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谈国学

第七篇 艺文篇_陈子庄:中国绘画与哲学

陈子庄:中国绘画与哲学

陈子庄(1913—1976),原名陈富癸,后更名子庄,早期作画,时号兰园,中期号南原、下里巴人、陈风子、十二树梅花主人,晚年号石壶,四川荣昌人,现代国画家。著有《陈子庄作品选》、《陈子庄速写稿》、《石壶画集》、《陈子庄画集》和《石壶论画语界》等。

只以画法学画不行,须从文学、书法、哲学、历史学等各方面全面提高,才能在画业上有进步。

学画要深究哲学。初成画家,后来要脱离画家,否则最终只是画匠,最多臣匠而已。不学哲学则不能振拔,将永陷魔窟之中,画到穷时,要能闭关两三年,从思想上省悟,画还会变。这样常常自省,就能不断提高境界,最后达到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哲学思想是向后看,孔、孟就向往远古,其实远古时期人类还不能避洪水、野兽等自然侵害,有什么可向往的?发达的国家都是向前看。我们如果也用这个观点来分析绘画,可以知道。孬画是向后看,临摹,复古,好画是向前看,是创造,是展示未来。

只以画法学画不行,须从文学、书法、哲学、历史学等各方面全面提高,才能在画业上有进步,道理很简单,大力士不能举起自己。

绘画是通过客观反映主观。只反映客观即是自然主义。

一幅好的绘画应启发人的事业心、善心、仁心。

绘画须通“心灵”,须得“机趣”,此四字,论及者寡,能做到者更少。

写(表现)精神(形而上)是艺术,写物质(形而下)是技术。写物质越似越非,写精神似非却是。

艺术应给人以心灵上之最高享受。如仅仅描摹实物,即使酷似,也不能起到上述作用。看这种画还不如看实物。

我的绘画最大的特点是描写大自然的性格。在理论上,一幅创作是作者全人格、全生命力的表现,我努力想做到这一点。

摄取事物精神之法在于抽象。人类的文学、艺术,从发展眼光看,都是抽象的好。抽象一分就高一分。如果在艺术中没有抽象,光搞实象,那还了得!演戏要砍头就真去砍一个头还行?

科学的智识,美学的修养,道德的素质,这三者画家均应具备。《易·系辞》云:“精义入神,以致用也。黟画能入神,则其用大矣。”

绘画是造型艺术,应比照片美,比实景高,才谈得上艺术。艺术的背后应是人。时下有一种风尚,对着照片作画,照实景描摹,如此则是本末倒置,有何生气!

《易》曰:“与天地和其德,与日月和其明,与四时和其序。”德,是一日日增进的,所谓“进德修业”。对我们来说,文学艺术是业。德如日月,可以照见别人的道路。人的光明正大的精神一刻也不能蔽。日月在天,其另一边之光人虽不可见,然其光固在,不过为物所障。人为名利障,则不能现出己之德的光明。序者,变也,要知物之变。穷则变,变则通,要知份。

绘画一道有两个要素,一是性灵,二是学问。无性灵不能驾驭笔墨,有学问才能表达思想。如画芍药,仅是芍药则无意思。不能为画画而画画。个人的艺术风格是上述两个条件相结合而后形成的。有了意思,要考虑表现形式,于是出现了风格。否则,只在画得象不象上徘徊作难,便什么都谈不上了。

必须于性灵中发挥笔墨,于学问中培养意境,两者是一内一外的修养功夫,笔墨技法是次要的东西,绘画光讲技法就空了。有人光讲意境,无学问来培养,则是句空话。然而如沈石田、文征明,学问虽好,但缺乏性灵,笔墨也会落空。八大,石涛有学问有性灵,可称双绝。性灵是根蒂。治学当治本,不应治末。

绘画艺术是精神世界的东西,是高于物质世界的。

因此,凡来跟我学画的人,我都告诉他们要先致力于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我是诱导他们认识自己的思想体系。不画别人的画

,也不画大自然的画,要通过画大自然画自己,通过物质画精神——这才是自己的。

“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这两句话是中国美学的最高概括。神,不是迷信。虽无形无质,然又发挥作用于神。神支配法则。好画好诗是神在支配,是神与人感情起共鸣产生的。明,是神之作用。凡神皆明(光明)。人之第一念(不假思索)是神。艺术要反映第一念。凡艺术皆贵想象。有些画只具外形,似乎也是想而后得,其实若仅具外形,实物固在,何用想欤?这只是罗列现象。我说第一念是不想而得,但这第一念也不是偶然的,是平素观察、构思的积累在这一瞬间被触发出来。讲德,才有善,如日月之明,永远光辉。德如日月,然后作品方能与日月同光。苟无德,其作品必亦污秽。德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看法相同,德不同,以德为准。德相同,看法不同没有关系。如梁启超不同意他老师康有为,熊十力不同意欧阳竟无,都是看法不同。要在学习绘画的过程中逐渐分辨清楚哪些是自己的本来面目。我固有的,是好东西,人强加于我者,是不好的。

能启发人的艺术品是好东西,因其能启发人之本心。高等动物有高度本心。我不同意佛家说要请求才超度,不请求则不超度。真、善、美是人本心的要求,是出于内发,不是外加的。

再说类万物之情。类之法,有归纳,有演绎。归纳万物而认识之,这一点我尚未做到。如最近我画一幅端阳景,下端画了两个粽子,拴粽子本来只用一根线,我画了两根线,是我还没有弄清楚就画在画上,这样,别人看了以为也是两根线,这等于我在欺骗别人。仔细想来,我以前的画中不知有多少这类东西。古语云:“修辞立其诚”,此即不诚也。形尚未弄清,何能类万物之情。我体会到,作画要熟悉了对象才画。情中是包含有理的。

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二者不可分。

(陈子庄著《陈子庄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