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谈国学

第九篇 宗教篇_胡适:儒教

胡适:儒教

董仲舒(死约前104年)虽不得势位,但他的思想影响了汉朝的制度,比谁都更伟大。儒学成为帝国的儒教,是汉武帝、董仲舒、公孙弘三人的成绩。

一、汉高祖对陆贾说:“乃公居马上而得天下,安事诗书?”陆贾对他说:“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书生的用处正在此。汉初盖公教曹参治齐国,建立了道家思想的信用;陆贾与叔孙通在高帝惠帝时的成绩,也建立了儒家的信用。叔孙通定朝仪,制定宗庙仪法,当时人称他为“圣人”,后世史家称他为“汉家儒宗”。

二、汉初之七十年(前200—前135)是道家思想比较占优势的时代。无为的政治最适宜于那个时代;当大权的人既不配有为,还是无为最好,让人民休养生息。但儒家的学者往往看不惯这种消极的政治。贾谊(死在前168)的《治安策》便是明白攻击当时的“无动”、“无为”的政策。同时的晁错(死在前154)也想积极有为一番。但他们都失败了。贾谊死在迁谪,晁错斩于东市。武帝初年赵绾、王臧也想做一番积极的改革,被窦太后反对,都自杀在狱里。

三、窦太后死后,武帝亲政,招集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齐人)是汉朝第一个儒生丞相。董仲舒(死约前104年)虽不得势位,但他的思想影响了汉朝的制度,比谁都更伟大。儒学成为帝国的儒教,是汉武帝、董仲舒、公孙弘三人的成绩。在制度方面,如立五经博士,为国立太学的基础;如用经学选官,能通一经以上的补官,是科学制度的起源;如罢黜百家,专崇儒学,是统一思想学术的实行。这些都是在这个时期里开始实行的。

四、这个时期是方士最得意的时代,儒生都不免受了方士的大影响。武帝封禅祠祀,都用儒生博士定礼仪,襄祭事。武帝建立的帝国宗教实在是儒生与方士合作的结果。试举郊祭上帝一事为例。汉承秦制,郊见五个上帝。方士谬忌等提议五帝之上还有个太一,被武帝采用了。又有人提议作“明堂”;《孝经》本有“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之说,所以儒生也赞成此事。方士公玉带奏上明堂图样,武帝也采用了。元封五年(前106),武帝亲祠太一、五帝于明堂,用汉高祖作配。史臣大书道:“祠高祖于明堂,以配上帝。”这样实行《孝经》的儒教,其实是方士与儒生合作之功。

五、儒教的大师董仲舒便是富于宗教心的方士,他的思想很像一个墨教信徒,尊信上帝,主张兼爱非攻。他深信天人感应的道理,他说: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皆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这是天人感应的儒教的根本教义。他在这个根本教义上建立起他的阴阳灾异学:“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他自己是个自信能求雨止雨的方士,著有求雨止雨的书(看《繁露》七四,七五),他用阴阳五行的理论来推求灾难之故。他又是个治《公羊春秋》的学者,所以又用历史比例法(analogy)来推论灾异。他的方法是:“天下有物视《春秋》所举与同比者,精微眇以存其意,通伦类以贯其理。”这个方法分三步:

第一步,先求《春秋》某件灾异之天意。(A由于B)

第二步,次求现今某件灾异与《春秋》某件灾异为“同比”。(a比A)

第三步,然后比例推求现今此件灾异之天意。(

A由于B,而a比A,故a由于B)

例如,武帝建元六年(前135)辽东高庙灾(a)。董仲舒说此事,先寻出《春秋》哀公三年(491B.C)的桓宫,厘宫灾(A)可与“同比”;并先解释桓厘宫灾的天意是要鲁侯“燔贵而去不义”(A由于B);然后推定辽东高庙灾的天意是要汉武帝“视亲戚贵属在诸侯远正最甚者,忍而诛之”(a由于B)。董仲舒借此暗示武帝应该铲除淮南王。他因此下狱,定了死罪,武帝特赦了他。这个方法,虽是荒谬可笑,但在当日却震动一世,成为正统的灾异学方法。一部《五行志》记的汉朝经学大师推论灾异,全用这个方法。二千年来的儒生论灾异,也都用此方法。

六、董仲舒的阴阳五行之学,本是阴阳家的思想,自从他“始推阴阳,为儒者宗”,便成了儒教的正统思想了。他用《尚书》里的一篇《洪范》作底子,把五行分配《洪范》的“五事”(貌木,言金,视火,听水,心土),每一事的失德各有灾异感应。这个架子后来在夏侯始昌和夏侯胜的手里便成为《洪范五行传》。夏侯胜之学在汉朝成为显学,一传而有夏侯建、周堪、孔霸,再传而有许商、孔光等。许商与刘向各有《洪范五行传记》。这是灾异的“尚书学”,和上节说的灾异的“春秋学”相辅,合组成一个绝大规模的阴阳五行的儒教系统,笼罩了两千年的儒教思想。

