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大鳄

第三百六十九章、三百七十章井中龙王(两章合一)

这师徒们都吃罢了晚斋,众僧收拾了家火。那三藏在一旁称谢道:

“老院主,打搅宝山了。”

那僧官连忙摆手道:

“不敢不敢,怠慢怠慢。”

三藏此时又问道:

“我师徒却在那里安歇?”

那僧官连忙说道:

“老爷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区处。”

赶紧叫来那火工头陀道:

“那壁厢有几个人听使令的?”

头陀答道:

“师父,有。”

这僧官立刻吩咐道:

“你们着两个去安排草料,与唐老爷喂马;着几个去前面把那三间禅堂,打扫干净,铺设床帐,快请老爷安歇。”

那些头陀听命,各各整顿齐备,却来请唐老爷安寝。他师徒们牵马挑担出方丈,径至禅堂门首看处,只见那里面灯火光明,两梢间铺着四张藤屉床。行者见了,唤那办草料的头陀,将草料抬来,放在禅堂里面,拴下白马,教头陀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间,灯下两班儿立五百个和尚,都伺候着,不敢侧离。三藏欠身道:

“列位请回,贫僧好自在安寝也。”

众僧决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众道:

“伏侍老爷安置了再回。”

三藏道:

“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请回。”

众人却才敢散去讫。而后那唐僧举步出门小解,只见明月当天,叫声:

“徒弟。”

这行者、八戒,沙僧听声都出来侍立。因感这月清光皎洁,玉宇深沉,真是一轮高照,大地分明。对月怀归,口占一首古风长篇。诗云: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行者闻言,近前答道:

“师父啊。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月至三十日,阳魂之金散尽,阴魄之水盈轮。故纯黑而无光,乃曰晦。此时与日相交,在晦朔两日之间,感阳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阳现。初八日二阳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绳,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阳备足,是以团圆,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阴生,二十二日二阴生。此时魂中魄半,其平如绳。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阴备足,亦当晦。此乃先天采炼之意。我等若能温养二八。九九成功,那时节,见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

曾有诗云: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那长老听说,一时解悟,明彻真言,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

“师兄此言虽当,只说的是弦前属阳,弦后属阴,阴中阳半,得水之金;更不道: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土母配如然。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说起来我倒记起一舍利赞也与这月有关!”

三藏一听来了兴致,连忙问道:

“是何内容,悟净不妨说来一听!”

那沙僧顿了顿说道:

“我记得是当日那佛陀陧盘之后,留下舍利众多,为八方国王所得,后西方有一王者一统西方,被尊为阿育王,为西方佛门第一护教之王,后这阿育王将舍利全部收起,分为八万四千份,分派手下各持一份舍利送往诸洲各方,余数日之间建成八万四千座阿育王塔供养舍利,这才有当年的白马驮经之事,其中那大唐法门寺中也有一佛骨真身舍利,乃一指骨,其后那法门寺僧人为了防止那灵骨遭遇不测,又制三枚影骨作为替身,曾有一赵姓居士得见那舍利,这才作了那舍利赞,赞曰:玉棺启见佛指骨,曾使圣王泪盈目。想见当年丈六身,一弹三界群魔伏!凝视莹莹润有光,不同凡质千年藏。影骨非一亦非异,了如一月映三江。”

那长老闻得,亦开茅塞。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八戒上前扯住长老道:

“师父,莫听乱讲,误了睡觉。这月啊: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粘涎。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我说你取经还满三途业,摆尾摇头直上天!”

三藏听得八戒的一番言语摇头道:

“也罢,徒弟们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这卷经来念一念。”

行者道:

“师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时的经文,那本不熟?却又领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见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见,经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经儿?”

