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晚秋

第九十二章 一字无题处,鬓霜如许(下)

这位穿着僧袍一身素净的中年女子,便是曾浣菽,霍裔凡的亲生母亲。二十八年之后,当她再一次抱住自己心心念念牵挂的儿子,她早就无比渴望再一次亲手抚摸他的脸颊,然而,当这个身材伟岸的青年,真的出现在她身畔不过咫尺的地方,她的手却颤抖了,于是他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触在自己脸上。

她嘴唇颤抖着,唤着他的乳名:“凡儿……”

裔凡跪了下来,“娘,孩儿可算找到您了!”

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从眼角滑落,揽过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凡儿……”

裔凡仰起头来,他本来有好多好多话想说,这一刻却哽咽住了,只是再次唤了声:“娘……”

慈母的笑容在这一瞬渐渐舒展,如是春日里绽放的花儿,弯弯的眼角隐现了几丝鱼尾纹,那笑容温暖得像是来自天堂,仿佛天地间蓦然归于静谧。

素弦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娘……”

曾浣菽慈祥地望着她:“是你,素弦”

裔凡站起身来,搀着他娘,“娘,这里天寒,我们回去说。”

小木屋里,灶火重新旺了起来,烧得噼啪作响,油灯燃尽了,于是点上两枝白蜡,莹莹烛火闪烁着星月般的十字光辉,温馨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屋子。

裔凡搀着他娘坐到桌前,脱下皮氅来为她披上,素弦也取下貂皮暖套套在她的手上。裔凡捂着他娘的手,关切道:“娘,您穿得这样单薄,着凉了可怎么办。”

素弦忙道:“烧着热水呢,我去端一杯来。”便急急地去了。

曾浣菽笑而不语,听着儿子不停嘘寒问暖,半晌,望了一眼在那边忙碌的素弦,才笑道:“看着你们两个相敬如宾,娘也就放心了。”

裔凡问道:“娘,爹和孩儿一直都在挂念你,这些年您都去了哪里?”

曾浣菽噙着嘴角,慈爱地看着他:“娘也一直在挂念你们父子啊。娘虽然不在你们身边,可对你的关注却从来不少。你十六岁就去上海读新学,一去便是四年,那四年间,我日夜吃素,为你祈福。后来你回来了,娶了妻子,有了孩子,霍家的生意你都打理得很好。你当了商会会长,为临江的商户们办了许多好事,这些事啊,一件一件,娘都是如数家珍。”

裔凡心里泛起一股酸涩,“娘……”

曾浣菽饱含深意地望了一眼素弦:“凡儿,你说你找到了心之所属,娘也为你高兴。”

裔凡怔了一下,“娘,那日在墓前,您真的听到了么?”

“你每年都会去那座空坟探望娘,跟娘说知心话儿,那是娘唯一能听到你声音的机会,娘怎能不赴约呢?”曾浣菽笑着道。

裔凡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娘,您年纪渐渐大了,别再漂泊了,回来吧。儿子一定要让您过上安稳的生活。”

素弦也忙道:“是啊,娘,回来吧。”

曾浣菽缄默了一瞬,道:“凡儿、素弦,你们知道方才娘为什么要避开你们么?娘能感觉到是你们来寻我了,可是娘一旦与你们见了面,恐怕就再难舍得离开。娘身负罪孽,已然遁入空门,在尘世里唯一的牵绊,就是你们啊……”

“不,”裔凡当即道,“娘,那不是您的错。过去的事,是那个时代的错误,儿子坚信,您是无辜的。”

“凡儿,那时候你还尚在襁褓,你不明白的。”浣菽望向烛心跃动的火苗,怅然叹了口气。“你一定听说过汪敬荪这个名字吧。早在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四十多年以前,还是清朝。

汪敬荪是闽浙总督手底下一员武将,奉了朝廷之命围剿太平天国起义的农民军,不料遭遇了伏击,落得兵败如山倒。汪敬荪率领着一群残部大败而归,路过临江城的时候已然弹尽粮绝,汪敬荪一声令下,竟然对城中百姓进行了一通烧杀抢掠,造成城里死伤无数。后来汪敬荪为了掩人耳目,竟然诬称临江县有暴民谋反,自己的举动是为了镇压叛乱,因而造成了县衙府尹一干人等获罪抄家,株连九族。从此,汪敬荪这个名字,便成了临江城历史上有名的罪人之首。城里百姓提及汪敬荪此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后来霍氏长子霍彦辰遵从父母之命,娶了端郡王府的小格格那喇氏为正妻,后又纳府里丫鬟曾氏为妾。两年以后,少福晋突然暴毙,那时满清王朝已经摇摇欲坠,没人再有心思追究少福晋之死的责任。霍彦辰力排众议,扶曾氏为福晋,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两个不速之客突然找上门来。

