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谈国学

第一篇 概览篇_马瀛:国学名称之由来

马瀛:国学名称之由来

马瀛(1883—1961),原字伯年,后改字涯民,浙江定海人,学者、编辑家。1916年起参加《辞源》的修订工作,并主编《平民字典》、《国音学生字汇》、《破音字举例》等工具书,创制“综合检字法”,参与纂修《鄞县通志》。他在数学方面有很高造诣,著有《微分积分学》等,国学方面著有《国学概论》、《诗的格式》、《历代文学家年表》等。

国学者,中华民族以文字所表达之结晶思想,用合理的、组织的、系统的方式记载其生灭,分析其性质,罗列其表现形式,考察其因果关系者也。

国学之名,何自始乎?秦、汉以前,学术分类,曰“教”、曰“家”,不以学名也。如《礼记·经解篇》之称六艺为“诗教”、“书教”、“乐教”、“易教”、“礼教”、“春秋教”;《汉书·艺文志》之称诸子曰“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是也。《论语》云:“文学子游、子夏。”是虽有文学之称,然解者皆谓指文章与博学言,与今之所谓“文学”者异义,是古之时,不特无“国学”之名,抑亦不称各种学术曰“学”也。及西汉之末,刘歆作《七略》,始称研究文学训诂之学为“小学”,于是“学”之名以立,厥后遂有“经学”“、史学”、“理学”、“文学”等之称。而古之所谓方技、若数、若医,亦皆缀以学名,曰“算学”、“医学”矣。道清儒以考据之学,与宋、明儒者性理之学,分道扬镳,乃有“汉学”、“宋学”之名,然是时犹无“国学”之称也。

道、咸之间,欧风东渐,于是凡由西方迻译而来之学术,概称之曰“西学”;而我国固有之学术,不可无对待之名辞以称之,“中学”之名,于是应运而生焉。光绪中叶,海内学者,虑中国固有学术,因西学之侵入而式微也,群起而保存之,于是遂有“国粹”之名。然中国固有之学术,未必尽为天壤间之精英,则国粹之名,容有不当,于是章太炎特改称之曰“国故”;《国故论衡》一书,即首以“国故”称中国固有之学术者也。“国故”者,盖为中国掌故之简言。“掌故”二宇,始见于《史记》,本谓一国之文献,故章氏遂立此名,然国故乃指所研究之对象。不可指研究此对象之科学。于是称此研究对象之科学者,有“古学”、“中学”、“国故学”、“国学”等歧异之名辞,然“古学”本因“新学”之名而生,含义混淆,本不适用。“中学”之名,以西人称我国之学术斯可;若我国人亦自称其固有学术曰“中学”,实嫌赘废,且与学校之称易混,亦未得当,此四名辞之

中,自以“国故学”、“国学”二名为宜。顾“国故学”之“故”字,限于文献,未能将固有学术包举无遗,微嫌含义窄狭,故不如径称之曰“国学”为较宜。

“国学”之名,始自何人,今已无考,然最早出见于光绪末年,可断言也。当章太炎羁旅日本时,称其研究中国学术机关曰“国学讲习会”,同时刘师培等亦有“国学保存会”设立,国学之名,殆始此欤!

何谓国学?初思之似应声即可以解答,及再三考虑,则解答之困难随之而俱进,五四运动以后,研究国学,整理国故之声浪,弥漫国中,顾谁为立详明适当之定义乎!惟曹聚仁《国故学之意义与价值》一文,始有比较精确之定义,今节录于下:

“国学者,中华民族以文字所表达之结晶思想,用合理的、组织的、系统的方式记载其生灭,分析其性质,罗列其表现形式,考察其因果关系者也。简言之,国学者,以我国固有学术为研究之对象,而以科学方法处理之,使成为一种科学者也。”

此定义语句颇长,不易明了,今详解之:

(甲)结晶思想。思想者,谓由经验与思虑所生意识之现象,顷刻之间可生灭至无量数者也。结晶思想者,不问其以个人或群众为出发点,不问其发之于言语,或见之于篇什;不问其为一己之创见,或沿袭旧有之思想;但以其思想而通过个人或群体之生命,作有意识之容纳,且渗透于生活之内部,具有时间及空间性者为准。

