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

第一章5

第一部分第9节他的第十三次失败

李士诚天生是个实业家,从二十岁开始办实业,二十年中大小办过十三个厂子,失败过十二次。他的父亲是前清道台,很有钱,据说和办洋务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过往甚密。后来,父亲死在任上,给他撇下了一百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和几千亩土地,为他创办实业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二十岁那年,他不顾母亲和家族的反对,在苏州创办了第一个造布厂,不料,是年秋天,一场大火把造布厂收进的棉花烧个精光,致使造布厂关门。二十一岁那年,他自作聪明,发明了一种“磨墨机”,创办“四宝机械公司”,专事“磨墨机”之生产。在他看来,他的磨墨机是完美无缺的,只要用手摇摇飞轮,固定在砚台旁的墨块即可飞快磨动起来,既省力又省时,完全可以大量生产。他大量生产了,总搞了有千把台吧,结局却很惨,文人骚客们根本不予理睬;而这时,墨水、墨汁相继问世,“四宝机械公司”被迫关闭。二十二岁那年,他投资办煤窑,小窑打到六十米深时,适逢洪水暴发,煤窑淹没。二十四岁创办“士诚洋火制造厂”,因经营不善,没法和对手竞争,两年后倒闭。二十六岁时,重办造布厂,惨淡经营五年,多少赚了几万两银子,后来洋布大量进口,他支撑不住了,遂将厂子盘给他人……

最后,他在田家铺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决定搞矿业。可这时候,他手头只有不到七十万两银子,已无法单独从事这规模宏大的事业了。他四下找人合股,运动了几个月,从北京到上海,从天津到青岛,他找遍他那帮办实业的亲戚朋友,最终促成了“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诞生——为了这个公司的诞生,他又将老家的两千亩地卖掉了。

为大华公司,他几乎押上了身家性命。

认真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经营大华煤矿公司时,他是小心翼翼的,也是非常成功的。开工生产的头三年里,他就捞回了建矿时的所有投资,四年以后开始赢利,至今,他已在这深深的地下挖出了近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也就在他春风得意时,日本东亚公司总经理山本太郎提出和他合办大华公司,他想都没有想就一口回绝了。四十岁生日时,他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自豪呵!他觉着他能玩这个世界于股掌之间,他把以往十二次的失败全忘记了,做起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梦。他甚至为自己想好了一句将来可以刻在墓碑上的话:“他将世界踩在脚下……”而现在,一声爆炸,这个魔鬼般的世界又一次将他撕了个粉碎。

这是第十三次失败。

他置身的地下室上面压着整整三层青石红砖造就的楼房,压着一个沉甸甸的世界。他感到了这种沉重的压迫。他透不出气来。自从睡梦中被惊醒,仓促躲进这间地下室后,他就有一种透不出气来的感觉。

那导致他毁灭的灾难发生时,他正搂着四姨太睡觉,睡得很实、很死。大地在隆隆爆炸声中的震颤,并没有将他惊醒,他是被四姨太推醒的。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那团火光。那团火光在窗外的夜空中躁动着、扩张着,一明一暗的光波透过明亮的大窗,透过窗上的淡蓝色的纱帘,射进了他置身的这间华丽堂皇的卧室,他在一闪一现的火光中看到了四姨太惊恐的眼睛。

这时,卧房里的电话铃响了,他穿着睡衣,慌忙扑向电话,将话筒紧紧抓在手里,他的耳朵里飞进了一连串惊恐不安的声音……他惊呆了,放下电话,没来得及和四姨太打个招呼,没来得及换上衣服,穿着睡衣便往公司公事大楼跑。刚跑出大门,他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汽笛声……

当他气喘吁吁地闯进公事大楼,顺着楼梯爬上二楼议事厅时,议事厅里已聚满了人,公司副经理赵德震、总矿师王天俊、协理陈向宇,和一些矿师、技师们已先他一步来到了这里。

这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竟毫不犹豫地要和赵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主井现场去。自身的安危,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夜会发生如此严重的骚乱。

倒是协理陈向宇提醒了他:

“李公,这不行!你们都不能到现场去!这危险!很危险!发了疯的窑工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即使你们去了,也无法控制局势!事已至此,我劝你们都不要去!都躲一躲!大井现场,可以派矿师和矿警去!另外,必须马上给省府、县知事公署和宁阳镇守使署发电求援,力求尽早控制局势!否则,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天俊马上随声附和:

“对!陈协理说得不错!确乎!对如此严重的爆炸,我们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即便去了,也不起作用。必须承认,我们失败了!大华公司完了!确乎!”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紧急磋商的时候,愤怒的窑工们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像铺天盖地的巨浪,一路呼啸着扑向公事大楼。望着窗外的人群,陈向宇当机立断,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李士诚他们道:

“李公,你们不能出去,哪儿都不能去,马上到地下室躲起来!这里的一切由我来应付!”

李士诚这会儿反倒镇静了,坚定地道:

“不!我是公司总经理,公司发生如此严重的灾难,我不能不负责任!”

陈向宇冷峻地道:

“这个责任你负不起!这场灾难是空前的!我的总经理!”

“可是……可是……”

“快躲起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几乎是被陈向宇、赵德震硬推着下了楼,硬推着走进了这间阴暗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门口,他紧紧抓住陈向宇的手,嗓子哽咽了,颤巍巍地说了一句:

“保重,向宇,你多保重!”

陈向宇庄重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大踏步地通过黑暗的甬道走向地面,走向喧闹的大楼。

他就这样被埋在了地下,像一具已丧失了生命、丧失了挣扎能力的甲虫,从辉煌事业的顶峰一下子跌落到万丈深渊。

他再一次忆起,这是他的第十三次失败。

这一次,他败得很惨、很惨,几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他已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假如井下的窑工全部死于灾难,光是以其亲属的赔偿,就可能使他破产!他的这一次失败,比以往的十二次失败都惨!

腕子上金表的时针指到了“10”字上,他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阳光下那片广阔的土地,他觉着他不能这样永远埋在坟墓里,永远这样等下去!他急需知道公司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不能像一个僵死的甲虫似的,躲在这里任人摆弄!

他长长叹了口气,整了整额上挂落下来的一缕乱发,极力扫荡掉脸上的沮丧之色,镇静地对赵德震和王天俊道:

“我要上去!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陈向宇应付不了上面的局面!”

天刚蒙蒙亮,田大闹便带着上千名窑工、乡民,把大华公司公事大楼包围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是英明的,他们料定李士诚会逃跑,果不其然,李士诚跑掉了,副总经理赵德震和总矿师王天俊也跑掉了!田大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帮往日不可一世的混球儿何以跑得这么及时、跑得这么利索?矿场四处涌满了人,他们从哪里跑出去的?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田大闹认定,这其中有诈!

把公事大楼四面围实之后,田大闹带着一帮弟兄砸开了公事大楼上下三层所有房间的门,一个一个房间搜寻,最后,总算找到了大华公司协理陈向宇。

陈向宇刚刚三十出头,北京人。田大闹看见他时,他正在二楼一间放满文件柜的办公间里焚烧一些乱七八糟的纸片,动作十分镇静从容。当田大闹和一帮弟兄用枪托子捣碎玻璃、砸开门时,他又顺手将一叠纸片投进壁炉里,然后缓缓转过身子,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从眼镜镜框的上方望过去,足足盯着田大闹一伙有半分钟之久。

继而,这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讲话了,一口标准的京腔,口气极其严厉:

“出去!给我出去!这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么?这是公司档案间,知道不知道?”

田大闹竟被震住了,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到门口时,那道高出地板约二寸的门槛险些将他绊倒;他一个踉跄,差一点跌坐在地上。

这一跌,将田大闹跌醒了。

妈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个公司的狗奴才居然还敢这样目中无人、耀武扬威?就冲着这一点,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操!你是什么人?”

陈向宇的头发向脑后一甩,傲然地道:

“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

田大闹从一个窑工弟兄手里一把抓过钢枪,用枪口对着陈向宇,又问了一句:

“我操,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陈向宇冷冷一笑:

“我是什么人,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反正我不是公司总经理!”

“那你快说,总经理现在在哪里?”

陈向宇火了:

“我再重复一遍!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我们要找李士诚那狗东西算账!”