原来汪敬荪掠城的时候走失了一名小妾,当时已然有了身孕,在战乱中难产而死,曾浣菽便被临江一户人家收养了,后来辗转到了霍家做丫鬟,并与霍彦辰青梅竹马,结下一段姻缘。

汪敬荪时任南方三省独立督军,手握重要兵马,膝下却仅有一女,从小体弱,前不久又刚刚亡故,于是查找线索辗转找到霍家,意在带浣菽认祖归宗,曾浣菽既不愿相信自己的身世,也不愿跟着亲生父亲走,霍彦辰也断然不允,这事便被暂且搁下。霍彦辰下了严令,禁止将此消息透露给外人,因为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城中百姓得知,名门霍氏的大少奶奶,竟然是汪贼的遗种,霍家必然要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许是造化弄人,这个消息最终还是传出了高墙深院,在不小的临江城里顿时掀起一阵狂澜。霍氏宗祠立即抓起了曾浣菽,并判迅速处以极刑,就在此时,汪敬荪得知了消息,派人救走了曾浣菽,并顺道洗劫了霍家珍藏的文物。

“凡儿,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浣菽平静述完了那段过往。

裔凡不禁唏嘘,“娘,这只是命运的作弄,任谁都无法掌控。爹年纪大了,他一直都在牵挂着您,他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再见您一面。”

曾浣菽叹了口气,道:“娘又何尝不想见到他呢?这么些年不见了,忽然见了面,只怕又要横生波澜。”她拍了拍儿子的手:“只要你们过得好,娘也就安心了。”

“娘,”素弦这时道,“我明白娘的心思,娘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喜欢清净,可现下天气严寒,娘,裔凡我和都放心不下您住在这里。”

曾浣菽温然道:“能与你们在这风天雪地的时候,秉烛夜谈,也算圆了我今生的夙愿,娘已经满足了。”

夜幕渐渐地沉降下去,蜡烛燃到了尽头,小木屋也慢慢地安静下来。妇人缓缓地坐起身,将棉衣仔仔细细地盖在他们身上,生怕哪里透风了,又将衣角掖好,终于找不出一丝破绽了,可她还是舍不得,站在那里,凝望了他们好久,才默默地转身离去。

她向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开门声,“娘……”

曾浣菽回过头,目光里闪过一丝讶然,“你,还没睡么?”

素弦抿了抿唇,“娘,我注意到了,您在煮好的茶里放了些粉末,我……我并没有真的喝下。”她其实有万分的不解,又道:“娘,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就这么走了,裔凡会伤心的。”

曾浣菽平静道:“孩子,有你在他身边照顾,我已经很放心了。”

“可是,娘……”

曾浣菽很明白她要劝些什么,“不必再说了。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我相信你会明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衷,不是么?包括你,素弦,过去你和咏荷常到波月庵祈福,我在暗处默默地望着,便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我是多么羡慕你,你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和爱你的人厮守在一起。”她善意地打量着素弦,“孩子,我从你的眼睛里,感到你的心里背负着许多,你有时心神不宁,总是在担心着什么,你一直试图掩藏自己的内心,却又在挣扎,在犹豫,我说的对么?自从那一日,裔凡对着我的空坟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便对你格外关注,可是,我总觉得你并不简单。”

素弦心中微颤,“娘,其实我……”

曾浣菽沉静地看着她,“坦白地说,我确实对你存有疑虑。可是,我也能感觉得到,你是真心爱他的,这让我很欣慰。凡儿不是个完美的男人,你也许知道,他曾经一时冲动,为了一个女子,气病了他的父亲。那时是我最想现身,最想去教训他的时候,可后来我忍住了。我是一个代罪之身,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可他又是个极其执着的人,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会毫不动摇地坚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伤害了他,不管有心还是无心,一定会使他一蹶不振,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

“不,不会的!”素弦急切地回道,“娘,我的本意并非如此,我……”

“我明白,”曾浣菽点了点头,“这就是我方才说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每个人都有掩饰它的权利,但是即便如此,还是要保护值得保护的人,对么?”

她看着素弦发怔的样子,温婉笑了一笑:“我们还会再见的。记住,那枚青玉莲花佩非常重要,你和凡儿要好好保管。”

素弦回过神来,她的身影已在苍茫风雪中渐行渐远,消失得很快,却仿佛拖成一抹好悠长、好悠长的印记。

裔凡喝了茶里的睡眠药粉,一直到太阳升起,才渐渐醒来,素弦静静地斜倚在他的身旁。

他揉了揉发沉的脑袋,蓦地一惊,忙问:“我娘呢?”

她的眼瞳平静得如同一汪泉水:“娘已经走了。”她看着他急匆匆地起身,连忙拦在他的身侧:“裔凡,娘是昨夜走的。她说过,会时常回来看我们的。”

他早就预感到母亲的决定,他根本无力说服她留下,可当这间屋子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再度失去,一种莫名的冷沁入了心窝里,他木然地点了点头,默然良久,才道:“我们,该回去了。”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裔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迫切地想得到一点温暖,于是抱她抱得更紧,就像一旦松开手臂,就会消失地不留一丝痕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