(乙)文字表达。结晶思想表达之形式甚多:或以声音发之,则为语言;或以文字达之,则为篇什;或见之于行为,则为习惯、风俗与制度等。此则专以文字表达者为限。

(丙)记载生灭。亘古今而不惑、放四海而皆准之真理,在今日已先后为吾人所否认;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之圣人,亦相继为历史上之僵石,今后吾人唯有以思想为适应时代特别环境而发生,不承认世间有纯粹理想、纯粹理论存在之余地。故国学中所述及之思想,决不凭主观之取舍,为片面之记载;亦不拘于一二人之成说,曰之为万世纲常,唯于适应时代而发生之思想,及因时代变化而衰老之思想,皆一一为之详述。此国学之第一职务也。

(丁)分析性质。观察思想,不当求之于其表而于其质。孟轲排斥杨、墨,求之形,则孟之学说,似必与杨、墨相径庭;考其实,则孟说有为杨、墨所渗透,而与孔子学说相违反者。朱熹诽议佛、道,而其学说则自佛学变化而来者甚多。故治国学者,必类比求其同,较量明其异。此国学之第二职务也。

(戊)罗列表现形式。思想不通过民族性,则其思想必自生自灭;其通过民族性者

,则必影响于生活、制度及组织。中华民族之艺术、风俗及政治组织,迥然与他民族不同,此即思想之表现。国学虽不专为形式表现之记载,而于思想影响所及者,则必为之罗列焉。此国学之第三职务也。

(已)考察因果关系。在某种环境中,乃产生某种思想;某种思想产生,其新环境又随之以造成,此思想与环境之因果关系也。故思想之来,必非空前绝后,无所依据,或以旧有思想为根据而光大之,或取其局部而另辟一蹊径以明之,或取否认态度而反对之;要之,彼此皆息息相关,此思想与思想之因果关系也。胡适谓:“老子亲见那种时势,又受了那些思想的影响;故他的思想,完全是那个时代的反动。”梁启超谓:“墨子少年,也会学儒者之业,受孔子术;既乃以为其礼烦扰,伤生害事,糜财贫民,于是自树一帜。所以墨子创教之动机,真可谓因反抗儒教而起。”皆考察因果关系者也。

(庚)合理的组织的系统的方式。我国先哲之学说,其至理精义,多有可称者;然而如斯汗牛充栋之典籍,欲赖有涯之人生以赴之,终觉力不从心。且各家学说,常于各种典籍,东鳞西爪,散见分载,读者如披沙拣金,用力多而呈功鲜。盖吾国之典籍,罕为有组织之编次,及有系统之记述,其所抱之主张,亦多隐跃于字里行间,未尝以合理的方式明白晓喻之也。如朱熹之哲学思想,卓然有以自异;然其思想,散见于《四书集注》及《语录》中,欲求一可以完全了解其思想之著作,终不可得。戴震,清代学术之中心也,学者亦仅能于其各种著作中,窥见其学术之一斑;清代之经学家崇拜戴氏者虽不乏其人,从未闻有汇集戴氏之事实、思想、著作等而成一书者;直至民国十二年冬间,晨报社于戴氏二百年生日纪念,始有《戴东原》一书之刊行。至若《史通》、《文史通义》、《国故论衡》等书,其立言精警,合乎论理,编次整严,颇有组织,然谓之有系统,则未也。故识者谓我国五千年来,仅有学术之资料,而无独立之学术,非讆言也。国学之使命,即在以合理的、组织的、系统的方式建设一种学术。合理云者,即谓认客观性之存在,不为主观性之附会也。如崔述著《考信录》以经籍中确可依据之资料,次第编录,绝不厕以一己之私见是也。组织云者,以归纳方法求一断案,以演绎方法,合之群义。如王引之《经传释词》、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等是也。系统云者,或以问题为中心,或以时代为先后。或以宗派相连续,于凌乱无序之资料中为之提纲挈领也。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等是也。

(马瀛著《国学概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