“李总经理的办公间在楼上,你们自己找去!”

“他跑了!”

陈向宇英俊的脸膛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两手一摊,洋人似的耸了耸肩:

“那么,你们找我有什么用呢,我和你们一样,是大华公司雇来的嘛!”

陈向宇口气缓和了些,径自在一把蒙着猪皮的靠背椅上坐下了,同时,也招呼田大闹他们坐下:

“工友们,先坐下、坐下!不要这样剑拔弩张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大家都要冷静一些,克制一些,对不对?”

田大闹和那四五个随从的弟兄被陈向宇临危不乱的气概吸引住了——从闯进这座大楼起,他们见到的都是惊慌不安的面孔,听到的都是语无伦次的话语,像陈向宇这么镇静自如、从容应付的可以说是惟一的一个。

他们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下了——这一次,是随从的那帮弟兄们先坐下的,田大闹没坐,他觉着就这么心平气和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坐下,有点别扭,有点不对劲。

“坐呀,兄弟,坐下谈嘛!”陈向宇竟走到他面前,将两只有力的手亲切地压在他肩头上,随即又将一个打开了的银烟盒递到他面前。他不知怎的,竟伸手从里面取出了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点上了火。

第一部分第10节抢险队全军覆没

四下看看,几个弟兄也在那里抽烟,他才颇有一点心安理得。

这时,那个陈向宇镇定自如地说话了,说得通情达理,使田大闹不能不信服。

“工友们,你们刚才问我是什么人?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叫陈向宇,是大华公司协理,在李士诚先生未回到这里之前,我可以代表大华公司讲话。首先须声明的是,我充分理解诸位的心情,理解诸位的行动——包括把这座公事大楼围住,都是可以理解的嘛!假如倒换一下位置,我是你们,我也要提防公司方面不负责任,携资潜逃嘛!”

田大闹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面前这位西装笔挺的代表公司的年轻人,何以这么懂得大伙儿的心情?他的面部表情十分真挚,决不是装出来的。

田大闹认真地听了下去。

“工友们,我要痛心地告诉你们,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这场灾难几乎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情况比我们最初估计的要严重得多!但是,我们也要冷静地、通情达理地想一想:这灾难,并不是大华公司人为造成的,就像刮风下雨一样,大华公司是无法预测的!在这场灾难中,你们付出了鲜血,大华公司也毁掉了价值几十万元的矿井设备,从心里讲,谁也不愿碰上这种倒霉的事!”

田大闹憋不住插嘴问道:

“我操!出事的时候,李士诚在干什么?”

“李总经理这几天一直不在家,公司准备开拓二号新井,向上海银行团筹借了一笔款子,他和赵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上海去了。”

“真的?”

“我不骗你们!”陈向宇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要正视它!我可以代表大华公司向大家交个底:公司决不会因为这一灾难而倒闭,公司有能力向此次灾难的受害者及其家属支付足够的赔偿及抚恤费用。在这一点上,希望大家相信我,相信大华公司!我更希望诸位能劝说包围大楼的工友们停止粗暴的、破坏性的行动,不要上一些人的当,以至酿发流血骚乱!”

一个聪明的工友发现了破绽,直言不讳地道:

“李士诚和那个姓赵的都不在,你说的话算数么?!你用什么来保证?”

陈向宇想都没想,立即回答:

“政府!关于这一灾难的严重情况,我已责成电报间向省府实业厅,向宁阳县知事公署,宁阳镇守使署发了数份急电,恳请政府方面出面处理。诸位信不过我,信不过大华公司,总还要相信政府吧!”

这话不无道理,那工友无话可说了。

“那么,陈先生,我们还有一事要请教。”又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工友开了口。

“请讲。”

“你刚才说了,你陈先生可以代表公司,我们想问问你:从昨夜爆炸发生到现在,已经十多个小时了,陈先生你都代表公司干了些什么?除了等待政府方面的救援与公断之外,你还采取了什么措施?”络腮胡子面色阴沉,两只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亮,两颊高耸的颧骨像涂了一层油彩似的,亮亮的。他嘴角上挑,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这个……这个嘛……”陈向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想,问道,“请问兄弟贵姓?”