三藏道:

“我自出长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时的经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闲,等我温习温习。”

行者道:

“既这等说,我们先去睡也。”

他三人各往一张藤**睡下。长老掩上禅堂门,高剔银缸,铺开经本,默默看念。却说三藏坐于宝林寺禅堂中,灯下念一会《梁皇水忏》,看一会《孔雀真经》,只坐到三更时候,却才把经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听得门外扑剌剌一声响亮,淅零零刮阵狂风。那长老恐吹灭了灯,慌忙将褊衫袖子遮住,又见那灯或明或暗,便觉有些心惊胆战。此时又困倦上来,伏在经案上盹睡,虽是合眼朦胧,却还心中明白,耳内嘤嘤听着那窗外阴风飒飒。好风,真个那——淅淅潇潇,飘飘荡荡。淅淅潇潇飞落叶。飘飘荡荡卷浮云。满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尘沙尽洒纷。一阵家猛,一阵家纯。纯时松竹敲清韵,猛处江湖波浪浑。刮得那山鸟难栖声哽哽,海鱼不定跳喷喷。东西馆阁门窗脱,前后房廊神鬼仓。佛殿花瓶吹堕地。琉璃摇落慧灯昏。香炉尚倒香灰迸,烛架歪斜烛焰横。幢幡宝盖都摇拆。钟鼓楼台撼动根。

那长老昏梦中听着风声一时过处,又闻得禅堂外,隐隐的叫一声:

“师父!”忽抬头梦中观看,门外站着一条汉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泪,口里不住叫:“师父,师父!”三藏欠身道:

“你莫是魍魉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时来此戏我?我却不是那贪欲贪嗔之类。我本是个光明正大之僧。奉东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手下有三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之英豪,扫怪除魔之壮士。他若见了你。碎尸粉骨,化作微尘。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儿潜身远遁,莫上我的禅门来。”

那人倚定禅堂道:

“师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魉邪神。”

三藏道:“你既不是此类,却深夜来此何为?”

那人道:

“师父,你舍眼看我一看。”

长老果仔细定睛看处。呀!只见他——头戴一顶冲天冠,腰束一条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手执一柄列斗罗星白玉圭。面如东岳长生帝,形似文昌开化君。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急躬身厉声高叫道:

“是那一朝陛下?请坐。”

用手忙搀,扑了个空虚,回身坐定。再看处,还是那个人。长老便问道:

“陛下,你是那里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国土不宁,谗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话说,说与我听。”

这人才泪滴腮边谈旧事,愁攒眉上诉前因,道:

“师父啊,我家住在正西,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那厢有座城池,便是兴基之处。”

三藏道:

“叫做什么地名?”

那人道:

“不瞒师父说,便是朕当时创立家邦,改号乌鸡国。”

三藏道:

“陛下这等惊慌,却因甚事至此?”

那人道:

“师父啊,我这里五年前,天年干旱,草子不生,民皆饥死,甚是伤情。”

三藏闻言,点头叹道:

“陛下啊,古人云,国正天心顺。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既遭荒歉,怎么就躲离城郭?且去开了仓库,赈济黎民;悔过前非,重兴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顺风调。”

那人道:

“我国中仓禀空虚,钱粮尽绝,文武两班停俸禄,寡人膳食亦无荤。仿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如此三年,只干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处,忽然锺南山来了一个全真,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先见我文武多官,后来见朕,当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有应,只见令牌响处,顷刻间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说久旱不能润泽,又多下了二寸。朕见他如此尚义,就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称之。”

三藏道:

“此陛下万千之喜也。”

那人道:

“喜自何来?”

三藏道:

“那全真既有这等本事,若要雨时,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时,就教他点金。还有那些不足,却离了城阙来此?”

那人道:

“朕与他同寝食者,只得二年。又遇着阳春天气,红杏夭桃,开花绽蕊,家家士女,处处王孙,俱去游春赏玩。那时节,文武归衙,嫔妃转院。朕与那全真携手缓步,至御花园里,忽行到八角琉璃井边,不知他抛下些什么物件,井中有万道金光。哄朕到井边看甚么宝贝,他陡起凶心,扑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内,将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个落井伤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见说是鬼,唬得筋力酥软,毛骨耸然。没奈何,只得将言又问他道:

“陛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宫皇后,遇三朝见驾殿上,怎么就不寻你?”

