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

第二章7

第二部分第33节夜无战事大闹看到大洋马叉着腰在那里骂,边骂边打着几个大兵的耳光:“婊子操的!你们竟敢对我们孤儿寡妇**,老娘打死你们!掐死你们!”

一群娘儿们也扑过去撕扯那些当了俘虏的大兵。大兵们一个劲讨饶,可娘儿们根本不买账,使劲用她们尖利的指甲在大兵们身上乱抓,直抓得十几个大兵的脸上、脖子上血痕道道。他们的衣服也被撕破了,条条缕缕的碎布片七零八落地挂落下来,样子十分狼狈。

闹腾了好一会儿,田大头终于下命令让手下的弟兄将娘儿们扯开,嘱咐她们赶快把煎饼、咸汤挑进矿去。

一些娘儿们却还在围着那两个受伤的女人啰嗦着,大洋马上去将她们一个个拽开了:“甭说了!都甭说了!咱们也得像男人们那样,和这些王八蛋们干!得真刀真*地干!走,先把饭送到矿里再说!”

娘儿们纷纷抹着眼泪,挑起了煎饼、咸汤,在窑工们的保护和帮助之下,进入了矿内……这时,田大闹无意之中发现了混在娘儿们中间的小五子。小五子穿着一件前襟补了补丁的宽大蓝底白花的褂子,手里提着一只篮子,篮子上遮着一块布,大闹搞不清那篮子里装的什么。

小五子也看见了他,挺着高高鼓起的肚子,勇气十足地向他走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大闹!”

“五子,你来干什么?”

小五子极殷勤地将遮住篮子的布揭开:“给你送点吃的!看,我还给你煮了(又鸟)蛋……”

一时间,大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咋搞的,独自一人时,他总把小五子想得很好,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下决心要娶她做老婆;可一见到她的面,一切便全完了。他觉着他和她之间有那么一层关系简直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很难想象自己日后如何和她在一起生活下去。

小五子却不管这些,她像个真正结过婚的媳妇那样,一把将他的手扯住,硬拉着他躲在岗楼后面:“大闹,别和他们一起瞎折腾了!”

大闹一脸不高兴:“咋的?”

小五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我怕,真怕!爹现在在窑下死活不知,你要再有个好歹,我日后可怎么办?”

大闹心里很不是滋味:“咱们的事,我还没和二老爷说呢!”

小五子头一歪:“我不管你说不说,反正你得娶我!要不我就到你家门口上吊!”

大闹不耐烦地道:“好!好!这事咱们以后再说,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小五子又紧紧抓住大闹的手:“答应我,别和他们一起瞎闹了……”

大闹原本是要打退堂鼓的——既然二老爷和胡家的贡爷都不把他当人看,他为何还要在这儿愣充人灯!然而,一见到小五子的脸,他就觉着受了莫大的委屈,倒觉着和大伙儿一起闹腾、闹腾,要比蹲在家里守着这破女人强!

于是,大闹一本正经地板起了脸:“那怎么行呢?我田大闹身为窑工代表,而且又是队长,哪能跑回家不干呢?回去吧!回去吧!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不懂!”

“那……那你可要多加小心!”

“是了!是了!”

“给,这些吃的东西你拿着!”

大闹毫不客气地将篮子里的(又鸟)蛋全揣进了怀里,而篮子里的高粱煎饼却一个也没拿:“煎饼我不要,二老爷他们会送的,你带回去吃吧!”

说毕,大闹再没敢多看小五子一眼,径自转身走了,他走得急急忙忙,仿佛是个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似的,根本没回一次头。

他准备找个地方去眯一觉。

…………矿门口这流血的一幕,胡贡爷和田二老爷看得真真切切。事情的发展,委实太急促、太突然了,贡爷和二老爷原来算定大兵们不敢**,却不料,大兵们竟然**了!而且,打伤了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大兵手中的*一响,贡爷便马上离开茶棚,去调集人马了。可又不料,矿内的窑工杀了出来,未待贡爷的兵马调到,已极利索地解决了那帮混账的大兵。

二老爷却觉着惹出了麻烦,待贡爷的援兵和矿内的窑工在矿门口的大石桥上会合之后,马上对贡爷道:“大兵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事情已闹到这一步,我们就得做点认真的准备了,如果别处的大兵前来攻打,我们也只好奉陪了!况且守住这个大门,对我们也极为重要!”

