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晚秋

第七十五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一)

这晚夜色已沉,却因是将近除夕,到处都洋溢着喜气的颜色,素弦来到裔凡书房,门上留着一个细小的缝,她试探着推了门进去,他正聚精会神地拿着一张照片发呆。她想到那正是前几日带家庸一起照的,她不想凤盏见了生气,再激化了两人间的矛盾,就坚持着不要裔凡一起照相,还弄得家庸满脸疑惑。幸好裔凡笑着应了,却也没说什么。

她悄悄地走到他身后去,想看看那张照片照得究竟有什么玄妙,竟引他看得那般入神,他却忽然抬起一只手来,就像是早就知道她在自己背后似的,将她的腰身轻轻地揽住,温柔贴向自己的怀里。她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你看到我了?竟然不作声。”

他抬起眉眼笑了笑:“我没看到,我是感觉到的。”他把那张相片扣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顿了一顿,说:“你说奇不奇怪,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我一想到你了,你就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她似是发窘般的,目光移向一旁:“懒得跟你贫嘴。”她拿起那张照片,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既然洗出来了,为什么不给我和家庸看?真小气。”

他笑笑道:“哪里是我小气,是照相馆的师傅刚送到府上来的。方才你还在给家庸看功课呢。”

那张手掌大小的黑白照片上,她穿着一身浅墨色水纹的云锦缎面旗袍,发髻挽在脑后,怀里亲昵地搂着家庸,露出两段手腕上刻丝的细银镯子,流露出母亲般慈爱温婉的神情。这一瞬她不知被什么莫名的情愫触动,只觉得心里暖意盈盈的,如果姐姐在天上看着,她找到了家庸,带他认了自己生身的母亲,她每天悉心地照料他生活和读书,他们俨然一对真正的母子……姐姐会不会也觉得欣慰呢?

然后只在那一瞬,她突然心里剧烈地咯噔了一下,这张黑白照片上人像本就不清,这样看上去,竟是多么像姐姐抱着家庸,对,就是姐姐,仿若她活过来了一样,终于可以抱起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苦苦思念的儿子……

她的手指突然哆嗦了一下,那照片飘飘悠悠地落在泛光的红木桌面上。

他自然看出了她神色的异常,却没什么言语,拉开抽屉将那张照片拂了进去,正要合上的时候她突然阻止了他,“别。”

裔凡眉宇间透出了几分凝重,“素弦——”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这张照片有多么像素心姐姐,多么像啊。裔凡你看,是不是?”

她拿着那张照片到他的面前,他眸光仍旧凝在她的脸上,“素弦,别纠结了。”

她眸光一直虚晃着,似乎没有聚焦点,只说:“你想不想她?她的墓在哪里,快过年了,我们带家庸给她扫墓去吧。”

他沉默了一瞬:“她没有墓。”

“为什么?”她立即怀疑地盯向他。

他怅然道:“她在哪里去世,尸骨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素弦当然记得霍方那晚上对她说的,他爹霍彦辰买通了龚啸天局长,伪造了三张死亡证明,说她们一家染上了时疫,为防传染,已被就地火化了。

她当即脑袋嗡的一响,滚滚恨意如是山洪般的迸发出来。

这时书房静谧地可怕,只有书柜座钟上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她在沉思,他也在沉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情绪太奇怪了,被他看在眼里定然会疑惑,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与他最初的恋情毫不相关的女人,换上一副温婉的笑意,就像是佯装着毫不在意,说:“裔凡,最近你总是忙到深夜,是又被生意上的事困扰了么?”

他随意翻/弄了一下桌上一沓账册,嗯了一声:“最近有人到钱庄大量挤兑现洋,时下又到了年根,我们跟各个商铺的钱款都在结算,便有些周转不畅。”

素弦思索片刻,说:“这确实很不寻常,你查了那人的底细了么?莫非,是有人故意要为难霍氏?”

裔凡道:“确有这个可能。秦乾益的秦老板,一下子要提三十万的现大洋,而且要在半月之内交付完成。我正想着到哪里可以周转这样一大笔钱来。按理说霍家和他们交往不深,钱庄的钱是商会出面和他们商定的,他不该与我们为难才是啊。”

临江商会实际上起到了协调各个商户的作用,将各家大小商户有序地组织起来,货物的外销和原料的买进都是由商会代为完成,随着近年的发展,临江城商会的组织体系也越来越完善。临江的钱庄又以霍氏和陶氏为大,由于霍裔凡又是本届的会长,商户们为了避免麻烦,一直都与霍氏钱庄合作。

秦乾益?素弦略一回想,倒是存有半点印象。犹记得张晋元初来临江的时候,购置店面和铺货都是这个秦老板在牵线帮他,想来这件事自然是张晋元捣的鬼了。

素弦暗自一想,他竟然这么心急,这样快就开始对霍家下手了。只是,就凭这点浅显的伎俩,他能撼动得了霍家几分?