那人道:

“师父啊,说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间罕有!自从害了朕,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就变做朕的模样,更无差别。现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国土。他把我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尽属了他矣。”

三藏道:

“陛下,你忒也懦。”

那人道:

“何懦?”

三藏道:

“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变作你的模样,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识,后妃不能晓,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阴司阎王处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诉伸诉?”

那人道:

“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

三藏道:

“陛下,你阴司里既没本事告他,却来我阳世间作甚?”

那人道:

“师父啊。我这一点冤魂,怎敢上你的门来?山门前有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紧随鞍马。却才被夜游神一阵神风,把我送将进来。他说我三年水灾该满,着我来拜谒师父。他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是齐天大圣,极能斩怪降魔。今来志心拜恳,千乞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当结草衔环,报酬师恩也!”

三藏道:

“陛下,你此来是请我徒弟与你去除却那妖怪么?”

那人道:

“正是,正是!”

三藏道:

“我徒弟干别的事不济,但说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虽是着他拿怪,但恐理上难行。”

那人道:

“怎么难行?”

三藏道:

“那怪既神通广大,变得与你相同,满朝文武,一个个言和心顺;三宫妃嫔,一个个意合情投。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说我们欺邦灭国,问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却不是画虎刻鹄也?”

那人道:

“我朝中还有人哩。”

三藏道:

“却好,却好!想必是一代亲王侍长,发付何处镇守去了?”

那人道:

“不是。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

三藏道:

“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

那人道:

“不曾,他只在金銮殿上,五凤楼中,或与学士讲书,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彀与娘娘相见。”

三藏道:

“此是何故?”

那人道:

“此是妖怪使下的计策,只恐他母子相见,闲中论出长短,怕走了消息。故此两不会面,他得永住常存也。”

三藏道:

“你的灾屯,想应天付,却与我相类。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欺占,经三个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记得我幼年无父母,此间那太子失双亲,惭惶不已!”

又问道:

“你纵有太子在朝,我怎的与他相见?”

那人道:

“如何不得见?”

三藏道:

“他被妖魔拘辖,连一个生身之母尚不得见,我一个和尚,欲见何由?”

那人道:

“他明早出朝来也。”

三藏问道:

“出朝作甚?”

那人道:

“明日早朝,领三千人马,架鹰犬出城采猎,师父断得与他相见。见时肯将我的言语说与他,他便信了。”

三藏道:

“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几声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语?”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罢。”

三藏问道:

“是何物件?”

那人把手中执的金厢白玉圭放下道:

“此物可以为记。”

三藏道:

“此物何如?”

那人道:

“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只是少变了这件宝贝。他到宫中,说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圭去了,自此三年,还没此物。我太子若看见,他睹物思人,此仇必报。”

三藏道:

“也罢。等我留下,着徒弟与你处置。却在那里等么?”

那人道:

“我也不敢等。我这去,还央求夜游神再使一阵神风,把我送进皇宫内院,托一梦与我那正宫皇后,教他母子们合意。你师徒们同心。”

三藏点头应承道:

“你去罢。”

那冤魂叩头拜别,举步相送。不知怎么踢了脚,跌了一个筋斗,把三藏惊醒,却原来是南柯一梦,慌得对着那盏昏灯。连忙叫道:

“徒弟!徒弟!”

八戒醒来道:

“什么土地土地?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实快活,偏你出家,教我们保护你跑路!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务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

三藏道:

“徒弟。我刚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个怪梦。”

行者跳将起来道:

“师父,梦从想中来。你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远,不能得到,思念长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梦多。似老孙一点真心,专要西方见佛。更无一个梦儿到我。”

三藏道:

“徒弟,我这桩梦。不是思乡之梦。才然合眼,见一阵狂风过处,禅房门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乌鸡国王,浑身水湿,满眼泪垂。”

这等这等,如此如此,将那梦中话一一的说与行者。行者笑道:

“不消说了,他来托梦与你,分明是照顾老孙一场生意。必然是个妖怪在那里篡位谋国,等我与他辨个真假。想那妖魔,棍到处立要成功。”

三藏道:

“徒弟,他说那怪神通广大哩。”行者道:“怕他什么广大!早知老孙到,教他即走无方!”

