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谈国学

第六篇 史鉴篇_张舜徽:漫谈读史(节选)

张舜徽:漫谈读史(节选)

张舜徽(1911—1992),湖南沅江县人,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文献学家、版本目录学家。著有《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清代扬州学记》、《清人文集别录》、《顾亭林学记》、《修订本广校雠略》、《周秦政论类诠》、《郑学丛著五种》、《史评三书平议》、《清人笔记条辨》、《旧学辑存》等。

如果严格要求自己,选择必须精读的书,从头至尾细心点读一遍,心得体会自然会有很大的不同的。

务求文理通顺

我国历史上许多学者研究学问,文、史、哲三者常是不分家的。当然,学术研究上的分工是进步的现象;但文、史、哲三者的联系确是很密切的。我国历史上,许多史学家同时也是文学家和思想家,他们的著作也是多方面的。几部重要的经传,既是古史素材,也是文学作品和哲学理论。周秦诸子之书固然是哲学书籍,但也是古史资料和文学作品。学习我国历史,必须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指导,同时要对语文知识加以钻研。

这里只谈谈语文方面。文理通顺是个起码的条件。文理通顺的人,不独看书时理解力可以增强,并且能有条不紊地将记在脑子里的东西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如果文理不通顺,理解史籍就有困难,写不出较清楚的文字,也就谈不上进行研究工作。

要达到文理通顺,必须双管齐下:一是多读;二是多写。学习文法固然是提高阅读、表达能力的关键之一,但并不是学习了文法以后便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重视文法分析,仅仅是近几十年的事。主要还是靠读书多了,自然能掌握语文的一般规律,自己下笔为文的时候便能挥洒自如。熟能生巧,并非诳语。过去强调背诵若干重要文章,是有道理的。

古今文集这样多,究竟从何读起?我想,我们现在研究历史,并不求蹈过去文人之习,以学汉魏、学唐宋的格调相标榜。我们只找在纪实、说理上条达明畅的文章,选择其中较为重要的多读一些便行了。纪实之文,在《左传》、《史记》、《汉书》、《通鉴》中的佳篇很多。说理之文,除了附载于史传中的论证(包括奏疏)、论学(包括书牍)一类的文章以外,郑樵的《通志总序》(读了便略知史书体例)、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序(读了便略知制度源流)及其《小序》、顾

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序(读了便略知地理沿革)及其《小序》、崔述的《考信录提要》(读了便略知那时考证古史的方法)等,都是可以读的。通过对这些书的诵读,既丰富了历史知识,也增加了语文知识。

至于多写,全靠自己持之以恒。与其命题为文,不如勤写日记。一个人从早到晚,见闻很多。选择重要的加以系统的叙述,便是纪实之文;有了新的体会、见解,发为议论,便是说理之文;触景兴怀,感喟吟咏,便是抒情之文。此外,我觉得写日记最好先起草稿,修改后再誊正。这样认真去做,不会枉费心力的。相传欧阳修连写便条也要起稿。司马光编《通鉴》,经过十九年,堆满两屋的草稿,再三删修,才成二百九十四卷的书。如果把写作看得太轻易,摇笔写来,文不加点,没有经过锤冶功夫,免不了草率。写日记能耐心用起稿的方法,多加推敲,勤于修改,推敲修改的过程就是提高的过程。这种习惯养成之后,会对做学问起到很好的作用。

文理通顺了,读书自然效率提高。但在读书的时候,仍然要用扎扎实实的办法来磨砺自己。古人说:“聪明睿智,守之以愚。”不取巧,不偷工,才会有成就。高处着眼,低处着手,具体做法,且从句读古书开始。《资暇集》卷上引稷下谚说:“学识何如观点书。”过去,只要抽查一个人点读的书本,便可以估计他的知识水平。点书虽然费时而又麻烦,但对初学很有益处,要有毅力、有耐心地去做。你点书时,为了避免点错,势必开动脑筋,对难字、难句穷究其所以然,勤翻参考书,无形中丰富了自己的知识;而且为了避免有始无终,势必勉励自己贯彻到底,逐步养成读大部头书的习惯,有助于取得系统的知识。

有人认为几部常见的史籍,如《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今天都已有了新式标点的本子,不必自己再做麻烦的点书工作了。这些本子的确大大便利了读者;但有些读者却也因而滑眼看书,草率了事,每天号称读了若干卷、若干页,收获却不大。如果严格要求自己,选择必须精读的书,从头至尾细心点读一遍,心得体会自然会有很大的不同的。

几本必读的古籍

在我国古代史籍中,从哪一部书点读起呢?我想,初学的人一时纵不能点读“全史”,也应逐步将《四史》、《通鉴》点读一遍。

为什么这些书要首先点读呢?

因为:《史记》综述了自远古至汉武帝时期的社会变化和自然变化,堪称群经要册和诸子叙录。《汉书》的十志包蕴宏深,“礼乐”、“刑法”、“食货”、“地理”、“艺文”诸志,是考论历代政治、经济、文化、典章制度、学术源流、舆地沿革的重要依据。《两汉书》中收录了很多论证、论学的文章,在我国未出现自编文集以前,无异于成了两汉文章的总汇,其中不少是很有价值的。《三国志》所载的史实,可以和《后汉书》彼此取证,尤其裴注很详尽,是佚书的渊薮。《资治通鉴》变纪传为编年,融会诸史,贯通上下,内容特别丰富。《通鉴》卷二百十二《唐纪》开元十三年下的胡注说:“温公作《通鉴》,不特纪治乱之迹而已。至于礼、乐、历数、天文、地理,尤致其详。读《通鉴》者,如饮河之鼠,各充其量而已。”

相传苏轼读史,有所谓“八面受敌”之法:把一部史书,从头至尾读几遍,每一遍侧重一端,如政治或经济之类,反复推求,自然精熟。这种方法可以参考。通计《四史》、《通鉴》共七百二十九卷。如果每天点读一卷,两年可毕,即使打宽一些,三年也可以完功。

读书不要畏难,要坚忍不拔。读书如克名城,读好了是一件极痛快的事。《四史》、《通鉴》读了以后,还有很多书等待我们去一一攻读。

书与书之间有很复杂的联系。必须彼此沟通,才能相互证发。清代的戴震在《与是仲明论学书》里说:“诵《尧典》数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运行,则掩卷不能卒业。诵《周南》、《召南》,自《关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强以协韵,则龃龉失读。诵《古礼》,先‘士冠礼’,不知古者宫室、衣服等制,则迷于其方,莫辨其用。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则《禹贡》、《职方》失其处所。不知少广旁要,则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状类、名号,则比兴之意乖。……”他说明研究经学,应该有许多辅助知识。我们学习我国古代历史,除了必须好好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著作,特别是其中有关历史学的指示作为指导外,何尝不也是如此!举凡考古学、古文字学、古器物学、历代官制、沿革地理,以及年代、谱系、校勘、目录各端,都是阅读史籍的辅助知识。如果能有所了解,对打好基础,是有很大作用的。

(《江汉学报》,1962年第1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