贡爷马上进矿布置,将带来的几百号人和田大头的两队窑工,重新予以整编,将刚缴获的十八杆*和原有的几十杆钢*、二十余杆火*,全调到大门口的门楼上,并将几十名刀手布置在大石桥外侧,作第一道防线;将持有矿斧、木棍的百余名窑工安排在石桥内侧和大门附近,做第二道防线;将余下的百十口人安排在护矿河沿岸作为机动,意欲与大兵们决一死战。

正在匆忙安排的时候,包围矿区的大兵们已由两翼向大门靠拢,中午十二时三十五分,矿门正面的分界街上架起了机*,张贵新部一团二营营长王一丁亲自喊话,要求窑工们放弃大门,退出矿去,否则,将武力解决。

贡爷不买账。

贡爷躲在炮楼里下了命令,叫据守炮楼的工友们将被俘获的大兵们押到门楼顶上,郑重声明:只要大兵动用武力,开始攻打,他们首先杀掉这十八名大兵。

双方对峙着……迄至当日下午二时四十分,省督军府电令一直未到,镇守使张贵新不敢擅作主张,遂于三时五十分径自致电北京政府陆军部、农商部,请示解决办法。四时三十分,省督军府电令总算下达了。电令云:“田矿惨案,干系重大,举国为之关注。值此风云交汇之际,务必慎重,当以和平之手段解决为妥,切不可擅用武力,酿发民变。请即和窑民代表接触谈判,晓以大义、促其撤出;谈判之进展细节,另电呈报,以便决断。”

六时二十五分,北京政府农商部亦复电云:“田矿之变,大总统、国务院并有关各部门,甚为关心,日内将组织议会参众二院之政府委员前往巡视安抚,故还盼尽力维持,俟政府委员团抵达之后再行磋商……”

是夜无战事。

第二部分第34节崔复春死了三骡子胡福祥看到了太阳,看到了几轮炽红耀眼、上下跳动的太阳!那是一群太阳——是的,是一群,在他眼前猛烈地燃烧着,把刺眼的光芒,把无边的热力,把火辣辣的希冀一古脑地掀到他面前,使他高兴得想哭,想喊,想笑。

太阳,他的太阳呵!

他睁不开眼,也不敢睁开眼;他怕是幻觉,他怕一睁开眼,他的太阳就沉没了。可这又分明不是幻觉,他感到了太阳强大的热力。他的脸颊、他**的胸脯、他的手掌都分明感觉到了这种热力,这热力使他的皮肉产生了一种轻微的灼痛;他那已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分明在承受着阳光的强烈刺激,他闭上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光明的天地,仿佛他的眼皮已变得有些透明了。

他将背脊上的崔复春放到地下,神情恍惚地喃喃道:“老崔哥,太阳!我看到了太阳!一群!”

躺在地下的崔复春喘息了一阵,颤巍巍地说话了:“不……不是太阳,是……是火……是……大火……”

大火?不……不!不!三骡子无论如何不愿相信,他压抑着胸膛里那颗心的狂跳,慢慢睁开了眼睛。

果然,他面前没有什么太阳,他面前是一条剧烈燃烧的火巷!他眼中的太阳,是烧着了的煤壁,是烧着了的木头棚腿,是烧着了的木头横梁!

怪不得是一群太阳!

他的神经出了点毛病,他被这漫长的黑暗折磨疯了,一拐出黑巷子,一看到火光竟把它当作了太阳。

他跌坐在崔复春身边,一下子觉得筋疲力尽了,他像散了筋骨似的,紧贴着地面躺倒了,生命的浆汁仿佛一下子就流光了,他恍惚中感到自己的躯体正在慢慢地风干,最终将变成一条扭曲的干咸鱼。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听到了一种像琴弦轻拨一般的流水声,这声音距他置身的地方并不远。他“呼”地坐了起来,鹰一般的眼睛贪婪地四下搜索着,扫视着——他发现了一个水仓!

天哪,不是一滴、两滴水,而是一个水仓!

水仓的位置在距他三步开外的大巷边上,水仓里的水位很高,水仓边的排水泵基已被淹没,前面燃烧的火巷里还不时地有水向水仓里流,他听到的就是火巷里发出的流水声。

他扑了过去,几乎是连滚带爬,像一条狗似的;他的头撞到了水泵的泵壳上,都没觉着疼。他把头沉到水面上,不顾一切地喝了起来,仿佛要替代那台失去了作用的水泵,把整整一水仓水都吸到肚里似的。

他喝足了、喝饱了,这才想起崔复春,忙又爬到崔复春面前,摇着他的身体道:“老崔哥,水!这里有水!”

