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怔忡间，竟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才对。
这个话题于佟子萤而言，完完全全是个禁忌。若不主动提起，仿佛各个齿轮仍能磨合运转，他与季慕城亦能若无其事地维持着一种普通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关系，可一旦被刻意提及，就像是打开了某个齿轮的缺口，一切都只能暂停。
在场几人默契地安静了下来，似乎都在等待着佟子萤的回应，短短几秒，佟子萤手心出汗，指尖透凉。
与难堪局促一同涌起的，还有暗藏在心间的巨大愧疚。
他早已知道季慕城在这五年间到处找他，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后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季慕城误以为与罗萍仪的婚约取消后，按照正常的逻辑，只要二个人心里有彼此，就可以相互相守，一切都能恢复往常。可在他心里，这事根本没有那么简单，现实让他不得不保持着理智，也一直警醒着他，五年分离造成的无形障碍，他注定跨不过。
不是对季慕城没有信心，没有勇气，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没有勇气。
佟子萤绞着手指，眼帘低垂，努力压下满溢于胸的酸涩，万分艰难地张口，“是吗？”
微弯下的嘴角，全是苦意。
“来来来，肉烤好了，赶紧吃。”南铁朗最是受不了这种尴尴尬尬，一点都不利索的气氛，吆喝着让死党们赶紧动筷。
季慕城又夹了一块肉到佟子萤的盘子里，正要夹第二块肉时，佟子萤却摇头，“不要了，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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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佟子萤本来是拒绝季慕城的相送，自己打车回家，可是白展侑怎么会放过这个心头疙瘩，一把将他塞进自家老板的车里，拂去功与名以及一堆电灯泡。
坐在季慕城的副驾驶位上，且车里只得他们二人，佟子萤觉得此刻发麻得很的不仅有他受伤的小腿，还有他的前脑，小脑，脑干，全身上下都一起麻了。
“要关上车门。”季慕城看了看他，提醒。
“哦。”佟子萤把门关上了。
“安全带也要系上。”
“哦。”佟子萤把安全带系上了。
“......”
难得的二人独处，季慕城心里其实有些小高兴，但看到佟子萤目光呆滞手脚拘谨地坐着，一时不知该继续高兴还是该叹气了，发动车子，往佟子萤住的小区驶去。
车内安静，气氛尴尬得想让人抠脚趾，季慕城开始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
“你听电台吗？”
“不听。”
“......”
“那听歌吗？”
“不听。”
“......”
“热吗？要不要开空调或者开窗？”
“不热。”
“......”
以前留学时，佟子萤的性子虽静，但偏爱跟他说话，絮絮叨叨的小事都会与他分享，比如今天学校饭堂吃的菜，追番漫画的更新，便利店里新上的零食，好吃的小食摊，学不会的功课......很多很多。
原来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谈，中间只隔了一个佟子萤。
红灯亮了，季慕城停下车子，看到他满身戒备的模样，心头涌起无奈，快到小区了，实在不舍得错过二人独处的时光，又主动开口，“在医院上班还好吗？”
佟子萤顿了顿，好一会后才‘嗯’了一声，应，“还好。”
绿灯亮起，季慕城再次发动车子。
其实佟子萤刚才的一刻迟疑，是想说出自己实习后，便会离开医院的决定。
不仅仅是因为周少丰的要求，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果继续留在医院，就等同与罗家和季家纠缠不休。
现在季罗两家的婚约已经取消，原因是否在于自己已不言而喻，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不知道季慕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太在乎了，仅仅是一点偏差都承受不起。不愿意看到他的为难，更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不堪。
但与季慕城签订的实习合同是半年的时效，半年后，他是留下或者是离开，甚至是提前离开，这都是未知之数，佟子萤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车窗外树影灼灼，城市的夜景如走马观灯，一帧帧飞快闪过，佟子萤呆望着车窗，明明窗外风景幕幕不同，自己的倒影却一直定格不动。
看，这不正是在暗示嘛，停滞下来的，只有他。
“你不要在意星辰的话。”