络腮胡子微微一笑:

“免贵姓王,王东岭,十二号大柜工头。”

“哦,十二号大柜工头!”陈向宇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既然是工头,你一定比这些弟兄要懂得多一些!你也清楚——况且,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场灾难几乎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当爆炸发生后,公司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派出了值班的技师及通风、爆炸、排水方面的矿师,紧急磋商救急措施。同时,派出矿警队保护现场……”

络腮胡子王东岭恨恨地打断了陈向宇的话:

“我问的是人,是窑下那上千口人!你们对他们采取了什么救援措施?!”

田大闹也被王东岭提醒了,重新鼓起勇气,睁大鼓暴的眼睛,附和着王东岭道:

“对!你们为什么不组织救援队下窑?我操!你们就眼看着这千把号人死在窑下!就是都死了,也得把尸体扛出来哇!”

陈向宇看着王东岭和田大闹并不搭话,待他们都喊够了,才平静地道:

“想过,我想过组织人力下矿抢险,从西斜井下。但是,成功的希望并不大。王工头应该知道,从斜井下到大井主巷道,至少需要一个小时,而这一个小时里,地下随时有可能再次发生爆炸!我不能让大家到井下送死!我这样讲是有根据的!”

王东岭阴沉沉地点了点头,仿佛是赞同陈向宇的解释。在点头的同时,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陈向宇面前:

“不错!陈先生讲话都是有根据的!陈先生不该对死去的人们负什么责任!可是——”

王东岭哼了一声,从圆而大的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来,像马儿打出的响鼻:

“可是,据我所知,就窑下‘脏气’的不断涌出,我们各大柜曾多次向公司报告过。公司一直不予理睬,不予处置,直至发生今日的惨祸,这难道也与公司无关么?”

这一席话颇有分量,田大闹等兄弟们的疯狂感情即刻被煽动起来,仿佛即将熄灭的柴草上浇了一盆油一样。他们又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有些人甚至卷袖子,撸胳膊,要动武了。

陈向宇塑像一般站在屋子中央,无动于衷:

“王工头,你要为你的话负责任的,你说‘脏气’涌出,你们各大柜曾向公司报告过,那么,你给我拿出证据来!拿出你们的报告单来!”

“我们进门时,你在烧什么?”

“这与你们无关,都是一些已过期的煤炭销售单据。”

“你说谎!”

“不,我没说谎。至少我没听说过你们的报告。王工头,请问,你什么时候向我本人报告过井下的情况?”

“嗯……可,可是,我们向采矿处讲过,而且,呈送过报告单。”

陈向宇冷冷一笑,肩一耸,手一摊:

“这我不清楚。我不清楚便不好乱说!王工头,我奉劝你一句:以后讲话要有根据!根据!懂不懂?”

“采矿处的人没死,你们赖不掉!”

“是的,一切应由政府公断!该由公司方面承担的责任,公司决不会赖!”

“那么,除了等政府公断,窑下的人,你们就不管了?”

田大闹在一旁吼道。

陈向宇眼里顿时闪现出动人的泪光,他坚定地道:

“工友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理解!可我没有权力再把许多人派下去送死!现在,地面风井并没有停风,只要不发生第二次爆炸,窑下的工友们一时也不会送命!而今天下午——最迟明天早上,省府实业厅将会组织有关矿务专家到我们这里来……”

正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奉命守候在现场的矿师闯进门来报告:窑下发生第二次瓦斯爆炸,胡贡爷、田二老爷们组织的抢险队全军覆没。

陈向宇怔了一下,急促地问: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活着上来?”

“有,从第一次爆炸后,到第二次爆炸前,共有八十七人陆陆续续从西斜井和东风井爬上来,据最后上来的一些人讲,他们没碰到抢险队……”

“愚蠢,愚蠢至极!”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陈先生,镇上的副……副议长胡德龙胡贡爷,和……和董事会会长田东阳田二老爷,已经带人来到了这……这座公事大楼,要……要找公司的负责人说话……”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什么东西跌落在地下的响动,胡贡爷洪钟般的大嗓门在走廊的楼梯口响了起来:

“人都死绝了么?大华公司还有没有会喘气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