三藏道:

“我又记得留下一件宝贝做表记。”

八戒答道:

“师父莫要胡缠,做个梦便罢了,怎么只管当真?”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们打起火,开了门,看看如何便是。”

行者果然开门,一齐看处,只见星月光中,阶檐上真个放着一柄金厢白玉圭。八戒近前拿起道:

“哥哥,这是什么东西?”

行者道:

“这是国王手中执的宝贝,名唤玉圭。师父啊,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孙身上,只是要你三桩儿造化低哩。”

八戒道:

“好好好!做个梦罢了,又告诵他。他那些儿不会作弄人哩?就教你三桩儿造化低。”

三藏回入里面道:

“是那三桩?”

行者道:

“明日要你顶缸、受气、遭瘟。”

这时八戒在一旁笑道:

“一桩儿也是难的,三桩儿却怎么耽得?”

唐僧是个聪明的长老,便问道:

“徒弟啊,此三事如何讲?”

行者道:

“也不消讲,等我先与你二件物。”

好大圣,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变做一个红金漆匣儿,把白玉圭放在内盛着,道:

“师父,你将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晓时,穿上锦蝠袈裟,去正殿坐着念经,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个妖怪,就打杀他,也在此间立个功绩。假若不是,且休撞祸。”

三藏道:

“正是,正是!”

行者道:

“那太子不出城便罢,若真个应梦出城来,我定引他来见你。”

三藏道:

“见了我如何迎答?”

行者道:

“来到时,我先报知,你把那匣盖儿扯开些,等我变作二寸长的一个小和尚,钻在匣儿里,你连我捧在手中。那太子进了寺来,必然拜佛,你尽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见你不动身,一定教拿你。你凭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绑也由他,杀也由他。”

三藏道:

“呀!他的军令大,真个杀了我,怎么好?”

行者道:

“没事。有我哩,若到那紧关处。我自然护你。他若问时,你说是东土钦差上西天拜佛取经进宝的和尚。他道有甚宝贝?你却把锦蝠袈裟对他说一遍,说道:‘此是三等宝贝,还有头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问处,就说这匣内有一件宝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俱尽晓得,却把老孙放出来。我将那梦中话告诵那太子。他若肯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则与他父王报仇,二来我们立个名节。他若不信。再将白玉圭拿与他看。只恐他年幼,还不认得哩。”

三藏闻言大喜道:

“徒弟啊,此计绝妙!但说这宝贝,一个叫做锦蝠袈裟,一个叫做白玉圭,你变的宝贝却叫做甚名?”

行者道:

“就叫做立帝货罢。”

三藏依言记在心上。师徒们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喷气吹散满天星。先说那三藏等人睡下。只等天明,这时就在那厢房外有一道虚影闪过。直直的向外飞去,在那厢房之外流下一丝水迹。而后又消失不见,只见那虚影直往王宫飞去,直入那御花园中,来到一高立的芭蕉树边,而后就见那虚影直沉入那芭蕉树下的泥土之中,然后就听得那芭蕉树下传来了水声,原来在这芭蕉树下居然是一口深井。

这虚影一落入井中,就显露出真型,只见他手中持一杆巡海三叉戟,身上长有巴掌大小的鳞片,手脚指间都长有肉蹼,长得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鱼非鱼,似虾非虾,这居然是水族特有的兵种巡海夜叉。

只见这巡海夜叉在井底排水走了一会,那井底世界豁然开朗,就见一处没有水的空地之上,耸立着一座玲珑剔透的水晶宫殿,就见有两名虾兵在宫墙大门外把守,那虾兵一见这巡海夜叉来了连忙上前道:

“李统领来了,还请快亮令牌进去吧,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巡海夜叉一听,赶忙取出一枚珊瑚制成了令牌交与那虾兵检查,那虾兵查看过后将令牌交回,让那巡海夜叉进入宫墙之中,那巡海夜叉一路走去,直来到一座大殿中,在大殿丹陛的御座上,有一人傲然而坐,只见此人龙首人身,身着衮服,头顶双角间戴有一顶冠冕,赫然是一龙王,只见这巡海夜叉进殿朝龙王行礼道:

“臣巡井统领李及,见过陛下,臣已探明那宝林寺中之事,特来回命!”

再说那三藏等人睡下,不多时,东方发白。行者又吩咐了八戒、沙僧,教他两个道:

“不可搅扰僧人,出来乱走。待我成功之后,共汝等同行。”

孙悟空才别了唐僧,打了唿哨,一筋斗跳在空中,睁火眼平西看处,果见有一座城池 。你道怎么就看见了?当时说那城池离寺只有四十里,故此凭高就望见了。行者近前仔细看处,又见那怪雾愁云漠漠,妖风怨气纷纷。行者在空中赞叹道:—— 若是真王登宝座,自有祥光五色云。只因妖怪侵龙位,腾腾黑气锁金门。行者正然感叹,忽听得炮声响亮,又只见东门开处,闪出一路人马,真个是采猎之军,果然势勇,但见——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彩旗开映日,白马骤迎风。鼍鼓冬冬擂,标枪对对冲。架鹰军猛烈,牵犬将骁雄。火炮连天振,粘竿映日红。人人支弩箭,个个挎雕弓。张网山坡下,铺绳小径中。一声惊霹雳,千骑拥貔熊。狡兔身难保,乖獐智亦穷。狐狸该命尽,麋鹿丧当终。山雉难飞脱,野鸡怎避凶?他都要捡占山场擒猛兽,摧残林木射飞虫。

那些人出得城来,散步东郊,不多时,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见中军营里,有小小的一个将军,顶着盔,贯着甲,果肚花,十八札,手执青锋宝剑,坐下黄骠马,腰带满弦弓,真个是——隐隐君王象,昂昂帝主容。规模非小辈,行动显真龙。行者在空暗喜道:

“不须说。那个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戏他一戏。”

好大圣,按落云头,撞入军中太子马前,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兔儿,只在太子马前乱跑。太子看见。正合欢心,拈起箭。拽满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儿。原来是那大圣故意教他中了,却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头,把箭翎花落在前边。丢开脚步跑了。那太子见箭中了玉兔,兜开马,独自争先来赶。不知马行的快,行者如风;马行的迟,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远。看他一程一程。将太子哄到宝林寺山门之下,行者现了本身,不见兔儿,只见一枝箭插在门槛上。径撞进去。见唐僧道:

“师父,来了,来了!”

而后却又一变,变做二寸长短的小和尚儿,钻在红匣之内。却说那太子赶到山门前,不见了白兔,只见门槛上插住一枝雕翎箭。太子大惊失色道:

“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么不见,只见箭在此间!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

拔了箭,抬头看处。山门上有五个大字,写着“敕建宝林寺”。那太子道:

“我知之矣。向年间曾记得我父王在金銮殿上差官赍些金帛与这和尚修理佛殿佛象,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过道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我且进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马来,正要进去,只见那保驾的官将与三千人马赶上,簇簇拥拥,都入山门里面。慌得那本寺众僧,都来叩头拜接,接入正殿中间,参拜佛象。却才举目观瞻,又欲游廊玩景,忽见正当中坐着一个和尚。太子大怒道:

“这个和尚无礼!我今半朝銮驾进山,虽无旨意知会,不当远接,此时军马临门,也该起身,怎么还坐着不动?”教:“拿下来!”

说声“拿”字,两边校尉,一齐下手,把唐僧抓将下来,急理绳索便捆。行者在匣里默默的念咒,教道:

“护法诸天、六丁六甲,我今设法降妖,这太子不能知识,将绳要捆我师父,汝等即早护持,若真捆了,汝等都该有罪!”