没有任何反应,崔复春昏了过去……他将湿淋淋的手放到崔复春的鼻孔下面,隐隐觉出了崔复春微弱的呼吸——崔复春没有死,他的心安定了一些。他再一次爬到水仓边上,将自己身上的那件破烂肮脏的小褂剥了下来,全部浸到水里,尔后,提着水淋淋的小褂,回到了崔复春的身边,拧出小褂上的水,在崔复春的脸上浇着。

地下水很凉,崔复春被激醒了:“水?是水么?我……我想喝……喝……”

“好!好!老崔哥,你等着。”

三骡子又跑到水仓边,将小褂在水里浸了一下,慌忙提过来,把水往崔复春的嘴里拧。崔复春先是贪婪地喝着水,继而,探起身子死死咬住了挂到他嘴边的一缕布片,拼命咀嚼起来,仿佛咀嚼着一片菜叶、一块肉皮。三骡子本能地将小褂向空中提了提,“吱啦”一声,一截衣袖从小褂上撕了下来……饥饿!

三骡子马上想到了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他也饿呵,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他无意中找到过两簇蘑菇,他悄悄地独自吃了。

他还吃过腐朽的坑木。

他独独没想到吃身上的小褂!

细想一下,小褂原本是可以吃的,小褂是棉布的,是棉花纺出的线织的;棉花和五谷杂粮一样长在地上,五谷杂粮可以吃,棉花也可以吃!早年,在这块土地还没有开矿之前,他们家是种过棉花的;他记忆中最好的零嘴儿就是炒熟的棉籽,那棉籽香喷喷的、油光光的,好吃极了!不过,那时节,他从来没想到过,他日后有一天会去吃小褂……现在,崔复春提醒了他,他也将小褂上的一块布撕了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死命地咀嚼起来。他想,这不坏,很不坏哩,至少,小褂吃进肚里不会给他的生命造成危机,至少比吃面矸子要安全得多——几年以前,有一个窑工被埋进独头窝子里,就是吃面矸子吃死掉的……牙齿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尖利,布片儿在嘴里总是嚼不烂,迫使他的口腔不停地分泌出许多唾液,好几回那团成了球的布片被舌头送到喉咙眼上又缩了回来……他实在咽不下去。

他改变了方法,将塞到嘴里的布撕得很小、很小,他不再费力地咀嚼,只是象征性地嚼两下,便和着口腔里的唾液,硬吞了下去……这办法是成功的,他吞掉了半个衣襟。

崔复春竟也将一个衣袖吞掉了。

“老崔哥,咱们还……还得走!要不,咱们不憋死在这里,也……也得饿死在这里!

“好!走……走吧!”

三骡子弯下(禁止)子,将崔复春扶了起来,迎着火巷走去,他认定,主井井口就在火巷的另一端,只要他们能走通这条火巷达到井口,生命就得救了!可这条火巷究竟有多长,火势有多大,他不知道,他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想试一试。

迎着火巷挪了不到十步,他便受不了了,他感到浑身灼热,呼吸困难,仿佛大巷里的风已不存在了,巷壁煤帮燃烧时散发出的煤气充斥了每一寸空间。他先是感到头昏眼花,继而,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要倒下去。

他抬头向火巷看了看,这才发现,他还没有走进那条火巷,大火燃烧的地方距他至少还有十几步,可他已经进不去了!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走进这条火巷,便再也出不来了,大火会烧死他,煤气会熏死他;再说,他身边还有另一条垂危的生命!

火巷里的火烧得很猛烈,支撑巷道的木头大都烧完了,煤帮和底棚上的煤全烧红了,从巷道里侧涌出的风加剧了火巷的燃烧,这条火巷简直像一个没有尽头的横放着的炉膛!

是的,没有尽头。至少三骡子没有看到火巷的尽头,蹿动的火苗和巷道里的烟尘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窥测出这条火巷有多深。

他却还不死心,他将崔复春放倒在地下,想独自去冒一下险,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也许这条火巷并不深呢!

为了穿过这条火巷,他又作了一些准备。他返回头,来到水仓边上,将整个身子浸在水里泡了一下,然后,又将那一半尚未被吃掉的小褂浸上水,捂住鼻子,向火巷冲去。

这一次,他进入了火巷之中,他屏住气穿过了两架即将烧完的棚子,拼命睁大眼睛向火巷深处瞄了几眼。

然而,他却什么也没看清,火巷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令人窒息的煤气和疯狂的火焰迫使他退了回来。在退到崔复春身边时,他一声不哼地将崔复春拖开了,一直拖到有风的水仓边上。

他又喝了一次水,然后,剧烈地喘息着,对崔复春道:“老崔哥,没指望!这……这条巷子走不通,咱们还得往回摸,设……设法从斜井上去!”

崔复春却没应。

三骡子又自顾自地道:“斜井离这儿挺远,说不准咱们得饿死在路上!可不管咋说,咱们也得再……再挣一挣!若是……若是能有一盏灯可就好了……”

崔复春还没应。

三骡子俯下(禁止)子看了一下,以为崔复春又昏过去了,忙又用水去淋崔复春的脸,不料,这回却没淋醒。

崔复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