七、汉朝的儒教固然是迷信的,浅陋的,幼稚的,但这背后似乎含有深长的意义。汉帝国的创业者从民间来,知识不高,而专制的**威却不减于秦始皇、二世。夷三族、具五刑,不但行于高帝吕后之时,并且见于宽仁的文帝时代。儒家学者对于这独裁政体,竟没有抵抗的办法,只有抬出一个天来压住皇帝,希望在那迷信的帝国宗教底下得着一点点制裁皇帝的神权。董仲舒屡说“以人随君,以君随天”;“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这正是墨教“上同于天”的意旨,后世儒者都依此说。其实孔孟都无“屈民伸君”之说,汉家建立的儒教乃是墨教的化身。

八、关于汉朝儒教的经典,近代学者创为“今文”与“古文”之说,其说起于廖平的《今古学考》(1886)。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1891)与崔适的《史记探源》(1910)更发挥此说,更走极端。诸家所说,并不一致,但总其大意,他们认“今文”的经典先出,“古文”的经典晚出。先出的今文经传是《谷梁春秋》、《公羊春秋》、《仪礼》,齐鲁韩三家《诗》,今文《尚书》。晚出的古文经传是《左氏春秋》、《周礼》、《毛诗》,古文《尚书》(此仅举其大意)。廖平原来不过说“:今经皆孔子所作,古经多学古者润色史册;今学出于春秋时,古学成于战国时,今学西汉皆立博士,古学西汉多行于民间。”到了康有为、崔适,就说古文经传都是王莽时代刘歆伪造的了。

九、平心看来,汉朝所出的经传,只有先出后出的次第,其中也有内容优劣的不同,但并没有两个对立的“今文学”和“古文学”的学派。王国维说,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秦并天下以后,用小篆和隶书统一文字,于是古文籀文并废。此说似甚可信。东方诸国之书都是用古文写的,中间经过焚书禁书之举(前213),又经过长期兵祸,汉初的君臣又都不提倡读古书,挟书之禁虽已解除(前191),求书的人还很少。《史记》说:“孝文帝时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

这可见当日读古书者之少。初出的经传都用“今文”重写,有经师教授,次第列在学官。但还有一些用“古文”书写的古书也陆续出现。其时去古稍远,非有特别的古文训练的人,已不能读这些古文书了。司马迁《自序》说他“年十岁则诵古文”,所以能参考古文记载,著作《史记》。《史记》采用了许多《春秋左传》的材料,是无可疑的;《史记》又提到《周官》,《封禅书》中有引“周官曰”的话。《史记·儒林传》记孔安国家有古文《尚书》,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这三部书,《左传》、《周官》,古文《尚书》,都是后来所谓“古文经”,在司马迁时都已出现,但因为他们晚出,虽然受史家的采用,却不曾得当时儒生的看重。当时儒生正走上了阴阳灾异的儒教的一路,他们要的是奇怪的微言大义,用不着那些记载事实掌故的史书。迷信的儒生竟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北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见《论衡·正说篇》)二十九篇既法天象,自然不许十六篇古文《尚书》加入了。但后出的这些书,经过学者的整理,如《左传》经过翟方进、尹咸、刘歆等人的整理,如《周官》经过王莽的“发得”,也许经过王莽的修改增补,他们的价值就很明显了。到了西汉晚年,刘歆就主张把这些经传——《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都列于学官。“列于学官”就是在国立大学里添设这几科的讲座。当时的博士儒生大反对此事,刘歆失败了。后来王莽虽把这些书列在学官,并添上了《周官》,但王莽败死后,这些经传仍被废黜,古文《尚书》竟完全散失了。但《左传》、《周官》、《毛诗》,因为他们本身内容的价值,到了三国以后,终被列入学官,渐渐替代了今文经传的地位。

十、从董仲舒到王莽,百余年之间,儒教经历了不少的变化,如

(一)经典的增多,

(二)学派的新起(比较《史记》、《汉书》的《儒林传》),

(三)学术的发达(看《汉书·儒林传》及《王莽传》)。但最大的变化是政治上的大变动。刘氏后代不振作,政权移归王氏,而王莽最得人民和学者的信仰。王莽要做皇帝,于是奉承他的人都不谈灾异了,大家抢着制造祥瑞符命,于是灾异的儒教遂变成了符谶的儒教。符谶把王莽捧上帝位(适按,武功井中白石丹书:“告安汉公莽为皇帝。”临淄新井,天公使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哀章作为高庙铜匮,高帝玺书:“王莽为真天子”),也把刘秀(光武帝)从民间送上帝座。这时代的迷信黑暗也不下于汉武帝时代。

十一、然而在那黑暗的迷雾里,我们仍可以看出一个有力的社会改革运动。晁错、董仲舒以至王莽,这班儒生都抱着改革社会的大志愿。董仲舒主张限制私有田产,又反对奴婢制度。哀帝时,儒生师丹辅政,实行限制私有田产和奴婢,都被贵族大臣反对掉了。王莽建国之后,实行土地国有,禁止私人买卖田地奴婢;又行“六筦”之命,把一切重要的生产事业都归国家管理;又设立种种调均人民经济的机关,平物价,办国家赊贷机关。他的经济政策很含有国家社会主义的意义,其目的在于“均众庶,抑并兼”。他是董仲舒的嫡派,他是汉朝儒教运动的精神的伟大代表。

廿、五、十六夜

(《胡适文集》第6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