽袋烟的工夫,朱老星那个矮个子走过来,他头有点横长,满脸络腮胡子,眯细着细长的眼睛,蹒蹒跚跚地走着。

听人们正吵吵杀过年猪拿税的事,他说:“种地要验契,吃盐要加价……杀过年猪也拿税钱,这玩艺更是节外生枝!”伍老拔拖着两条长腿,象长脚鹭鸶,一步一步迈过来,提高嗓子大喊:“这年头,兵荒马乱不用说,又要割头税,真是万辈子出奇的事!”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愿交割头税。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朱老忠也走到人群里,说:“城里出了农会,要反割头税。

冯家大院包了全县的割头税,刘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

他们有衙门里的公事,我有这个……”说着,解开怀襟,掏出红绿纸印的传单标语,在人们眼面前一晃,又揣进怀里。

春兰在那里看着,忽然间在人群里闪出一个人,长头发大眼睛,长得和运涛一样。

嗯,怎么长得一样?就是个儿矮一点。

她心上乱起来,脸上有些热。

仔细一看,她才知道:“是江涛!”江涛在一边看着,咂着嘴,不住地笑着。

他觉得这个小宣传队真是不错,党的号召在人们心里生根了。

正在得意地寻思,冷不丁人群里闪过一个稔熟的面影,他怀疑是“眼离”,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一看,一点不错正是严萍。

她穿着绿绸旗袍,花呢靴子,拎着个竹篮在买东西。

江涛笑模悠儿地走上去,扯住她的篮系儿,说:“你也回来了?”严萍睁开眼睛怔了一下,说:“回来了!你比我回来得更早。”

说着,她嗔着脸撅起小嘴,低下头也不看他一眼。

江涛心里有点慌,脸上红起来。

严萍说:“一进腊月门,老奶奶就捎信:‘叫萍儿回家过年。

’爸爸说,奶奶年纪大了,想孩子们,就叫我回来了。

我去找了你好几趟,老夏说你有病,去思罗医院了。

我又一个人跑到医院去看你,没有。

又说你上北京天津去了……谁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呢?近来你的行踪老是叫别人捉摸不定。”

她生起气来,脸上白里透红。

江涛问:“你是和登龙一块回来的?”严萍说:“那你就甭管了。”

江涛拎起篮子,帮她在大集上买了猪肝、肉、黄芽韭、豆腐皮和灌肠什么的。

他们在头里走,春兰在后头跟着。

走到街口上,春兰好象从睡梦里醒过来,一下子站住。

心里笑了笑说:“看,他们有多好!”由不得眼里掉出泪来。

她看见严萍就想起自己,看见江涛,就想起运涛来。

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活在一个世界上。

太阳暖和和的,道沟里有融了的雪水。

白色的雪堆,在旷地上闪着光亮,乡村在阳光下静静睡着。

严萍从脖颈上拿下围巾,眨着眼睛问:“今天大集上象是有什么动静,嗯!人们嚷着‘要反割头税’!‘要反割头税’!”她仄起头,眨巴着眼睛瞅江涛。

象是说:“你一定知道。”

江涛迟疑了一刻,想:“不能再不对她讲明白了。”

就说:“是的,要发动一个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反对蒋介石的割头税、百货税、印花税。”

他对她讲了目前农村经济状况,讲到农村的剥削关系,又说:“农民负担太重了,生活再也无法过下去,要自发的闹起来呀!”严萍说:“啊!可就是,乡村里太穷了,太苦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江涛说:“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太多。

工业品贵,农业品贱,谷贱伤农,农村经济一历历地破产了!”严萍说:“不错!退回一年,你这么说我还不懂。

现在讲我就明白了。

在城市里住久了,忘了农村生活的苦相。

苦啊,农民生活苦啊!吃不象吃的,穿没有穿的!”她低下头走着,看见两只花鞋尖,在地上带起尘扬。

江涛说:“所以我们要发动农民,组织起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严萍两眼不动窝地瞅着江涛,心里说:“怎么?小嘴头儿这么会说,讲得那么连理,那么有理。”

她想笑出来,又不好意思。

又说:“真的,我真是同情农民!”走到小严村村头上,严萍立住不走了。

伸手拎篮子,说:“我要回去。”

江涛把篮子一闪,说:“到我家去。”

严萍坚持说:“不,到我家去。”