那大圣暗中吩咐,谁敢不遵,却将三藏护持定了。有些人摸也摸不着他光头,好似一壁墙挡住,难拢其身。那太子道:

“你是那方来的,使这般隐身法欺我!”

那三藏上前施礼道:

“贫僧无隐身法,乃是东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进宝的和尚。”

这太子道:

“你那东土虽是中原,其穷无比,有甚宝贝,你说来我听。”

三藏道:

“我身上穿的这袈裟,是第三样宝贝。还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

太子道:

“你那衣服,半边苫身,半边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称宝贝!”

三藏道:

“这袈裟虽不全体,有诗几句,诗曰:佛衣偏袒不须论,内隐真如脱世尘。万线千针成正果,九珠八宝合元神。 仙娥圣女恭修制,遗赐禅僧静垢身。见驾不迎犹自可,你的父冤未报枉为人!”

太子闻言,心中大怒道:

“这泼和尚胡说!你那半片衣,凭着你口能舌便,夸好夸强。我的父冤从何未报,你说来我听。”

三藏进前一步,合掌问道:

“殿下,为人生在天地之间,能有几恩?”

太子道:

“有四恩。”

三藏道:

“那四恩?”

太子道:“感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国王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

三藏笑道:

“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盖载,日月照临,国王水土,那得个父母养育来?”

太子怒道:“和尚是那游手游食削发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养育,身从何来?”

三藏道:

“殿下,贫僧不知。但只这红匣内有一件宝贝,叫做立帝货,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便知无父母养育之恩,令贫僧在此久等多时矣。”

太子闻说,教道:

“拿来我看。”

三藏扯开匣盖儿,那行者跳将出来,只是两边乱走。太子道:

“这星星小人儿,能知甚事?”

行者闻言嫌小,却就使个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长了有三尺四五寸。众军士吃惊道:

“若是这般快长,不消几日,就撑破天也。”

行者长到原身,就不长了。太子才问道:

“立帝货,这老和尚说你能知未来过去吉凶,你却有龟作卜?有蓍作筮?凭书句断**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凭三寸舌,万事尽皆知。”

太子道:

“这厮又是胡说。自古以来,《周易》之书,极其玄妙,断尽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趋避,故龟所以卜,蓍所以筮。听汝之言,凭据何理,妄言祸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

“殿下且莫忙,等我说与你听。你本是乌鸡国王的太子,你那里五年前,年程荒旱,万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祷。正无点雨之时,钟南山来了一个道士,他善呼风唤雨,点石为金。君王忒也爱小,就与他拜为兄弟。这桩事有么?”

太子道:

“有,有,有!你再说说。”

行者道:

“后三年不见全真,称孤的却是谁?”

太子道:

“果是有个全真,父王与他拜为兄弟,食则同食,寝则同寝。三年前在御花园里玩景,被他一阵神风,把父王手中金厢白玉圭,摄回钟南山去了,至今父王还思慕他。因不见他,遂无心赏玩,把花园紧闭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闻言,哂笑不绝。太子再问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

“这厮当言不言,如何这等哂笑?”

行者又道:

“还有许多话哩!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

太子见他言语有因,将袍袖一展,教军士且退。那驾上官将,急传令,将三千人马,都出门外住札。此时殿上无人,太子坐在上面,长老立在前边,左手旁立着行者。本寺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

“殿下,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见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

太子怒道:

“胡说,胡说!我父自全真去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照依你说,就不是我父王了。还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听见你这番话,拿了去,碎尸万段!”

把行者咄的喝下来。行者对唐僧道:

“何如?我说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却拿那宝贝进与他,倒换关文,往西方去罢。”

三藏即将红匣子递与行者。行者接过来,将身一抖,那匣儿卒不见了,原是他毫毛变的,被他收上身去。却将白玉圭双手捧上,献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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