她轻叹了口气,“裔凡,生意上的事,我也帮不了你。只是,过几天娘查账的时候若是发现,定然又要数落你了。”

他宽慰一笑:“放心吧,你还不相信我么?我一定会摆平这件事的。”

她淡然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不知怎的,这句话却说得极有力量。

她关照了他早点休息,便回卧房去了,见是香萼在伺候着,便问:“青苹呢?好像一整天都不曾见过她了。”

香萼回道:“青苹姐姐今日出去采买了一趟回来,情绪便有些不对劲,旁人问也不言语,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素弦知道青苹出府的时候是一定要去见张晋元的,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吩咐道:“叫青苹来见我。”

香萼应声去了,过了许久青苹才一脸恼气的样子过来,素弦见了便道:“这又是怎么了?是哪路小人敢惹你,倒说来让我听听?”

青苹用力搡了下门板,发泄怨气似的把门扣上。素弦笑道:“拿死物来撒气,这倒是个绝妙的法子。”

青苹往凳子上一坐,狠拍了一下桌子:“你少来取笑我。”

素弦无奈,只得拉了她到内室去,“说说吧,今天你不是去见张晋元了么?他没什么话要传达给我么?”

青苹白了她一眼:“谢盘子没找到,行了吧?你本就不该抱太大希望的。”脸色阴沉着,长吁了一口气出来:“今天我无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少爷竟然看上了个戏子,就是前几日在府里唱戏的那个小花旦,名唤小琼仙的。听老寇说已经怀孕了,就包养在龙家巷尾一座小院里。”

素弦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恨样,知道她的心思一直在张晋元身上,当下必然是吃醋了,便安慰道:“你且不要着急,那不过是个戏子,他那样大一座宅邸都容不得她进门,还另外买了房子,想必他只是看重她腹中的孩子而已。”

青苹拳头攥的几乎发出了咯吱响,啐了一口,愤然道:“一个小小的下贱戏子,也配给少爷生孩子么?你知道么,我今天亲眼瞧见她了,差一点就就动了手。你教我要学隐忍,看来现下是有效果了。”

素弦忙问:“你没有跟张晋元去闹吧?”

“我怎么敢。”青苹冷哼了一声,“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筒,接了命令便被打发走了。大少爷眼里向来看不到我。”

素弦坐下来,耐心地道:“其实我知道,你的心一直在他身上,想着有一天,能够跟他长相厮守地在一起,我说的对么?”见她怔忪着望了自己一眼,又肃起面容:“青苹,我还是那句话,忍一时海阔天空。他至今未娶,将来我完成了任务,你必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青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天,究竟要等到什么日子啊。”

素弦又安慰了她几句,便打发了她回去。仰面卧在榻上,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提前考虑。

张晋元是个狼子野心的人,他把自己当做棋子,安插在霍家,伺机夺取霍家的财产,天知道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而自己被他衔住把柄,如同整个咽喉都扼在他的手上,他想让她活,她便活;让她覆灭,她也绝对没有苟且偷生的余地,一切全凭那男人的喜好。

她一直在心底打算着,该是为自己提早作准备的时候了。既然老天让她知道了戏子的事情,那就是给她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须及时抓住。

但是,青苹始终是张晋元的人。在这座深宅里,她还能够相信谁呢?

她想到了香萼。

翌日她私下里叫来了香萼,愁眉苦脸地将她那兄长喜爱拈花惹草的事一说,香萼顿生同情,道:“香萼能做些什么,二姨娘尽管吩咐。”

素弦肃然道:“这件事情关乎甚大,你首先要向我保证,绝对不对旁人说起,你能答应么?”

香萼立即信誓旦旦地道:“自从二姨娘发现奴婢的姐姐偷情的事,不但没有告发他们,还请求了太太将他二人打发走了,香萼便一直对您感激不尽。只要是二姨娘吩咐的事,香萼一定守口如瓶,竭尽全力做好。”

素弦便对她说了自己的种种计划,香萼领会地很快,当即便答应下来。