两个人正在道口上争执,一伙赶集的人们走过来,向他们投过希奇的眼光。

江涛只得跟严萍抄着小路走过小严村,走到严萍她们村头上,村南有个小水塘,塘边长着几棵老柳树,塘里冻下黑色的冰,塘北里有个黄油小梢门。

走到门口,江涛又站住,把篮子递过去。

严萍歪起头看着他,问:“干什么?”江涛犹豫说:“我想回去。”

严萍说:“为什么?”她猛地把篮子一推,径自走进去,江涛只好提着篮子跟进去。

走到二门,严萍又扭头看了看江涛,无声地笑了,红了脸。

大声喊叫:“奶奶,来客了!”老奶奶在屋里答话:“呵!回来了,丫头!那里的客人?”严萍说:“我的朋友。”

“谁,那里的朋友?”老奶奶高身材,驼着背,很瘦弱,身子骨倒还硬朗。

颤巍巍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说:“我看看是谁!”当她看出是个亭亭秀秀的小伙子,站在严萍一边。

不由得突出牙齿笑了,说:“傻闺女!不能那么说,那有十七八的大闺女跟半大小子交朋友的?”严萍嗤地笑了,两片红霞泛在脸庞上,三步两步抢过门坎。

吃吃地笑着说:“俺是这么说惯了。”

奶奶嘻嘻笑着,说:“你们住城,俺住乡嘛,十里还不同俗呢!这会儿奶奶不怪罪你们。”

又嘟嘟哝哝地说:“城里时兴的是大脚片儿,剪头发……”奶奶屋里放着红油橱子,升着煤火炉,炕上铺着羊毛毡。

严萍请江涛坐在小柜上。

老奶奶又走进来,眯缝了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当是谁,你不是志和家的吗?”江涛局促不安,立起身来说出自己的姓名。

奶奶把竹篮拎到外屋,说:“萍儿!你的朋友来了,叫老奶奶给你们做什么吃?江涛,说起来都不是外人,你爷爷在这院里待了一辈子。

你爹年幼的时节,也在这院里扛活。

那时候还有我们老头子,看他父子俩安分守己,帮他们安下家来。

后来你们才有了家业,成了一家子人家了。

志和老运不错呀,修下这么好小子……”奶奶说着,擦擦案板,试试刀锋。

又说:“听人们说,你哥哥被人家糟踏了。

咳!年幼的人们,在外头别担那个凶险。

光想割(革)人家的命,人家不想割(革)你的命吗?光自把个小命儿也割(革)了!自己的事还管不清,去管国家大事。

人小,心大!”老奶奶说着,严萍打断她的话,问:“奶奶,你给江涛做什么吃?”奶奶继续说:“朋友们到咱家,多咱也没怠慢过。

黄芽韭猪肉饺子、四碟菜、一壶酒。

有老头子的时候,是个为朋好友的人。

四面八方,朋来客往,成天价车马不离门,壶里不断酒,灶下不离肉,老头子不在了,人客也稀少了。”

她嘴上不停地说着,又想起严家兴盛时代的情景。

她说的老头子,就是严知孝的父亲严老尚。

老奶奶把案板搬到炕上,揎起衣袖,系上围裙,剁了馅儿,和起面来。

江涛和严萍盘腿跨上炕沿,帮奶奶捏饺子。

奶奶洗碟、刷碗、炒菜,手等着就把饭做停当了。

老奶奶跪上炕沿,跷起腿磕了磕鞋底上的土,盘腿坐在炕上。

严萍端上菜,奶奶要陪江涛喝酒,江涛不喝酒,老奶奶自斟自饮。

江涛吃着饺子问:“奶奶!一个人住在这院里,不闷的慌?”老奶奶说:“我嫌孩子们闹的慌,叫他二叔住西院。

有老头子的时候,这院就不住人。

朋友们来了住住,知孝父女们回来,也住在这院里。

别人另有他们自己的屋子。

我老了,怕麻烦。”

吃完饺子,江涛要严萍参加反割头税运动,严萍一口答应下。

他俩说着话的时候,老奶奶在后头听见,问:“什么?反什么割头税?”严萍说:“今年又出了一种新税,杀一只猪要……”不等严萍说完,老奶奶说:“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是完粮纳税的,又值得反什么?”严萍说:“咳!这税那税,农民们没法生活了,都要起来闹腾呀!”老奶奶说:“可不能闹啊!闹闹也得拿,今儿不同往昔,谁敢反上,就是杀头,他们可厉害多了!”严萍一听,眼珠向江涛偷偷一斜,转了一下,撅起小嘴儿。

她心里在想:在乡村里,农民运动将是什么规模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