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晚秋

第九十八章 漫世何处寻,怕相问,休相问(二)

这晚霍家人都在大厅里聚着,霍翁氏因是总算盼到二儿子回来,索性这病就总好不了了,非要留得裔风在府里多住一段日子。正巧众人都在,素弦便禀道:“娘,前几日您让儿媳查冷糕的事,儿媳现下倒有些想法。”

霍翁氏道:“那还不说来听听。”

素弦便道:“娘的冷糕不可含有丝毫糖分,素来是由专人管理的。儿媳查到糕里的糖是果糖,应是在打糕前放进去的,但是吕妈和负责的丫鬟都已否认。若说是有人偷偷潜入厨房做的手脚,冷糕的看管向来严密,若说也不大可能。”转向裔风:“二弟最擅长的就是推理查案了,这事关系到娘的安危,不如还是由二弟来查吧。”

裔风道:“娘,这事事关重大,嫂子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就由儿子来查吧。”

霍翁氏突然换了个态度,说:“区区一点小事,又不是被下了*,哪里要麻烦你呢?警察局的事还不够你忙的呢。风儿啊,你若能每天让娘看上几眼,娘身体也自然就好喽!”目光移向素弦,又道:“既是个无头案,也就算了,娘也不难为你。”

素弦跪下道:“儿媳无能,但凭娘发落。”

老爷扬了扬手,道:“你且起来吧,你又不是侦探,如何能轻易揪出人来,以后叫下人谨慎些便是。”素弦方才起了身。

大家说笑了一阵,太太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瞧瞧我这记性!”从怀里掏了个三角形的平安符出来,满面喜色:“老爷啊,你猜今儿个咏荷陪我上波月庵,我求了个什么好东西来?正是送子符!咱家人丁不旺,这可是大师开过光的,听说灵着呢。”

凤盏听了只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却听太太的脚步冲了她身旁去了,把符塞给裔凡,喜滋滋地作了个眼色:“凡儿,还不赶紧的!”便拉起素弦交到他手上,“大师都给我算过了,今儿个你们俩的生辰八字最合,这会儿圆房,明年肯定生儿子!”凤盏登时脸色发白。

霍彦辰吐了口烟,慢吞吞地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裔凡有些发窘,望了眼素弦,却见她表情异常淡定,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二人被连请带推地送出了大厅,太太还唤了朱翠特意跟着他们。

素弦进屋就直接到梳妆镜前卸妆、摘首饰,裔凡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素弦,你一点都不觉得不舒服么?”

她笑对着镜子,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拆了发髻,青丝垂肩,她已笑意盈盈地环住他的脖子,眨了眨眼睛俏皮地看着他,浅浅的笑涡温婉而迷人,裔凡有须臾的愣神,见她迅速掠了一眼门外,才想起有人在外偷听,于是横抱起她进了内室。等她落在纯白的温软之间,一瀑柔顺的发丝铺散开来,像一朵盛夏间绽放的碧莲,他情动已深,低眸去吻她的额头,只不过寸余距离,她还是抵住了他的胸膛,“裔凡……”

他觉得明明自己已经很接近了,就连此时此刻,她清丽的脸庞就在他的唇边,然而他还是恍然发觉,自己仍未触及这个女人的心底。

“为什么?”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愤怒起来,“这么久了,我还是没等到你的心化开的那天,为什么?!”

她并非没有看到他痛心的神色,然而,自从洋河公馆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开始对所有的男人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并且这一切,都只能永久地烙在心底。

她眸光微微转向他,含着一丝怯意,“裔凡,……对不起。”

他倒在**,没再说什么,目光空荡荡地盯着悬起的床幔。

这一时刻空气仿佛都凝重起来,压抑得让人呼吸不到一丝氧气。她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敞开心扉地接受他?这个问题他们都在心底暗暗发问。

良久,她试探着唤他:“裔凡……”她试着去握他的手,才发现那只手隐隐发凉,她努力地把手放进他的手心,“裔凡,我真的很害怕。”

他似乎渐渐地平静下来,眸光恢复了一点温度,看向她:“你在怕什么?”