脑子浑浊一团，季慕城忽然开口，“他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我偶尔也会去B国找我爸，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佟子萤知道季慕城是想自己心里好受些，低声轻嗯了一下。
小区很快到了，因为佟子萤小腿有伤，季慕城直接把车开到南区十二栋的楼下，还跟着佟子萤一起下车，说要把他送到家，可是佟子萤拒绝了。
实在是拗不过他，季慕城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上楼。
佟子萤拐着腿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向季慕城。
两人隔着数米的距离，季慕城眼眸微微一闪，在佟子萤的注视下竟有些无所适从，“怎么了？”
今夜月朗星稀，佟子萤的呼吸一刹停滞，他从心底里感谢这安静的夜，安静得让他突然迸生出勇气，问出他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
“你不生气吗？”
对于他当年的不辞而别，不生气吗？对于他的拒绝疏离，不生气吗？辜负了你漫长的苦等时光，不生气吗？
他很想知道答案。
季慕城深沉的目光纠缠着他，默言半响，反问，“生气什么？”
佟子萤知道他是听懂了的，只是在装傻，声音越说越轻，“你不恨我吗......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话到至此，已无法逃避，季慕城脸上却是意外的平静，只有热灼的视线显露出他内心的躁动，他甚至乐观地想，佟子萤终于敢正视他曾苦苦度过的月日了。
这算不算是个好兆头？
“气的，气得哪怕现在站在你面前，都恨不得打断你的手脚，把你锁起来，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回忆咄咄逼人，季慕城心里泛起一丝钝痛，努力掩饰住自己心中的暗涌，慢慢地说道，“但更多的是怕，怕你又突然离开，怕你再次消失不回来，怕得只能天天跟着你，确认你在我身边才安心。”
佟子萤只觉思绪杂乱，听着季慕城继续说道，“我们已经错过了这么多，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记得上次我问你，你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我知道你还是在意的，既然我仍有机会，那我为什么要放弃？”
佟子萤怔住了，季慕城说不想再错过也不要放弃，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种种呢？就可以不管不顾了吗？
盯着地上的影子，佟子萤听完季慕城的后，一颗心渐渐下落，只觉莫名酸楚，因为他不得不去承认，自己的懦弱，配不上季慕城的坚守。
半响后，佟子萤用微薄的声音喃喃说道，“我并不值得你这样做......
季慕城脸色顿沉，语气僵硬地打断了佟子萤的话，“值不值得是由我来决定的。”
佟子萤依然摇头，“不是......”
不好的预感闪过，季慕城勉强压住从心底莫名而起的失望，快步走至他跟前，“你到底想说什么？”
佟子萤的肩膀无力地塌了下去，断断续续语不成调，“我们......我们做回朋友不可以吗？我真的很怕......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不可磨灭的恐惧盘踞心头，时隔五年仍旧不能释怀，那一如城墙轰然坍塌，长梁巨石猛砸在身上的沉痛，耻辱与黑暗，他真的怕，真的很怕。
就算是季慕城，又如何能抵挡住这无形的暗箭？五年前，不已证明了这一事实了吗？他和他都无能为力。
谁知一语毕，双肩随即被季慕城抓紧，力道之大让佟子萤痛得暗‘呲’了一声，可很快又條然松开，佟子萤不敢抬头去看季慕城，只听到他如冰的语调，冷冷地说道，“不可以，你想都别想。”
佟子萤的头埋得更低了，鼻子一酸，竟流下了泪。
看到佟子萤这副模样，季慕城的脸色蓦地阴沉了下来，勉力地维持着仅有的冷静，刻意不去看他的脸，只一直紧盯着他的发顶。
被推开被拒绝，心中即将喷涌而出的恼怒和绝望已快掩盖不住，佟子萤明明就在眼前，本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遥远得像飘忽不定的烟雾。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都已经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了，为何还是走不进他的心里。
看着彷徨无措的佟子萤，若非尚存一丝理智，此刻自己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压上他的唇，季慕城强忍住从心底而起的疯狂与渴望，嘶哑着声，“很晚了，你回去吧，今天晚上的话，我当作没听到。佟子萤，我说过，你是逃不掉的。”
说完飞快转身，马上发动车子离开了，一眨眼间，车灯影已消失在夜色中，留下傻站着的佟子萤，无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