她认真地道:“是一种危机感,女人的直觉。”

他笑道:“你们女人总是**。”

她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样子,“她先是有意刁难于我,让我去查冷糕的事,然后又故意激起大姐和我之间的矛盾,如果我想得没错,下一个便是你了。”

他看着她道:“所以,你才故意要二弟来破案,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面露怅然,道:“我只有这一个法子。”她重新躺下去,把头斜倚在他的肩上,“裔凡,她不是你的亲娘。早晚有一天,她会伤害到你的。”

裔凡沉默了一瞬,道:“我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她是长辈,我不愿去刻意地防她。”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对她道:“早点睡吧。”他从衣柜拿了毯子枕头,转身出去。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其实有一刻她是想叫住他的,他们在一起经历了许多日子,可叹的是经历了这些之后,漫漫长夜里,依旧是一扇屏风,各自安枕。

过了一日,霍翁氏果然当着众家眷的面大发雷霆,摔了账簿到裔凡面前:“你说,这二十万大洋的亏空,你说三月份就可填补,为何到了四月份,还是不见一分钱入账!”

裔凡沉静地回道:“爹,娘,儿子没有提前向你们知会,确实是儿子的错。但是事出有因,儿子一定会尽快补上的。”

霍翁氏气焰很高,斥道:“你拿什么去补?三月份各商户的账明明都收回来了,可是却没见回账,你老实说,这笔款子你拿去干什么了?”

霍彦辰沉声问道:“凡儿,你说实话,这钱是亏了么?”

霍翁氏冷笑了一声,“老爷,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他但凡能有半点法子,也不会生生瞒我们到现在!我早说了,把霍氏的产业都交给他一个人经营,早晚要出岔子!”也不等裔凡多作解释,又道:“二十万虽不是个小数目,可我们霍家也是经得起的,只是他这般自作主张,老爷您说,是不是该好好惩罚?”目光紧盯着霍彦辰,似乎不容他有半点偏心。

霍彦辰眼里却不见丝毫波澜,只自顾自地品了口茶,道:“你是他娘,自然做得了主。”

霍翁氏当即唤了朱翠:“叫人来,行家法!”

裔风连忙起身道:“娘,还是等大哥说清楚也不迟啊。”凤盏和咏荷见状也急忙劝说。

霍翁氏横眉怒目,道:“我倒是等你大哥说呢,他也说不出来啊。”

裔风看出大哥似乎没有辩解的意思,再看向爹,也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自然有些糊涂了,只得劝道:“爹,娘,大哥这几年劳心经营我们家的产业,一直没有疏漏,这次便当是个教训,还是不要罚了吧。”

霍翁氏定了定神,方才发觉这屋子只她一个人怒火朝天,就连受罚的裔凡都十分平静,不禁暗自气恼,指了裔凡道:“好,我给你机会,你倒是说说,这笔钱你拿去做什么生意了?可是正经生意?”

裔凡当下什么也不能透露,于是道:“儿子认罚。”素弦明白他的顾虑,这二十万大洋他拿去与张晋元做了茶叶生意,他这样一说,定然要连累自己也挨罚。却是心下不忍,一咬牙跪了下来,“爹,娘,其实这件事……”

话未说完,却听裔凡厉声喝道:“不关你的事,你退后!”

素弦猛然怔了片刻,看了他一眼,竟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神情,只得垂首退下。

裔凡受了一顿家法,又被太太喝去祠堂跪祖宗牌位。夜深以后,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站在他背后一直没说话,裔凡也未回头,只道:“小妹,过来吧。”

咏荷大为惊讶,放下手里的篮子,道:“大哥,你可太神了!就算我脚步轻,为什么不能是大嫂,不能是素弦呢?”

裔凡笑道:“你是我的小妹,我怎么能辨别不出呢?”

哥哥总是待自己极好,咏荷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大哥,我娘是有意针对你的,你不生她的气么?”

裔凡宽厚一笑,“是我犯了错,怎么会生娘的气呢。”扫了一眼篮子,“我就知道还是小妹最挂念我,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咏荷拿出还冒着热气的粥碗,笑道:“是素弦炖的芋头瘦肉粥,她说你才受了伤,要补身体。”又道,“她正发愁怎么送来,我当然自告奋勇咯,反正娘也拿我没办法。”

裔凡望着她纯真的神情,心里却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小妹,不管怎样,做哥哥的,都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

他以为小妹即将嫁去谭家,一定心有不甘,因而才说出这番话来,咏荷却误以为他知道了自己即将逃婚的事,不由得面生愧色,“大哥,你都知道了?”

裔凡自然不明就里,“知道什么?”

咏荷踌躇了一下,道:“大哥,素弦大概都跟你说了吧。我要走了,不过不是我一个人,有人保护我,我一定要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

裔凡愣了片刻,才道:“这……素弦她也同意了么?”

“对啊,”咏荷笑吟吟的,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了她的支持,我才下定决心了呢。”

裔凡眼里登时晃过一抹愠色,似乎突然变了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